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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倒刺·余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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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七日,周二,下午三点
午后的阳光穿过教学楼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明晃晃地落在水磨石地面上,切割出明暗分界清晰的光带。空气里浮动着消毒水、旧书页和粉笔灰混杂的、学校里特有的气息。我走在其中,像走在一条寂静无声的、被时间遗忘的长廊里,周围是模糊的、流动的人影,喧闹声、脚步声、交谈声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传来,沉闷,遥远。
母亲走在我身边,紧紧挨着,她的手臂偶尔会轻轻碰触到我的。她的步伐很慢,像是在迁就我。实际上,我的确走不快。身体沉得像灌了铅,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胃里残留的洗胃后遗症还在隐隐作祟,带来一种空荡荡的钝痛和随时可能翻搅的恶心感。手背上还贴着留置针的敷料,边缘微微发痒,时刻提醒着我刚从什么地方出来,做过什么蠢事。
我们刚从系主任办公室出来。休学申请批得很顺利,系主任是个面容温和的中年女人,在听完母亲语无伦次、避重就轻的讲述“情绪问题”,“需要静养”,“配合治疗”后,只是抬眼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怜悯,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职业性的了然。她没有多问,只是在签字的时候轻轻叹了口气,说:“身体要紧,宋祁朝同学。先好好休养,调整好状态,随时可以回来。”然后把签好字的表格递给我,附带一句:“心理咨询中心的联系方式,如果需要,随时可以去。”
那张薄薄的A4纸此刻就捏在我手里,指尖冰凉,纸张的边缘几乎要被我捏出褶皱。“休学一年”四个字,像烙铁,烫在眼球上。
走廊很长,似乎永远也走不完。阳光很刺眼,晃得人头晕。我微微侧过头,避开那过于明亮的光线,目光无意识地扫过走廊两侧张贴的公告栏。优秀学生表彰,社团活动海报,学术讲座通知……那些鲜艳的、充满活力的色彩和字眼,与我此刻灰败的、褪色的世界格格不入。我曾经也是其中一员,至少在表面上。那些公示名单上,或许曾有过我的名字。但此刻,一切都显得如此遥远,如此不真实,像上辈子发生的事。
就在我准备收回视线,加快脚步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明亮时,余光瞥见了前方楼梯拐角处,那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像被无形的钉子钉在原地。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然后疯狂地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冷从脚底蔓延上来。
是秦柏年。
他站在楼梯拐角的阴影里,背对着我这边,正和几个人说话。他穿着简单的白色连帽卫衣和牛仔裤,头发比之前短了些,更显得下颌线清晰利落。他微微侧着脸,似乎在对旁边的人说着什么,嘴角似乎还带着一丝很浅的笑意。阳光从他对面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他挺拔的侧影,在光晕中有些模糊,却又如此清晰,清晰到我能看清他说话时喉结滚动的线条。
世界瞬间失声,走廊里所有的嘈杂都退去,只剩下我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沉重地撞击着耳膜。胃部骤然收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剧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直冲喉咙。我猛地捂住嘴,干呕了一声,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祁朝!你怎么了?”母亲惊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她立刻扶住我,手用力攥紧我的手臂,声音带着颤抖,“是不是又不舒服了?我们走,我们快走……”
她想把我往旁边带,带我离开这个方向。但我僵在原地,动弹不得。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背影,像被施了定身咒。
也许是听到了动静,也许是感觉到身后的目光,那个正在交谈的背影忽然顿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转了过来。
时间在那一瞬间被拉得无限长。阳光在他转身的动作中划过一道弧线,从他身上流淌过去,照亮了他的脸。
是他,又好像不是他。
他瘦了很多,脸颊微微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更突出,皮肤是一种不见天日的、近乎透明的苍白。那双总是盛着笑意或执拗星光的眼睛,此刻深陷在眼窝里,眼下一片浓重的青黑,像是许久没有好好睡过。眼神是空的,深不见底的黑,里面什么情绪也没有,只有一片荒芜的、冻住的死寂。他脸上的那点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下颚绷得很紧。
他就那样站着,隔着十来步的距离,隔着明晃晃的阳光和流动的空气,看着我。目光平静无波,像看一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看一根柱子,看一张无关紧要的海报。
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痛楚,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没有。只有一片彻底的、冰冷的、漠然的空。
那股恶心感瞬间冲到了顶点,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让我眼前发黑,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我死死掐着自己的虎口,指甲陷进肉里,试图用尖锐的疼痛来对抗生理上的失控。
“祁朝!祁朝!”母亲急得声音都变了调,用力拍着我的背,试图扶稳我。她抬起头,也看到了楼梯口的秦柏年,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秦柏年身边的那几个人也停了下来,好奇地、探究地看向我们这边。其中一个,是李想,戴着眼镜,此刻他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目光在我、母亲和秦柏年之间惊疑不定地扫视。
秦柏年却像是完全没有看见我们的狼狈,也没有听见母亲的惊呼。他的目光只在我脸上停留了不到三秒,然后,极其自然地,移开了。他转向李想,用那种我从未听过的、平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说了句什么,声音不大,但我听见了。
他说:“走吧。”
然后,他转过身,没有再看我一眼,径直走上了楼梯。白卫衣的身影在楼梯转角一闪,就消失不见了。李想和其他几个人面面相觑,又神色复杂地瞥了我们一眼,也匆匆跟了上去。脚步声很快就消失在楼上。
他走了。
就这样走了。
没有质问,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一个多余的眼神,像拂去衣袖上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我直起身,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已经湿透了后背的内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的寒意。心脏还在狂跳,但胃里的翻搅却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被掏空后的麻木。
母亲紧紧扶着我,手抖得厉害。“没事了,祁朝,没事了,他走了,我们走,我们马上回家……”她语无伦次地说着,拉着我就要往反方向走。
但我没动,我盯着那个空荡荡的楼梯拐角,盯着那片他刚刚消失的阴影,盯着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的、他转身时带起的一丝微弱气流。
“如你所愿。”
“宋老师,再也不见。”
雨夜里,手机屏幕上那冰冷决绝的八个字,和他刚刚那双空寂的、漠然的眼睛,在我脑海中轰然重叠。像两把冰冷的铁钳,狠狠夹住了我的心脏,用力一拧。
他不是在假装,他是真的,把我从他的世界里,彻底、干净地抹去了,像一个从未存在过的污渍,被轻轻一擦,了无痕迹。
我曾经那么害怕他的靠近,那么抗拒他的触碰,那么恐惧他眼里的光。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推开他,用最决绝的方式切断联系。我以为那会让我解脱,让我安全。
可现在,当他真的如我所愿,彻底消失,用看陌生人的眼神看我,平静地、毫无波澜地从我面前走开时……
为什么?
为什么胸口这个地方,会传来一种比恶心、比恐惧、比愤怒、比绝望……更深、更冷、更尖锐的,几乎要将人活生生撕裂的剧痛?痛得我几乎无法呼吸,痛得我眼前阵阵发黑,痛得我恨不得弯下腰,把那个疼痛的源头,那颗还在跳动的东西,亲手挖出来。
“祁朝?祁朝你怎么了?你别吓妈妈!”母亲带着哭腔的声音把我从灭顶的痛楚中拽了回来。我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顺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牙齿磕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轻响。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不是嚎啕大哭,而是无声的、汹涌的泪水,瞬间模糊了视线,冰凉地淌了满脸。
“没事……妈,我没事……”我听见自己用一种陌生的、气若游丝的声音说,试图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僵硬的嘴角,“就是……有点累,我们……回家吧。”
我撑着墙壁,在母亲惊慌的搀扶下,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踩在棉花上,踩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走廊依旧明亮,阳光依旧刺眼,人来人往,喧嚣如常。可我的世界,在那双空洞的眼睛扫过之后,已经彻底坍塌,成了一片寂静无声的、冰冷的废墟。
原来,比被他纠缠、被他伤害、被他用炽热的感情灼烧更可怕的,是被他如此彻底地、平静地遗忘和放下。
原来,“如你所愿”的代价,是如此沉重,沉重到几乎将我压垮,碾碎,化为齑粉。
我们终于走出了教学楼。外面的阳光更加刺眼,晃得人睁不开眼。我抬起头,看着那片高远得令人眩晕的、湛蓝的天空,第一次觉得,原来阳光也可以是这么冰冷的东西。
母亲紧紧攥着我的胳膊,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散在空气里。我们慢慢地,一步一步地,挪向校门。身后,是那片我即将暂时告别的、熟悉又陌生的校园。前方,是未知的、灰暗的、需要母亲二十四小时“陪护”的休养时光。
而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休学申请,纸张的边缘,已经被我指尖的冷汗浸得濡湿、发软。
再见了,A大。
再见了,曾经那个或许还有一丝微弱光亮的、模糊的未来。
再见了,秦柏年。
不,或许,该说永别了。
十月十八日,周三,上午
市第一人民医院精神科的门诊走廊很长,白得刺眼。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混杂着隐约的药味和一种说不出的、陈旧的、属于痛苦和等待的气息。灯光是惨白的日光灯,毫无温度,均匀地洒在每一个角落,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青白,带着一种病态的、褪色的质感。
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全是冷汗,又湿又凉,还带着轻微的颤抖。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领着我,在迷宫般的走廊里穿梭。人很多,各种年龄,各种神情,或呆滞,或焦虑,或麻木,或低声啜泣。轮椅,拐杖,搀扶的手臂,交织成一幅压抑的、无声的背景画。每一次与陌生人擦肩而过,每一次呼吸到混杂着不同体味的空气,我都控制不住地绷紧身体,胃部一阵阵发紧。母亲能感觉到我的僵硬,她更用力地握住我的手,指甲几乎要掐进我的肉里,仿佛一松手,我就会消失在人群里,或者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快了,快了,祁朝,就在前面,王主任是妈托了人好不容易才约上的专家……”她不停地低声絮语,声音里带着强装的镇定,和掩饰不住的恐慌。她的目光警惕地扫过周围每一个人,像一只护崽的母兽,戒备着任何可能靠近的威胁。
我没有回应,只是低着头,盯着脚下光洁到能映出人影的地砖,目光涣散。脑子里是空的,又像是塞满了浸湿的棉花,沉重,麻木。身体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被动地被母亲牵引着,移动着。手臂上洗胃留下的针孔还在隐隐作痛,提醒我前几天那个荒唐而可怕的夜晚。胃里残留的恶心感并未完全消退,像一团冰冷的、黏腻的阴影,盘踞在身体深处。
就在这时,前方不远处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个年轻男孩带着哭腔的痛呼。
“嘶——哥,你慢点,疼……”
“别动,马上到了。谁让你乱爬,摔下来怨谁?”是一个低沉的、带着明显不悦和紧张的声音。
这个声音……
像一根烧红的针,毫无预兆地刺入我麻木的耳膜。我猛地抬起头,几乎是凭着某种本能,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投向声音的来源。
前方转角,一个人正快步走来。他微微低着头,侧脸线条紧绷,下颌的弧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戾气。是他。秦柏年。
他怀里抱着一个人,一个看起来十六七岁的男孩。男孩穿着浅蓝色的病号服,脸色有些苍白,一条腿打了厚厚的石膏,被小心地横抱在秦柏年臂弯里。男孩双手环着秦柏年的脖颈,脸埋在他肩头,只露出一头柔软的黑发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大概是因为疼痛,也可能是别的情绪。
秦柏年没有看到我们,他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了怀里的人身上,步伐很快,很稳,眉头紧锁,薄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凶狠的焦灼,但环抱着男孩的手臂,却异常地轻柔小心。他穿过人群,径直朝着骨科的方向拐去,白色卫衣的身影很快就要消失在转角。
我的心脏,在看清他和他怀里那个男孩的瞬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然后猛地一拧!没有恶心,没有反胃,没有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翻涌上来。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猝不及防的、足以撕裂胸腔的剧痛。那痛楚如此清晰,如此迅猛,像一把烧红的刀子,从心脏的位置直刺进去,然后狠狠地搅动。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瞬间冻结、又在下一秒疯狂逆流的声音。耳鸣声尖锐地响起,盖过了走廊里所有的嘈杂。我死死盯着那个即将消失的、抱着另一个人的背影,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冲向了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彻骨的冰寒。
他抱着别人。那么温柔,那么小心翼翼。他眼里的焦灼,是因为别人。那个在他怀里,可以放心依赖他,甚至对他撒娇喊疼的……别人。
“如你所愿。宋老师,再也不见。”
“走吧。”
漠然的眼神,平静的语气,擦肩而过的背影。和此刻,这个焦灼地抱着受伤男孩、大步流星走向骨科的身影,在我脑海里疯狂交错、重叠、撕裂。一种冰冷的、灭顶的绝望,伴随着那尖锐的疼痛,瞬间将我吞没。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如果不是母亲死死拉着,我几乎要瘫软下去。
“祁朝?祁朝你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白?是不是难受?”母亲立刻察觉到了我的异常,惊慌失措地扶住我,声音都变了调。她顺着我呆滞的目光看去,看到了那个消失在骨科拐角的背影,也看到了我脸上瞬间褪尽的血色和眼中巨大的、空洞的痛楚。她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明白了什么,脸上血色也褪了大半,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更紧地抓住我的手臂,指甲深深陷进我的皮肉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力道。
“没……没事。”我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陌生、极其飘忽的声音回答,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低下头,看着地面。瓷砖的倒影里,是我惨白如鬼、摇摇欲坠的脸。
接下来的时间,像一场漫长而无声的、浸在冰水里的酷刑。母亲扶着我,几乎是半抱着,把我拖进了专家诊室。王主任是个头发花白、面容严肃的老太太,戴着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她问了什么,母亲语无伦次地回答了什么,我记不清了。我只记得自己像个提线木偶,机械地回答着是或不是,好或不好。目光始终涣散,无法聚焦。耳朵里嗡嗡作响,只能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语——“严重创伤应激”、“重度抑郁”、“自毁倾向”、“必须住院”、“系统治疗”……
最后,王主任开了一堆检查单和药方,又反复叮嘱了一些事项,神情凝重。母亲连连点头,脸色灰败,拿着那些单子的手抖得厉害。
“我先去缴费拿药,祁朝,你在这里坐一会儿,千万别动,等着妈妈,啊?”从诊室出来,母亲把我按在门外走廊的长椅上,声音带着哭腔,眼神里是深深的恐惧和恳求。她反复确认我坐稳了,又看了看周围,确认没有“危险”,才一步三回头地、几乎是跑着离开了。
我坐在冰冷的、金属质地的长椅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身体里的力气仿佛在刚才看到那一幕时被彻底抽干了,只剩下一个沉重的、空虚的壳。走廊里的嘈杂声、脚步声、孩子的哭声、护士的叫号声……全部化作了模糊的背景噪音,被一层厚厚的、隔音的玻璃阻隔在外。只有心脏的位置,还在一下、又一下,沉闷地、钝痛地跳动着,每跳一下,都牵扯着胸腔里那片被撕开的伤口,疼得我几乎无法呼吸。
那个男孩是谁?他为什么会受伤?秦柏年为什么会出现?他们是什么关系?他抱着他时,那种小心翼翼的温柔,那种毫不掩饰的焦灼……为什么?为什么看到这一幕,我没有像以前那样,因为两个男人的亲密接触而感到生理性的恶心和恐惧?为什么涌上来的,只有这灭顶的、几乎将我溺毙的心痛和绝望?甚至,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感到羞耻和震惊的、冰冷的嫉妒?
不,不是嫉妒。是比嫉妒更可怕的,是一种被彻底、干净、利落地从某人生命里剔除的、冰冷的认知。他真的放下了,如他所言。他开始了新的生活,有了新的、可以让他展露温柔和焦灼的人。而我,宋祁朝,已经成了他过去式里一个无关紧要的、甚至不愿多看一眼的、恶心的符号。
“宋祁朝。”
一个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忽然在很近的前方响起。
我浑身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抬起头。
秦柏年就站在我面前,不到三步的距离。他不知何时出现的,悄无声息,像一道没有实体的影子。他依旧穿着那件白色的连帽卫衣,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在惨白的灯光下更加明显。他静静地看着我,目光平淡,像是在看一个偶然闯入视野的、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又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昨天走廊里那漠然一瞥的刺痛,也没有更早之前那些或炽热、或痛苦、或愤怒、或绝望的情绪。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彻底的平静。或者说,死寂。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击着肋骨,带来阵阵闷痛,但那痛感,却奇异地被一种更深的、更彻底的冰冷冻结了。我就这样仰着头,看着他,看着他平静无波的眼睛,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颊,看着他紧抿的、没有一丝血色的唇。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是我表弟,沈念。”他忽然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打篮球摔断了腿,我送他来复查。”
他顿了顿,目光从我脸上,移向我手边那一叠厚厚的、写着“精神科”字样的检查单和病历,停留了短短一瞬,快得几乎捕捉不到。然后,他又重新看向我,眼神依旧是那片深潭般的、不起涟漪的死寂。
“你……”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的重量,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好自为之。”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没有任何犹豫,甚至没有再多看我一眼,就那样平静地、干脆地转过身,朝着走廊的另一端,骨科的方向,头也不回地走了。白卫衣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攒动的人影和刺眼的白光里,没有激起一丝波澜,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僵在原地,维持着仰头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耳边只有他最后那句“好自为之”,在空荡荡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撞在冰冷的心壁上,发出空洞的回响。
好自为之。
如你所愿。
宋老师,再也不见。
走吧。
所有的冷漠,所有的决绝,所有的平静,所有的……放下。在这一刻,汇聚成这四个字,像一把冰冷的、淬了毒的匕首,精准地、缓慢地、一寸一寸地,彻底刺穿了我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可悲的幻想。
“哐当——”一声,是金属椅子腿刮擦地面的刺耳声响。我猛地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跌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胃里翻江倒海,但这一次,没有恶心,只有一种冰冷的、灭顶的虚无感,从心脏的位置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
我捂住嘴,弓起背,像虾米一样蜷缩起来,试图抵御那几乎要将我撕裂的、无声的剧痛。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砸在冰冷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没有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抑制的、剧烈的耸动。
母亲拿着缴费单和药,脸色惨白、跌跌撞撞地跑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她的儿子,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蜷缩在精神科诊室门口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剧烈地颤抖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滚落,脸上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破碎的、死寂的绝望。
“祁朝!祁朝!我的孩子啊——!”母亲凄厉的哭喊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响起,像一把生锈的锯子,锯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而我,什么也听不见了。耳边只有他最后那句平静的、冰冷的、不带任何感情的话,在无限循环,放大,震耳欲聋——
“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