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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倒刺·暗涌 ...

  •   十月十九日,周四,晚上八点
      窗外的天黑得沉郁,没有星星,连路灯的光都显得有气无力,晕染在潮湿的空气里,像一片片化不开的墨渍。我蜷缩在沙发上,身上裹着母亲从衣柜深处翻出来的、最厚的一条毛毯,但寒冷似乎是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怎么都捂不暖。电视开着,播着嘈杂的综艺节目,五光十色的人影在屏幕上晃动,嘻嘻哈哈,可那些声音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进不了耳朵,也进不了脑子。
      手背上还残留着白天抽血留下的淤青,像一块丑陋的胎记。胃里空荡荡的,却塞满了医生白天开出的各种药片,在空荡荡的胃袋里沉甸甸地坠着,带来一种麻木的、持续的钝痛。脑子里是空的,又像是塞满了沾湿的旧棉絮,沉重,迟缓,黏腻。母亲端着热好的牛奶从厨房走出来,小心翼翼地递到我手边,杯壁温热的触感透过皮肤传来,却丝毫无法驱散从内到外的寒意。
      “祁朝,喝点牛奶,安神。”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担忧。我接过杯子,指尖冰凉,牛奶的温热反而让我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我盯着那圈白色的奶皮,胃里一阵翻搅,但还是机械地端到嘴边,抿了一小口。甜腻,温吞,像某种流质的安慰剂,滑过食道,沉入胃里,了无痕迹。
      母亲坐在沙发另一头,手里织着一件灰色的毛衣,针线穿梭,发出单调的、规律的声音。但我知道,她的心根本不在那里。她的目光,像一张无形的、绷紧的网,牢牢地笼罩着我,每一次呼吸的起伏,每一次眼神的游移,都逃不过她的感知。这间租来的、狭小的一室一厅,此刻像一个柔软的、令人窒息的牢笼,我困在里面,她守着牢门,我们都被这无声的、沉重的、名为“保护”的枷锁牢牢锁住。
      “叮咚——”
      门铃响了。短促,清脆,却在过分安静的室内激起了清晰的回响。
      我握着杯子的手猛地一抖,牛奶差点泼出来。心脏在瞬间漏跳了一拍,一股毫无来由的、冰冷的预感沿着脊椎窜上来。
      母亲也停下了手里的针线,抬头看向门口,脸上带着一丝疑惑和被打扰的不悦。“这么晚了,谁啊?”她低声咕哝了一句,放下毛线,站起身,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
      “谁?”她问,声音带着警惕。
      门外沉默了几秒。然后,一个声音响起,隔着厚重的门板,有些模糊,但足够清晰,像一块冰投入死寂的潭水,激起刺骨的寒意。
      “阿姨您好,我是……秦柏年。”
      是秦柏年。
      我的血液似乎在瞬间凝固了。身体骤然僵硬,像被瞬间冻住,只有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碰撞,发出咯咯的、几乎听不见的轻响。手里的牛奶杯变得滚烫,几乎握不住。胃里那些刚刚吞下的药片,似乎突然活了过来,在冰冷的胃袋里灼烧,翻搅,带来一阵尖锐的恶心。不,比恶心更甚,是一种混合了恐惧、惊骇、绝望和一种我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近乎战栗的期待的、足以让人瞬间崩溃的复杂感觉。他怎么会来?他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他来做什么?来看我这个失败者的笑话?来确认我是不是真的疯了?还是来……
      母亲也愣住了,显然没料到会是他。她飞快地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困惑,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愤怒。但最终,她还是深吸了一口气,拧开了门锁。
      “吱呀——”
      门开了,走廊里昏暗的光线涌进来,勾勒出门外那个熟悉的、却又无比陌生的身影。
      秦柏年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他穿了一件深色的夹克,衬得脸色更加苍白,眼下的青黑在昏暗的光线下愈发明显,像两团挥之不去的阴翳。他瘦了很多,颧骨凸出,下颌线紧绷,整个人透着一股被狠狠打磨过、褪去了所有少年气的、近乎冷硬的疲惫。他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包装精美的果篮,还有一个方方正正的、用深色纸袋装着的礼盒。这与他此刻疏离的、甚至带着一丝僵硬的站姿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反差。
      他的目光,先是礼貌地、克制地扫过母亲脸上混杂着惊愕和警惕的神情,然后,越过她的肩膀,落在了蜷缩在沙发上的我身上。
      那一刻,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他的眼神很平静。不,不是平静,是空。是那种将所有情绪都抽干、焚烧殆尽后留下的、纯粹的、冰冷的、无波的死寂。就像医院走廊上那次一样,他看着我,像看一个物件,看一张桌椅,看一片空气。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怜悯,没有厌恶,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足以吞噬一切的虚无。
      那目光,比任何憎恨、嘲讽、鄙夷都更伤人。它像一把无形的、淬了冰的薄刃,轻易就划开了我此刻脆弱不堪的、用麻木伪装起来的甲壳,露出底下最狼狈、最不堪、最丑陋的真实。
      我穿着皱巴巴的旧家居服,裹着臃肿的毛毯,头发蓬乱,脸色惨白得像鬼,手背上带着针孔和淤青,整个人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瑟瑟发抖的、肮脏的困兽。而他,衣冠整齐,面容冷峻,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温度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雕像。
      “秦柏年?”母亲的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来做什么?”
      秦柏年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重新看向母亲。他微微颔首,动作标准得近乎刻板。“阿姨,打扰了。我听说宋老师……身体不适,路过附近,顺道过来看看。”他的声音很平稳,没有任何起伏,像在念一篇预先准备好的、毫无感情的稿子。他把手里的果篮和礼盒往前递了递,“一点心意,祝早日康复。”
      路过?顺道?这种拙劣的谎言,连母亲脸上的警惕都化为了更加明显的愤怒和不可思议。但秦柏年仿佛没看见,他只是站在那里,目光重新落回我身上,等待着,或者说,只是完成一个必须完成的形式。
      “不需要。”母亲的声音冷了下来,挡在门口的身体没有移动分毫,“祁朝需要休息,不见客。你的心意我们心领了,东西你拿回去。”
      母亲的反应在秦柏年脸上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他沉默地收回手,目光却依旧停留在我身上,那空寂的目光,像X光一样,似乎要将我从里到外,连同那些腐烂的、不堪的、刚刚结痂的伤口,都看得一清二楚。
      “阿姨,”他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淡,但语速放慢了一些,像在斟酌每一个字,“我知道我不该来。但我听说了一些事,关于宋老师的……情况。”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我手臂的方向,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快得几乎无法捕捉,“不管之前发生了什么,都过去了。请您……和宋老师,都保重身体。”
      “过去”了,他说“过去”了。如此轻描淡写的三个字,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瞬间刺穿了我所有摇摇欲坠的伪装,刺穿了那些日日夜夜的挣扎,刺穿了那场差点将我彻底吞噬的绝望风暴。原来,对他而言,那些炽热的追逐,那些小心翼翼的靠近,那些痛彻心扉的伤害,那些绝望的眼泪,那些冰冷的对峙,那些几乎要了命的挣扎……都只是“过去”了。可以像拂去肩上的灰尘一样,轻轻掸去,不留一丝痕迹。
      而我,还在这里,在这片由恐惧、恶心、药物和母亲的眼泪构筑的泥沼里,挣扎沉沦,满身污秽,永世不得超生。
      一股冰冷的、灭顶的绝望,混合着剧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喉咙。我猛地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让我眼前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牛奶杯从手中滑落,“啪”地一声摔碎在地毯上,温热的、甜腻的液体四溅开来,弄脏了沙发和我的裤脚。
      “祁朝!”母亲惊呼一声,再也顾不上门口的秦柏年,转身冲到我身边,手忙脚乱地扶住我,用纸巾擦我溅到身上的牛奶,声音里带着哭腔,“怎么了?是不是又不舒服了?药,药呢?”
      我无力地靠在母亲身上,视线因为剧烈的生理反应而模糊,只能透过朦胧的泪光,看到门口那个模糊的身影。他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尊冰冷的、无动于衷的雕塑,静静地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狼狈不堪的闹剧。然后,我看到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
      那个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却像一块千钧巨石,狠狠砸在我摇摇欲坠的心防上,将它彻底击得粉碎。那不是嘲讽,不是鄙夷,甚至不是同情。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彻底的、近乎悲悯的……放弃。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彻底无望的、沉疴难起的病人。
      然后,他什么也没再说,没有再看我,也没有再看母亲,只是微微侧身,将手里的果篮和礼盒轻轻放在了门口玄关的地上,动作轻得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做完这一切,他直起身,最后朝我们这个方向看了一眼——那目光依旧空洞,冰冷,不带任何温度——然后,他转身,消失在了门外的黑暗里。
      “砰”的一声轻响,母亲重重地关上了门,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她背靠着门板,胸口剧烈起伏,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眼中是惊魂未定和后怕,还有对我的、无法掩饰的心疼和绝望。
      我瘫软在沙发上,浑身冰冷,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胃还在抽搐,但已经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有酸水不断地往上涌,灼烧着食道。眼睛干涩得发疼,却流不出一滴眼泪。心脏的位置,空荡荡的,冷飕飕的,像被剜走了一大块,灌满了呼啸的、刺骨的寒风。
      门口,那个包装精美的果篮和礼盒,像两个无声的、冰冷的墓碑,静静矗立在那里,标记着一段关系的彻底死亡,也标记着我此刻的、赤裸裸的、狼狈不堪的失败。
      母亲慢慢走过来,蹲下身,开始默默收拾地上的狼藉。玻璃碎片,浸透牛奶的地毯,我裤脚上甜腻的污渍。她的动作很慢,很轻,肩膀微微耸动。她没有哭出声,但我知道她在哭。眼泪无声地滴落在地板上,混合在打翻的牛奶里,分不清彼此。
      屋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母亲压抑的抽泣声,和我自己粗重而艰难的呼吸声。电视机里,综艺节目还在播放,传来一阵阵夸张的笑声,刺耳得令人作呕。
      我闭上眼,将自己更深地蜷缩进沙发里,用毛毯紧紧裹住自己,仿佛这样就能抵御那无处不在的、浸入骨髓的寒冷。身体深处,那阵因为看到他而骤然爆发的恶心感,正在缓慢退去,但留下的,不是平静,而是一种更深的、更彻底的虚无和冰冷。像被扔进了零下几十度的冰窟,从里到外,每一个细胞都被冻僵了,连思考的能力都丧失了。
      他来了,他看到了,他放下了。
      “好自为之。”
      这四个字,连同他最后那个冰冷的、空洞的、带着悲悯的摇头,像用冰锥刻在了我的脑海里,再也无法抹去。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结束了。以一种最彻底、最决绝、也最残忍的方式——不是激烈的争吵,不是痛苦的纠缠,甚至不是恨,而是彻底的、冰冷的、无动于衷的漠然和放弃。
      我被判了“无望”,在他心里,在我自己心里,在所有可能里。而我甚至,连为自己辩驳一句的力气,都没有了。
      窗外,夜色浓稠如墨,沉沉地压下来,没有一丝光亮。
      十月二十日,周五
      醒来时,窗外是沉沉的天光,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压在城市上方,分不清是早晨、黄昏,还是永夜的序曲。我睁着眼,看着天花板那片熟悉的、带着细微裂纹的惨白,很久很久,脑子里是同样空茫的、停滞的灰白。身体很重,像沉在冰冷的湖底,每一个关节都滞涩得难以挪动。空气里有隔夜饭菜的味道,和一种挥之不去的、若有似无的药味。
      是了,我“在家”,在母亲租来的、临时的、带着消毒水和绝望气息的“家”里。昨天,那个叫秦柏年的人来过,留下一个果篮,一句话,一个空洞的眼神,然后离开。像一阵不合时宜的风,吹皱了满池早已污浊的死水,又无声无息地散去,只留下更深的沉寂。
      胃部传来熟悉的、空洞的痉挛,不剧烈,但持续,提醒着我身体这台机器的存在。我没有动,只是听着帘子外母亲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她在走动,在准备什么,杯盘碰撞的声音被小心翼翼压到最低。我知道她在担心,在恐惧,在每分每秒用她全部的感官捕捉我是否还活着、是否还“正常”的微弱信号。这无声的关注像一层细细的蛛网,温柔地、又带着令人窒息的黏腻,将我与外界彻底隔绝。
      我没有回应她的任何试探,没有回应她那句压低了嗓音的、带着哭腔的“祁朝,喝点水吗”。我只是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枕巾是新的,带着洗衣液的廉价香味,但掩盖不了下面那种陈旧的、混合着药物和绝望的、属于病人的气息。这味道让我作呕,但我已没有力气做出更多反应。
      窗帘被拉开一条缝,光线刺了进来,又被母亲飞快地合拢。“天阴,你再睡会儿。”她低声说,然后脚步声远去,厨房传来极其轻微的水声。
      我重新闭上眼,黑暗重新降临,但并非安宁。昨晚,不,应该说是昨夜,那些破碎的画面又回来了,像无声的默片,在我紧闭的眼皮底下闪烁——山顶的星光,破碎的玻璃杯,冰冷的钢笔盒,医院走廊漠然的眼神,最后是那双空寂的、带着放弃意味的眼睛,和那句轻飘飘的、判了死刑般的“好自为之”。它们无声地流转,每一次轮回,心口那块被冰锥钉住的地方,就往下沉一寸,冷一寸。
      睡意是奢侈的,意识在混沌与清醒的边缘浮沉,像一片羽毛,在粘稠的、冰冷的水面上打转。我试图去想点什么,想明天,想未来,想那些被医生开具的、名字冗长拗口的药片,想“休学”这两个字背后代表的意义。但思绪像断了线的风筝,刚飘起,就被无形的、沉重的灰暗拖拽下来,坠入更深、更无意义的虚无。未来?我没有未来。只有一片望不到头的、被药物和自我厌弃浸透的灰暗沼泽。
      时间失去了刻度,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下午,天色似乎更暗了些。母亲又进来过几次,带着水,带着粥,带着洗好的、温热的毛巾。我任由她摆布,像一具被操控的木偶,喝水,吞咽,擦脸。她的指尖冰凉,触碰到我皮肤时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我看见了,但心里没有任何涟漪。我只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无法驱散的寒意。我裹紧被子,身体缩成更小的一团,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温暖,但寒意是内在的,如同跗骨之蛆。
      窗外隐约传来孩童嬉笑的声音,自行车铃声,远处模糊的车流声。这些属于“正常”世界的声音,遥远得像来自另一个维度,与我无关,也无法触及。我的世界只剩下这方小小的、昏暗的斗室,母亲小心翼翼的呼吸,和胸腔里那颗缓慢、沉重、像是随时会停止跳动的、冰封的心脏。
      手机在床头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幽蓝的光在昏暗中像鬼火。我没有看。也许是陈浩,也许是系里催问休学手续,也许是某个无关紧要的广告。不重要。任何来自外界的联系,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不起一丝波澜,只沉入更深、更暗的寂静。
      黄昏时分,或者说天色完全沉入墨色时,母亲端着一碗熬得稀烂的小米粥进来。粥的热气带着谷物的香气,在昏暗的室内袅袅升起,形成一小团模糊的白雾。她坐在床沿,用勺子舀起一点,轻轻吹凉,递到我唇边。我没有拒绝,也没有回应,只是机械地张开嘴,让温热的、带着微甜和药味的流质滑入喉咙。吞咽的动作有些困难,喉结滚动,牵扯着胸口一阵闷痛。
      “祁朝,”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梦,“咱们……去看看别的医生好不好?找个更好的医院,总有办法的。啊?”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祈求,和深藏在眼底的、不敢流露的绝望。我看着她憔悴的脸,浮肿的眼,鬓边新添的白发。她老了,就在这几天,迅速地、肉眼可见地衰老下去。因为我。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眼眶,但很快就被更深的麻木和寒意压了下去。我垂下眼,看着被子上细微的纹路,摇了摇头。很轻,很慢,但很坚决。
      去看医生,不过是重复一遍那些冰冷的仪器检查,填写那些大同小异的量表,听那些千篇一律的、关于“创伤”、“应激”、“药物治疗”、“心理干预”的专业术语。然后开出更多颜色、不同形状的药片,让我变成一个更彻底的、行尸走肉般的、依靠化学物质维持“活着”状态的怪物。不,我不想。我不想变成那样。我不想让母亲倾家荡产,去换取一个“看起来正常”的空壳。
      母亲沉默了,舀粥的动作停了下来。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停留在我脸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像要在我冰冷僵硬的皮肤上烙出洞来。半晌,我听见她极其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抽泣声,很短促,被她用手死死捂住。然后,她放下碗,猛地站起身,快步走了出去,门在身后被轻轻带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压抑的轻响。
      屋子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碗渐渐冷掉的小米粥。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包裹。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侧过身,蜷缩得更紧,仿佛要将自己缩进一个不存在的、安全的壳里。眼皮很沉,很涩,但睡意全无。我只是睁着眼,看着墙角那片越来越浓的黑暗,听着自己缓慢而沉重的心跳,感受着那股从内到外、将我寸寸冻结的寒冷。
      就这样,睁着眼,直到黑暗完全吞噬了整个房间,吞噬了一切声音,吞噬了时间,也几乎吞噬了我自己。母亲没有再进来,也许在门外,也许在厨房,也许在无声地流泪。我不知道,也不想去想。世界退得很远,远到只剩下这具冰冷的、还在呼吸的躯壳,和脑海里那片死寂的、漫无边际的、永恒的灰白色荒原。
      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在沉睡与清醒的模糊界限中,在无声的、冰冷的、漫长得令人窒息的时光里,悄无声息地滑过。没有日出,没有日落,没有希望,也没有更深的绝望。只有一种停滞的、彻底的、被抽空了一切的、名为“存在”的状态。
      明天,大概也会如此,后天,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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