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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废墟舞台与失控演出 ...

  •   周三下午,东港旧工业区的天空是一种灰蒙蒙的、像是洗褪了色的蓝。废弃的厂房像巨兽的骨架,沉默地匍匐在荒草和锈蚀的管道之间。风穿过破碎的窗户,发出空洞的呜咽。

      方逸尘穿着米色的休闲外套,戴着那副平光眼镜,手里拿着一个素描本,站在约定的三号仓库外。他看起来确实像个寻找灵感的艺术工作者,只有贴身的轻薄防刺背心,和藏在耳道里的微型通讯器,泄露了真实的底色。

      “我已到达指定位置。”他低声说,视线扫过周围。仓库大门虚掩,铁锈剥落,露出底下暗红色的锈迹。

      “收到。目标正在向你靠近,约两百米,步行。我们的人已经就位,A组在制高点,B组封锁外围出口。”段凌霄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冷静,但带着紧绷,“保持自然,注意安全。”

      方逸尘轻轻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仓库侧面。几丛野草顽强地从水泥裂缝里钻出来,枯黄中带着一点病态的青绿,很像赵广志阳台上那些精心打理又略显诡异的多肉。他掏出手机,假装拍了几张照片。

      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广志出现了。还是那顶棒球帽,但今天穿了件深绿色的工装夹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工具包。他看到方逸尘,脚步顿了顿,然后露出一个有些拘谨的笑容,快步走过来。

      “您就是方制作人?”赵广志伸出手,手上有细小的划痕和泥土的痕迹。

      “赵老师,幸会。”方逸尘握住他的手,力道适中,脸上挂起恰到好处的、略带兴奋的艺术青年表情,“感谢您愿意来。这个地方,太有能量了!您看这结构,这光线——”

      他指向仓库高处的天窗,一道灰尘弥漫的光柱斜斜切进昏暗的空间。

      赵广志的眼睛亮了起来,那种在剧院阳台上的专注神情又出现了。“确实!这个空间,它本身就在讲述故事。您看那些横梁,像不像等待被拉开的帷幕?还有地面这些油渍和水痕,天然的舞台调度!”

      两人一边聊着“空间叙事”、“沉浸式体验”、“植物作为情感符号”,一边走进了仓库。方逸尘的素描本上看似随意地画着线条,实际是在标注路线和可能的隐蔽空间。

      “赵老师,”方逸尘在一个巨大的、锈蚀的机床前停下,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装着螺帽的证物袋,“我来的时候,在那边角落发现的。觉得特别有工业废墟的美感,您看,能不能用在我们项目的某个环节?”

      他把螺帽递过去。

      赵广志接过证物袋,手指隔着塑料摩挲着生锈的螺帽。他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凝固,像是认出了什么,但又极快地掩饰过去,变成一种鉴赏的表情:“嗯……这个氧化痕迹很自然,螺纹的磨损也很有故事感。不过,”他把证物袋递还,“这种东西,我那里也有不少。我自己收集了一些旧零件,做些小装置。改天可以给您看看。”

      “您也做装置?”方逸尘顺势问,收回螺帽,心跳平稳,但注意力高度集中。

      “业余爱好。”赵广志笑了笑,但笑意没到眼底,“就在前面不远,我有个小工作间,平时摆弄点绿植和旧零件。要不……过去看看?可能对项目有启发。”

      耳机里,段凌霄的声音立刻响起:“他在邀请你去他的据点。答应他,但提高警惕。我们的人会跟上,保持距离。”

      “太好了!”方逸尘脸上露出惊喜,“求之不得。”

      赵广志领着方逸尘走出三号仓库,穿过一片堆满废弃集装箱的空地,七拐八绕,走向更深处一栋低矮的、几乎被藤蔓完全覆盖的红砖建筑。那建筑没有窗户,只有一扇厚重的、刷着剥落绿漆的铁门。

      “就是这里。”赵广志掏出钥匙,铁门发出沉重刺耳的嘎吱声,缓缓打开。一股混杂着泥土、铁锈、植物汁液和某种难以言喻的、类似福尔马林但又不完全一样的气味,涌了出来。

      方逸尘的瞳孔微微收缩。这气味,他太熟悉了——解剖室、证物袋、以及某些高度腐败的现场。但他面上不动声色,反而深吸一口气,赞叹:“这味道……很原始,很有力量。”

      赵广志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侧身示意他进去。

      里面比想象中宽敞,更像一个仓库改造的工坊。一半空间摆满了各种绿植,从高大的琴叶榕到细小的苔藓微景观,都被打理得一丝不苟,在几盏专业植物生长灯的照射下,绿得有些失真。另一半空间则杂乱得多,堆放着各种旧机器零件、铁架、工具,还有几个用白布盖着的不明物体,轮廓崎岖。

      工作台很大,上面散落着图纸、测量工具,还有一些半成品的金属框架,看起来像某种微缩舞台的骨架。

      “这些都是您的作品?”方逸尘走近工作台,目光扫过那些图纸。上面画的不是植物设计图,而是复杂的结构图,标注着尺寸和角度,有些部分用红笔圈出,写着“承重点”、“开合机关”、“烟雾释放口”。

      “随便玩玩。”赵广志放下工具包,走到一个水槽边洗手,水流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方制作人,您刚才说,想用植物来表达‘罪与罚’的主题?”

      “对。”方逸尘背对着他,手指轻轻拂过工作台冰凉的金属边缘,“我觉得,植物从破土到生长,到开花、结果、枯萎,本身就是一个充满张力的生命循环。可以隐喻很多。”

      “很有意思。”赵广志关掉水龙头,用毛巾仔细擦干手,“那您觉得……什么样的植物,最适合代表‘审判’?”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方逸尘感到后颈的汗毛微微竖起。他缓缓转身,看到赵广志已经离开了水槽,站在工坊中间,那顶棒球帽不知何时摘下了,露出有些稀疏的头发和一双异常明亮的眼睛。

      “带刺的植物?比如仙人掌?”方逸尘推了推眼镜,语气如常,“或者,捕食性的?比如猪笼草。”

      赵广志笑了,摇了摇头:“太直接了。审判……应该是安静的,缓慢的,不可抗拒的。像苔藓覆盖岩石,像根须悄悄撑裂地基。”他走向一个被白布盖着的物体,“我有个东西,可能更贴合您的主题。想看看吗?”

      “当然。”方逸尘说,同时用手指在裤袋边缘轻轻敲击了两次——危险信号。

      段凌霄的声音立刻传来:“我们正在靠近。拖延时间,不要激怒他。”

      赵广志掀开了白布。

      那是一个微缩模型,大约一米见方。精细得令人毛骨悚然。那是一个废弃集装箱的内部场景,灯光、苔藓、水渍、甚至地面散落的碎石都栩栩如生。集装箱中央,躺着一个同样精细的、比例完美的男性人体模型,心口位置有暗红色的痕迹。旁边,放着一张微缩的戏票。

      正是第四起案件的现场还原。

      方逸尘感觉全身的血液似乎冷了一瞬,但脸上依旧是欣赏艺术品的表情:“这是……您的创作?太精细了。”

      “不止这个。”赵广志的眼睛紧紧盯着他,像是要捕捉他每一丝细微的反应。他又掀开了旁边另一块白布。

      第二个模型。荒地的场景,女性人体模型。

      第三个。老旧公寓浴室。

      第四个。桥洞下。

      四个案件的微缩现场,全部在此。

      “您觉得,”赵广志的声音压低了,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颤抖,“我的‘作品’,够资格成为您戏剧的舞台吗,方……警官?”

      空气骤然凝固。

      方逸尘沉默了两秒,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又重新戴上。这个动作让他争取了宝贵的几秒钟来平复心跳和思考对策。

      “赵老师这是什么意思?”他声音平静,甚至带着点疑惑。

      “别装了。”赵广志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失望和狂躁的表情,“从你拿出那个螺帽开始,我就知道。太刻意了。一个真正的‘制作人’,不会把证物袋随身带着,还隔着塑料让人看。”他指了指方逸尘的口袋,“那个螺帽,是从码头集装箱上掉落的吧?我找了好久。”

      方逸尘知道伪装已经无效。他缓缓站直身体,刚才那种艺术青年的松散气质消失了,属于法医的冷峻和审视浮了上来。“既然知道了,为什么还带我来?”

      “因为我想知道!”赵广志突然提高了音量,在空旷的工坊里激起回音,“我想知道你们到底看懂了多少!我留下的线索,我布置的舞台,我精心安排的每一幕!你们坐在剧院里的时候,是什么感觉?恐惧?困惑?还是……”他喘了口气,“还是和我一样,感受到了那种美?那种将混乱、肮脏、丑陋的生命,凝固成一个完美场景的美?”

      他的眼神近乎癫狂。

      “我看到了四个被剥夺生命的人。”方逸尘一字一句地说,目光扫过那些微缩模型,“看到了你为了满足自己的‘创作欲’,进行的谋杀和亵渎。没看到美,只看到病态。”

      “病态?”赵广志像是被刺痛了,猛地挥手,打翻了工作台上一盆小小的苔藓,“你们懂什么!这个世界本来就乱七八糟,毫无意义!我只是……我只是给了他们一个结局!一个具有美感和冲击力的结局!我把他们从庸常的生命里拯救出来,变成了永恒的艺术!”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将手伸向工作台下方的阴影里。

      方逸尘看到了他的小动作。“你以为这是艺术?这只是你为自己暴力行为找的拙劣借口。你渴望被关注,被理解,甚至被‘追捕’,因为这让你感觉自己很重要,很特别。但事实上,”方逸尘的声音冷得像冰,“你很可悲,赵广志。你甚至不敢在剧院坐在自己买的位置上,只敢躲在阳台偷看。”

      “闭嘴!”赵广志怒吼,从工作台下抽出了一把——园艺铲?不,是改装过的,铲头被磨得异常锋利,在生长灯下闪着寒光。

      “我本来想让你成为下一个‘主角’!一个闯入者,一个试图解读却最终融入舞台的侦探!多好的剧情!”他挥舞着锋利的铲子,步步逼近,“但现在……我改主意了。就在这里,在我的工坊,让这一切结束,也不错!”

      方逸尘慢慢后退,计算着距离和逃跑路线。工坊大门在赵广志身后,自己被逼向堆满杂物的角落。耳机里,段凌霄的声音带着焦急的电流杂音:“我们被一道他提前设置的铁栅栏门暂时挡住了!正在破拆!坚持住!”

      “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方逸尘试图分散他的注意力,手悄悄摸向腰间——那里有紧急报警器和一小罐防狼喷雾(李队坚持让他带的)。

      “外面那些警察?”赵广志嗤笑,“他们进不来。这栋房子,我改造过。唯一的大门是加厚的,窗户早就封死了。等他们进来……”他咧嘴笑了,露出不整齐的牙齿,“我们的戏,已经演完了。”

      他猛地扑了过来,锋利的铲子划破空气,直刺方逸尘的胸口!

      方逸尘侧身躲开,铲子擦着他的外套划过,发出刺耳的撕裂声——防刺背心起了作用,但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他顺势抓起工作台上一个沉重的金属齿轮模型,砸向赵广志。

      赵广志用铲子格挡,“铛”的一声巨响,齿轮被磕飞。他显然有备而来,动作虽然疯狂但并不笨拙。

      “没用的!这里是我的世界!”赵广志再次进攻,铲子挥舞得密不透风。

      方逸尘被迫连连后退,撞翻了一排绿植,陶盆碎裂的声音接连响起。他抓起手边一切能抓到的东西扔过去——工具、零件、花盆。工坊里一片狼藉。

      就在方逸尘被逼到墙角,铲子的寒光再次刺向他面门的瞬间——

      “砰!!!”

      一声巨响,工坊那扇厚重的铁门连同部分门框,被整个从外部撞得向内崩塌!灰尘弥漫中,段凌霄第一个冲了进来,后面跟着数名持枪刑警。

      “警察!放下武器!”段凌霄的枪口稳稳对准赵广志。

      赵广志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看门口全副武装的警察,又看看近在咫尺的方逸尘,脸上疯狂的表情瞬间被一种巨大的、孩子被打断游戏般的沮丧和愤怒取代。

      “不……不该是这样的……”他喃喃道,握着铲子的手在颤抖,“高潮还没到……我的第五幕……我的终章……”

      “没有第五幕了。”方逸尘喘着气,扶了扶被打歪的眼镜,平静地说,“你的戏,烂尾了。”

      赵广志盯着他,眼神变幻,最终,那狂躁慢慢褪去,变成一种空洞的、彻底的灰败。他手一松,锋利的园艺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两名刑警迅速上前,将他制服、铐住。

      段凌霄快步走到方逸尘身边,上下打量他:“受伤了吗?”

      “没有。”方逸尘扯了扯被划破的外套,露出底下的防刺背心,“装备有效。”他看向被押出去的赵广志,又看了看满地的狼藉和那四个精致的微缩模型现场,“不过,他的‘工作室’需要彻底勘查。证据……应该都在这里了。”

      段凌霄也看向那些模型,眼神复杂。“他刚才说……第五幕?”

      方逸尘走到工作台前,在散落的图纸下,发现了一张被压住的设计草图。上面画着一个更复杂的、多层结构的舞台模型,标注着“最终幕:审判者之殒”。旁边用红笔写着一行小字:

      “当观众成为演员,当猎手步入陷阱,真正的美学才得以完成。”

      方逸尘将图纸递给段凌霄。

      段凌霄看着那行字,背脊掠过一丝寒意。他想起方逸尘之前的话——【都是他想要我们看到的】。

      “他在计划……”段凌霄抬头,看向方逸尘。

      “他计划让自己被捕,甚至可能……死在追捕中,成为他系列作品的‘最终高潮’。”方逸尘接话,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我们的介入,或许也在他的剧本内。只是,我们没按他写的‘剧情’走。”

      段凌霄沉默片刻,收起图纸。“不管他剧本怎么写,现在,结局由法律来定。”

      工坊外,警灯闪烁,将废弃工业区的昏暗撕开一片红蓝交织的光域。

      赵广志被押上警车时,最后回头看了一眼他的工坊,眼神空洞,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诡异的、满足的弧度。

      方逸尘站在破败的门边,看着警车驶离。晚风吹起他破损的衣角。

      “在想什么?”段凌霄走到他身边。

      “在想,”方逸尘说,“他阳台上的多肉,没人浇水,大概快死了。”

      段凌霄:“……”

      “以及,”方逸尘转向他,浅色的眸子在警灯映照下格外清晰,“段队,你破门的样子,比打太极的赵广志好看一点。”

      段凌霄愣了一下,看着方逸尘说完就转身走向勘查车、仿佛只是陈述一个事实的背影,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夜风卷过废墟,带着铁锈和尘土的气息。

      这个案子,似乎结了。

      但又仿佛,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导演”的余韵,飘散在港城潮湿的空气里,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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