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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倒刺·崩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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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十五日,周日,傍晚五点三十分
从咨询中心那栋灰色小楼走出来时,夕阳正沉沉下坠,天空被晕染成一种不祥的橘红色,像稀释的血浆,涂抹在城市参差的天际线上。我沿着人行道慢慢地走,脚步沉重,深一脚浅一脚,仿佛不是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而是踩在某种粘稠的、会吞噬光线的物质里。每一步都带起细微的、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泥泞声响。
林老师最后的话语还在耳边温和地回响——“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需要时间和耐心”,“建立安全边界”,“尝试暴露疗法”……一个个清晰的专业名词,此刻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传入耳中,含义模糊,遥远而不真实。它们无法填补我离开那间安全、专业的咨询室后,重新被抛入现实时,胸腔里骤然扩大的空洞。
推开“家”门——那间租来的、狭小而陈旧的一室一厅——熟悉的气味混合着油烟和饭菜香扑面而来。母亲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小心翼翼的、竭力维持的平静:“祁朝,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晚?饭好了,有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糖醋排骨的酸甜气息钻进鼻腔,混合着油烟,本该是温暖的家常味道。可此刻,它像某种粘腻的、带着颗粒感的物质,堵在我的喉咙口。母亲站在厨房逆光里,背后是窗外那抹诡异的橘红天光,她的笑容在光晕边缘显得有些模糊,不真实,像蒙着一层脆弱的、一戳就破的薄膜。
“妈,我不饿,有点累,想先躺会儿。”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像生了锈的旧门轴在转动。
母亲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担忧迅速爬上她的眼角眉梢,像藤蔓一样缠绕。“又不舒服了?脸色这么白……是不是又没顾上吃早饭?快,先喝口热汤,排骨我给你热在锅里……”
“不用了,妈。”我打断她,语气生硬得自己都感到陌生。我看见她眼中一闪而过的受伤,心脏像被细针不轻不重地刺了一下,但那点微弱的痛感,瞬间就被更汹涌的、几乎要将我撕裂的疲惫和从胃部翻涌上来的恶心感淹没了。“真的不饿。”
我几乎是逃也似的,冲进那个用厚布帘子隔出来的、属于我的角落。帘子“哗啦”一声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暖黄的光线,也隔绝了母亲那句未出口的、带着颤抖尾音的“祁朝……”。黑暗瞬间拥抱了我,只有帘子底部的缝隙,漏进几缕客厅的橘色光线,像垂死生物不甘闭合的眼缝,不怀好意地窥视着帘内的寂静。
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我缓缓滑坐到地板上。瓷砖的凉意透过薄薄的裤料,迅速渗入皮肤,侵入骨髓。我蜷缩起身体,膝盖抵着胸口,手臂紧紧环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另一只手臂的皮肉里。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短暂的清明,像黑暗中擦亮的火柴,微弱地对抗着脑海中横冲直撞的喧嚣。
咨询室里林老师平和理性的分析,与此刻脑海里翻腾的、带着血肉腥气的记忆碎片疯狂交织、撕扯——
“这不是你的错,是创伤应激反应……”
“祁朝,来喝口汤……”
“你父亲的行为,不代表所有同性恋,也不能定义你……”
定义?那个雨夜山顶,秦柏年靠近时眼底细碎的星光,他唇上薄荷味的、温热的触感,紧接着是胃部翻江倒海的痉挛,胆汁上涌的苦涩,他瞬间惨白的脸和眼中破碎的光……
“祁朝,你怎么了?别吓妈妈……”
“你对他的感情是复杂的,吸引和排斥并存……”
复杂?医院走廊外,秦父冰冷审视的目光,那句“补偿”,那个斩断一切的词汇——“无关紧要的人”。秦柏年通红的眼眶,滚落的泪,和他最后那句嘶哑的、带着绝望的“如你所愿”……
无数声音,无数画面,冰冷的、温和的、绝望的、关怀的……它们不再是单独的音符或影像,而是混合成一片尖啸的、无法分辨的噪音,像无数根淬了毒的细针,从四面八方扎进我的太阳穴,扎进我的心脏。我用力捂住耳朵,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蜷缩得更紧,仿佛要把自己挤压进墙壁里去,彻底消失。
没用,那股恶心的感觉,混合着被背叛的愤怒、被撕扯的痛楚、铺天盖地的绝望,像涨潮的、冰冷粘稠的海水,一波又一波漫上来,淹没口鼻,窒息呼吸。我想尖叫,想怒吼,想把眼前的一切连同自己一起砸碎,想把那些深植骨髓的、肮脏的、恶心的记忆连根挖出!可喉咙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冷汗浸透内衫,黏腻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
时间在死寂和内心的风暴中失去了意义。不知过了多久,帘子外传来母亲压抑的、极力克制的啜泣声。很轻,细微得像蚊蚋,但在这片绝对的寂静里,却清晰得如同刀刃刮过玻璃,一下,又一下,刮在我的耳膜上,刮在我的心上。
是我的错,全是我的错……
我不该出生,不该看到那些不堪,不该是那个男人的儿子,不该控制不住这该死的恶心反应,不该让秦柏年靠近,不该推开他,不该让他走,不该去看什么心理医生,更不该……让妈妈听到这些,为我担心,为我哭泣,为我衰老,为我心碎。
我是个怪物。一个被诅咒的、从里到外都烂透了的怪物。我不配得到任何善意,不配拥有任何温暖,不配呼吸这空气,不配占据这空间,更不配……活着。
“活着”这两个字,像黑暗中骤然亮起的磷火,冰冷,幽蓝,却带着一种致命的、诱惑的光芒。是啊,活着。活着就是母亲的负担,是秦柏年完美人生里一道狰狞的伤疤,是这个世界上一个丑陋的、不该存在的错误。
如果……如果我不在了呢?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滑腻的毒蛇,悄无声息地钻进脑海,迅速缠绕住每一根神经。对,如果我不在了。妈妈不用再日夜担惊受怕,不用再看着我这张令人作呕的脸,不用再为我流那么多无用的眼泪。秦柏年可以彻底解脱,忘记我这个恶心的插曲,去开始他干净、光明、没有阴影的新生活。一切都将归于平静,像潮水退去后的沙滩,了无痕迹。
死了就好了,死了就干净了,死了……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没有恶心,没有恐惧,没有痛苦,没有这无穷无尽、令人窒息的疲惫。
这个念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说服力,像黑暗中唯一可见的出口,散发着诱人而安宁的光晕。我慢慢松开抱着膝盖的手,它们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僵硬麻木,指尖冰凉。我撑着冰冷的地面,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黑暗里,我准确无误地摸到了书桌的边缘,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凉的、塑料质地的方形小瓶。
是我的安眠药,医生开的,用于严重失眠时的应急。很小一瓶,白色的药片,躺在掌心轻飘飘的,没什么分量。瓶身上贴着标签,写着服用剂量和警告。我以前只敢吃半片,最多一片,为了换取几个小时破碎的、不安稳的睡眠。
但今晚不一样,今晚,我只想睡过去。深深地、沉沉地、永远地睡过去。睡着了,就听不见妈妈的哭声了。睡着了,就看不到那些恶心的画面了。睡着了,心就不会这么疼,胃就不会这么翻搅,骨头缝里就不会这么冷了。睡着了,就一切都结束了。
我拧开瓶盖,药片相互碰撞,发出细碎轻微的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我倒出几片在掌心,白色的,小小的,像某种救赎的糖果。我没有数。数它做什么呢?多一点,少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只要能让我睡过去,不再醒来,就好了。
我走到床边坐下,窗外最后一点天光也消失了,黑暗彻底吞噬了这个狭小的角落,只有帘子缝隙下,透出客厅一点昏黄的光晕,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我摊开手掌,看着掌心里那几粒白色的小东西。它们很安静,很无辜,躺在我汗湿的掌心,像等待被执行的、沉默的判决。
没有犹豫,没有恐惧,甚至没有太多感觉。心里是一片冰冷的、荒芜的平静。我把药片全部倒进嘴里,干涩的喉咙艰难地蠕动,将它们吞咽下去。没有水,药片刮过食道,带来细微的刺痛,但很快就被一种奇异的、麻木的平静感取代。
好了,结束了。我躺下来,拉过被子盖住自己。被子里有阳光晒过的、淡淡的香味,是妈妈今天刚晒过的。这个念头让心里某处细微地抽痛了一下,但很快就被更深的疲倦淹没。眼皮越来越重,身体越来越轻,像沉入温暖的海水,不断下沉,下沉……耳边妈妈的啜泣声似乎远了,那些尖锐的画面和声音也模糊了,消散了。真好……就这样睡去吧……再也不醒了……
黑暗温柔地包裹上来,带着甜美的许诺。最后的意识里,是妈妈推开帘子,惊慌的呼唤,和碗碟摔碎在地上的刺耳声响……但那声音也很快远去了,沉入了无边无际的、宁静的黑暗之中。
十月十六日,周一,凌晨三点十七分
最先恢复的是嗅觉,一股浓烈到刺鼻的消毒水气味,无孔不入,钻进鼻腔,呛得人想咳嗽,但喉咙和胸腔像被巨石压住,发不出声音,也动弹不得。然后是听觉,耳边是规律的、单调的“滴滴”声,节奏平稳,像某种冰冷的倒计时,又像生命被量化后的、无情的提示音。身体很重,沉甸甸的,像灌满了铅,又像沉在冰冷浑浊的水底,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疲惫和疼痛,尤其是胃部,传来一阵阵烧灼般的、空洞的绞痛。
我费力地,极其缓慢地掀开眼皮。视野先是模糊一片,晃动着几个重叠的、惨白的光晕。慢慢聚焦,是天花板,惨白的天花板,上面有细小的裂纹。灯光很亮,刺得眼睛生疼,生理性的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醒了!医生!护士!他醒了!祁朝!我的祁朝啊——!”
是妈妈的声音,沙哑,破碎,带着浓重的哭腔和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无法抑制的颤抖。她的手,冰冷而颤抖得厉害,死死地握住我放在身侧的右手,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我的骨头。
我艰难地转动眼珠,看向声音的来源。妈妈的脸映入眼帘。一夜之间,她仿佛老了十岁。眼睛红肿得像核桃,布满骇人的血丝,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刀刻,嘴唇干裂起皮,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她看着我,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砸在我毫无知觉的手背上,滚烫,灼人。
“祁朝……祁朝你看看妈妈……你看看妈妈啊……”她泣不成声,语无伦次,另一只手颤抖着想去摸我的脸,又怕碰疼我似的悬在半空。
我眨了眨眼,更多的泪水顺着眼角滑落,迅速没入鬓边的头发,冰凉一片。意识像退潮后裸露的沙滩,缓慢地、带着黏腻的阻力回归。安眠药……白色的药片……吞咽……黑暗……妈妈的尖叫……破碎的声响……医院……洗胃……冰凉的管子插进喉咙,粗鲁地搅动,翻江倒海的恶心和窒息……
“呕——!”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我猛地侧过头,对着床边干呕起来。但胃里早已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胃液混合着胆汁上涌,呛得我眼泪直流,喉咙和食道火辣辣地疼。
“别动!祁朝,别乱动!”妈妈惊慌失措地按住我,手忙脚乱地去按床头的呼叫铃,按了好几下,才按亮。
护士和医生很快进来,脚步声急促。他们检查我的瞳孔,测量血压,查看我手臂上输液的点滴,又掀开被子看了看我腹部的什么——后来我才知道,是洗胃后留置的胃管。动作专业,迅速,带着一种见惯不怪的冷静。
“醒了就好。洗胃很及时,药物大部分清除了,但对胃黏膜和身体机能还是有损伤,需要住院观察几天,密切监测。”医生语气平稳,带着职业性的安抚,但眼神扫过我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情绪上……必须绝对稳定,不能再受任何刺激。家属要二十四小时陪护,不能再离人。”
妈妈连连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声音哽咽:“谢谢医生,谢谢……我们一定注意,一定……”
医生护士离开后,病房里重新陷入寂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和我自己粗重压抑的、带着痰音的呼吸声。消毒水的味道,妈妈眼泪咸涩的味道,还有我自己身上散发出的、病弱的衰败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妈……”我试图开口,声音嘶哑得可怕,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板。
“别说话,祁朝,别说话,好好躺着,啊?”妈妈立刻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我额头的冷汗,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价值连城的宝物。
“妈……对不起……” 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嘶哑得不成调。除了这三个字,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像被漂白过的荒原,寸草不生,只有冷风呼啸。巨大的羞耻和悔恨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拍打着摇摇欲坠的理智堤岸。我看着她瞬间又涌出的眼泪,看着她一夜之间仿佛被抽干的精气神,看着她为我衰老的每一道皱纹,胃里那股火烧火燎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但这次不是因为任何记忆,而是因为我自己。因为我这个,只会带来灾难和眼泪的、该死的存在。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妈妈的声音抖得厉害,她紧紧攥着我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把我嵌进她的骨血里,又像是怕一松手,我就会像流沙一样消失,“是妈不好。是妈没照顾好你,是妈没早点发现,我的祁朝啊,我的心肝……”
她哭得语无伦次,压抑的呜咽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像钝刀子割在我心上。我闭上眼,滚烫的液体从眼角不断渗出,浸湿了鬓发和枕头。我不敢看她,不敢看那双盛满了破碎和绝望的眼睛。是我,亲手打碎了她的世界,让她又一次跌入深渊。上一次,是父亲。这一次,是我。我比父亲更残忍。
时间在死寂和压抑的抽泣声中缓慢爬行,窗外的天光一点点亮起来,灰白,了无生气。护士进来换了输液袋,冰凉的液体顺着针管流进血管,带来一种不真实的、缓慢扩散的寒意。妈妈终于止住了哭声,只是呆呆地坐着,握着我的手,目光空洞地望着某处,像一尊骤然苍老了十岁的雕像。
“祁朝,”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你跟妈妈说实话,是不是因为……小秦?”
我浑身一僵,像被瞬间冻住。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钥匙,猛地插进我锁死的记忆匣子,撬开一道滚烫的裂缝。山顶的星光,他眼底的期待,唇上转瞬即逝的冰凉触感,随之翻江倒海的恶心,他惨白的脸,医院走廊外秦父冰冷的审视,那句“补偿”,雨夜里他破碎的哽咽和那句“如你所愿”……所有画面混杂着声音和气味,轰然炸开,搅得我胃部一阵剧烈的抽搐,差点又吐出来。
“不是……”我挣扎着,从牙缝里挤出否认,声音抖得不像话,“跟他没关系……是我自己,病了……”
我是病了。林老师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可这病根,盘根错节,深植在我腐烂的过去里,开出了恶毒的花。秦柏年只是无意中碰触了它,然后被它的毒刺狠狠蜇伤,也让我看到了自己内里溃烂流脓的真实模样。
“妈……”我艰难地转过头,看着她,“我看到有两个人亲密,就会想起那天爸和那个男人我控制不了……恶心,想吐,我怕自己永远都这样是个怪物……”
我终于说出了最不堪的、连对自己都难以启齿的核心。那些在咨询室里对着林老师都无法完全倾吐的、最肮脏的感受,此刻在母亲面前,混着眼泪和绝望,毫无保留地流淌出来。我知道这很残忍,是在用刀剜她的心,但我控制不住。我需要一个出口,哪怕这个出口通向的是更深的黑暗和母亲的痛苦。
妈妈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松开我的手,捂住脸,压抑的、破碎的哭声从指缝里漏出来,比刚才更加绝望。她佝偻下腰,整个人缩成一团,像是承受着无法言说的剧痛。
“对不起,妈,对不起……”我除了重复这句苍白无力的话,什么也做不了。巨大的负罪感几乎将我压垮。我不仅毁了自己,还一次又一次地,撕开母亲早已结痂的伤口,让她重新血淋淋地面对那场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妈妈的哭声渐渐低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她抬起头,脸上泪痕狼藉,眼睛红肿不堪,但眼神里有一种近乎蛮横的、母兽般的决绝。她重新抓住我的手,力道大得让我生疼。
“祁朝,你听着,”她的声音沙哑,但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挤出来,“你不是怪物,听见没有?!你不是,是妈不好,是妈当年……没保护好你,没早点带你离开那个家,没早点,让你看医生,是妈的错,全是妈的错!”
她用力摇头,眼泪又涌出来:“可你不能……你不能用别人的错,来惩罚自己,惩罚妈妈!你爸是个人渣,他骗了我,骗了这个家,他脏,他恶心!可我的祁朝是干净的!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是妈一点一点养大的好孩子!你不能……不能因为他,就把自己一辈子都毁了!不能因为那些恶心的事,就觉得自己也脏了,不配活了!”
她的话像惊雷,炸响在我混沌的脑海里。我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种近乎燃烧的、不顾一切的光芒。她不是在安慰我,她是在嘶吼,在用尽全部力气,对抗那些盘踞在我心里、也盘踞在她心里多年的恶魔。
“妈知道……妈知道那件事对你打击有多大,妈恨,妈也恶心,妈一辈子都忘不了……”她的声音又哽咽起来,“可妈更恨自己,没早点发现,没把你护得好好的,可祁朝,日子还得过啊,人得往前看啊。你不能……不能把自己困死在那一天里。你不能用他的错,来杀你自己啊!”
“杀你自己”四个字,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我猛地一震,是啊,我做了什么?我在用最极端的方式,惩罚自己,惩罚妈妈,惩罚所有在意我的人。我在用父亲犯下的罪,来执行对自己的死刑。
“妈……”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被更汹涌的泪意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脸上的冰冷和麻木。
妈妈伸出手,用她粗糙的、布满薄茧的掌心,一遍遍,颤抖着,却异常温柔地擦去我脸上的泪。“哭吧,祁朝,哭出来……把心里的苦,心里的怕,都哭出来……妈在这儿,妈陪着你……咱们不怕,啊?咱们慢慢来,妈陪着你,咱们一起……一起走出来……”
她把我搂进怀里,很轻,怕碰到我手上的针头。她的怀抱很瘦,骨头硌得我生疼,却是我此刻能感受到的、唯一的、真实的温暖来源。我靠在她肩头,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终于放声大哭起来。不是无声的流泪,是嚎啕的,撕心裂肺的,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痛哭。哭那些不堪回首的过去,哭那些无法控制的恶心和恐惧,哭对秦柏年造成的伤害,哭自己的软弱和绝望,哭差点失去的一切,也哭母亲此刻破碎却依然拼尽全力想要拥抱我的、滚烫的爱。
仪器单调的滴滴声,窗外渐亮的天光,消毒水刺鼻的气味,一切都模糊了,远去了。世界里只剩下母亲怀里潮湿的温度,和她压抑的、与我共鸣的哽咽,以及我胸腔里爆发出的、积压了太久的、震耳欲聋的悲鸣。
我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声音嘶哑,眼泪流干,只剩下间歇的、无法控制的抽噎。妈妈一直抱着我,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哄一个受了惊吓的婴孩。
等我终于平静下来,只剩下脱力般的虚浮和眼睛火辣辣的疼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惨白的地面上投下一条条明暗相间的光带。
妈妈慢慢松开我,用手背抹了把脸,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转过身,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里多了点什么。是疲惫到极点后的平静,是一种认命般的、却又重新燃起的微弱决心。
“祁朝,”她走回床边,重新握住我的手,声音很轻,但很稳,“妈想好了。等你出院,妈搬过来,在学校附近租个小房子,陪着你。咱们不着急,慢慢来。书,能读就读,不能读,咱们就先休学,身体要紧。妈以前……太要强,总想着让你出息,逼你紧了。是妈不对。以后,咱不逼了。你好好的,妈就知足了。”
陪读,休学,这两个词像重锤,敲在我刚刚经历了一场情绪风暴、脆弱不堪的心上。这意味着,我将被正式贴上“病人”的标签,意味着我要彻底离开原本的生活轨道,意味着母亲要为了我,放下一切,24小时守着一个随时可能崩溃的、危险的“定时炸弹”。
我想摇头,想拒绝,想说“妈,不用,我能行”。可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我不能。昨天的药片,昨晚的洗胃,此刻手背上冰冷的针头,还有心里那片依旧漆黑冰冷的空洞,都在无声地宣告着我的“不能”。
我垂下眼,目光落在被单上,那里有被我眼泪浸湿的深色痕迹。我轻轻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妈妈长长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那口气里带着无尽的疲惫,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破釜沉舟的轻松。她弯下腰,替我掖了掖被角,动作轻柔。
“再睡会儿,妈在这儿守着。”她说。
我闭上眼。疲惫像潮水般席卷而来,但这一次,不再是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的沉重,而是一种近乎虚脱的、精疲力尽的空白。心灵深处那片冰冷的黑暗似乎并没有散去,但母亲用她的眼泪和拥抱,在那片黑暗的边缘,点燃了一盏微弱的、摇摇欲坠的灯。
我知道前路依然漫长,黑暗依旧浓重,恶心和恐惧不会一夜消失,那道横亘在我和世界之间的鸿沟依然深不见底。秦柏年的眼泪,他最后那句“如你所愿”,像一根刺,依旧扎在心里最软的地方,一动就疼。
但至少,在这一刻,在这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惨白的病房里,在母亲破釜沉舟的守护下,我暂时,安全了。像一艘在暴风雨中险些沉没的破船,被拖回了破败但尚可避风的港湾。虽然船体千疮百孔,虽然不知道下一次风暴何时来临,但至少,此刻,可以暂歇。
窗外的阳光,似乎明亮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