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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倒刺·生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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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一日,周六,上午十点
天是铅灰色的,厚实的云层低垂,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旧抹布,沉沉地压在城市上空,随时要滴出水来。没有风,空气沉闷,带着一股深秋特有的、湿漉漉的腐朽气息。我坐在窗边那张老旧的藤椅上,腿上盖着薄毯,目光空洞地望着外面光秃秃的、灰蒙蒙的枝桠,已经不知道坐了多久。时间像一滩凝固的沥青,粘稠,迟缓,无声地流淌。
胃里是空的,但感觉不到饿,只有药片溶解后残留的、那种滞涩的苦味,顽固地贴在舌根。手臂上的针孔痕迹在薄薄的皮肤下显出青紫色的瘀斑,像一枚枚丑陋的、褪色的印章,提醒着我那些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的事。昨天一整天,或者说,过去的这几天,我几乎就是这样度过的——在清醒与昏沉、混沌与麻木的边界线上,无望地漂浮着。像一个溺水的人,放弃了挣扎,任由冰冷的水流没过口鼻,下沉,下沉。
“祁朝。”母亲的声音在帘子外响起,很轻,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像怕惊扰了什么易碎的、沉睡的东西。
我缓缓地、极其费力地转动眼珠,朝声音的方向看去。帘子被掀开一角,母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走了进来,是清汤挂面,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撒了几粒葱花。这是她会的、为数不多能让我不反胃的食物。
“吃点东西,趁热。”她把碗放在床头的小柜上,在我身边坐下。她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催促,只是安静地看着我,目光里有种沉甸甸的东西,像浸满了水的棉花,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垂下眼,看着碗里袅袅升起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变形,又慢慢消散。胃部没有任何反应,既不渴望,也不抗拒,只是一片空洞的死寂。
“今天……”母亲又开口,声音有些犹豫,像在试探一块薄冰的厚度,“是妈的生日。”
我猛地抬起头,撞进她的视线里。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眼角细细的皱纹,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刻。生日。母亲生日。这个简单的词组,像一个遥远星球传来的微弱信号,艰难地穿越我脑海的混沌迷雾,费劲地降落,然后炸开一点微弱的、几乎要熄灭的火花。
我想起来,是的,是今天。十一月……不,十月二十一日。往年这个时候,我会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一个小小的蛋糕,或者一件不贵重但用心的礼物,看她惊喜地埋怨我“乱花钱”,然后眼角的皱纹笑成一朵花。今年……今年发生了太多事,太多混乱,太多撕心裂肺的崩塌,这个日子,连同我自己,都被遗忘了。
心脏像是被一根极细的针扎了一下,尖锐的疼,但转瞬即逝,只剩下更深的、冰凉的麻木。我看着她,看着这个为我操碎了心、一夜白了头、此刻正用如此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目光看着我的女人。她看起来那么累,那么老,眼里的光彩早已被担忧和恐惧磨蚀殆尽。她唯一的希望,大概就是我能“好起来”,哪怕只是今天,在她生日这一天,能像个“正常人”一样,吃完这碗面,对她说一句“生日快乐”。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梁,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用力眨了眨眼,把那股陌生的湿意逼了回去。不可以哭,宋祁朝。你不能再在她面前哭了,你给她带来的眼泪已经够多了。
“妈……”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我想……出去走走。”
母亲愣住了,随即,一种难以置信的、混杂着狂喜和巨大恐惧的神情,瞬间席卷了她的脸。“出去?祁朝,你……你能行吗?外面天气不好,风大,而且……”她语无伦次,手紧张地绞在一起,“你想去哪儿?妈陪你去?”
“不用。”我摇摇头,动作很慢,很轻,但很坚决,“就附近。透口气。很快……回来。”
我想给她买点东西。生日礼物。这个念头一旦冒出,就固执地扎根,像荒芜死地里唯一探出的一棵幼苗,脆弱,却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力量。我需要去做点什么,为母亲,也为此刻胸口那点微弱到几乎熄灭的、名为“愧疚”和“还债”的火苗。
母亲看着我,嘴唇翕动着,眼睛里充满了挣扎。她想保护我,把我锁在这个安全的、与世隔绝的壳里,又怕拒绝我会让我再次缩回那黑暗的、无声的世界里去。最终,担忧和恐惧,被那一点点微弱的、希望我“好一点”的渴望压倒了。
“好,好,那……那你穿暖和点,戴上帽子围巾,别吹风。就附近,别走远,手机带了吗?电量满不满?有事立刻给妈打电话,知道吗?”她语速飞快,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去衣柜翻找厚外套、围巾、帽子,一股脑地塞给我,动作里带着一种神经质的急切。
我没有拒绝,任由她用厚厚的、带着皂荚清香的围巾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半张脸。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得像鬼,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被臃肿的衣物包裹着,像一具被精心包裹、却毫无生气的木乃伊。
“早点回来,妈等你吃面条。”她把我送到门口,手扶着门框,指甲掐得发白,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巨大的不安。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拉开门,踏入了屋外那潮湿、沉闷的空气里。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我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回荡,带着空洞的回响。走下几级台阶,我下意识地停下,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深深地、缓慢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灰尘、潮湿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并不好闻,但它是“外面”的空气,带着一种久违的、却又令人隐隐心悸的、属于现实世界的气息。
走到楼下,湿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像无数冰冷的细针,刺在裸露的皮肤上。我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把脸埋进围巾里。小区里没什么人,只有几个老人裹着厚厚的衣服,在健身器材旁慢悠悠地活动。他们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浑浊的好奇。我低下头,加快脚步,像避开什么脏东西一样,匆匆走过。
走出小区,就是一条不算繁华的街道。店铺林立,招牌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得黯淡无光。周末的缘故,行人不多不少,三三两两。情侣依偎着走过,说说笑笑;年轻的父母推着婴儿车,车里的小孩咿咿呀呀;老太太提着菜篮,和摊贩讨价还价……一切都充满了琐碎而真实的烟火气,正常得刺眼。
我像一个游荡的幽灵,贴着墙根,慢慢地走着。目光低垂,只盯着脚下湿漉漉的地面。周围的一切声音、景象,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扭曲,与我无关。我只是机械地移动着双腿,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买礼物。给母亲买生日礼物。买什么好?丝巾?太普通。围巾?她有很多。护肤品?我不知道她用哪种。蛋糕?她现在大概没心情吃。鲜花?会枯萎……
思绪像一团乱麻,越是用力去想,越是纠缠不清。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停在一家灯火通明、看起来干净整洁的超市门口。或许,就买点她爱吃的点心,或者实用的东西。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温暖的气息混杂着食物烘焙的甜香、洗涤剂的味道、以及一种属于人群的、暖烘烘的嘈杂扑面而来。我僵在门口,像被无形的潮水猛地冲击了一下,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里面人不少,推着购物车,穿梭在货架间,交谈声,孩子的嬉闹声,广播里循环播放的促销信息……这些声音像无数根细密的针,瞬间刺穿了我连日来构筑的、薄如蝉翼的、隔绝内外的屏障,狠狠扎进我的耳膜,我的大脑。
胃部一阵痉挛,熟悉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伴随着一种冰冷的、被窥视的恐慌。我用力攥紧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站定,不要立刻转身逃跑。母亲在等我,她需要一份生日礼物,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慰藉。
我强迫自己迈开腿,走进去。目光死死地盯着前方货架,不敢看任何人,不敢去分辨那些交织的声音,不敢去感知空气中混杂的、陌生的、属于他人的气息。我像个高度紧张的、随时会崩断的弦,每一根神经都绷到极限。我快步走向熟食区,想随便买点什么,然后立刻离开。
就在这时,视线边缘,掠过两个身影。
就在不远处,靠近生鲜区的货架旁,站着两个人。一个男人,背对着我,身形有些熟悉。穿着深色的夹克,肩膀宽阔,微微低着头,似乎在看手机。而他旁边,靠得很近,几乎要贴在他手臂上,仰着头跟他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少年。少年穿着浅色的卫衣,牛仔裤,侧脸线条很清秀,嘴角带着明朗的笑意,正说着什么,手指还指着货架上的什么东西。男人侧过脸,似乎回应了一句,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个点头的弧度,那种微微倾身的姿态……
我的脚步,像是瞬间被冰冻住了,凝固在原地。血液“轰”的一声,全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那个男人……
是父亲,不,是曾经的父亲。
是他,那个曾经被称为“父亲”的男人。那个曾经有着宽厚肩膀、会在雨天把我扛在肩头的男人。那个后来,在我十四岁那年的一个闷热午后,被我撞见和一个陌生男人在我父母的卧室床上翻滚、交叠的、肮脏的、赤裸的、让我恶心到呕吐的男人。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扭曲、倒流。超市里所有的声音——孩子的哭闹,促销的广播,购物车的轮子滚动——都瞬间远去,化作一片嗡鸣的背景噪音。世界在我眼前褪色,只剩下那两个靠得很近的身影,被无限放大,清晰得残忍。
我看到那个少年白皙的脖颈,看到他说话时滚动的喉结,看到他仰着脸看向男人时,眼睛里毫不掩饰的、带着点依赖的光。我看到男人微微侧过的脸,下颌的线条,鬓角依稀可见的、新生的、灰白色的发根。他抬手,似乎想拍拍少年的肩膀,又或者只是调整一下手里购物袋的位置。那个动作,那个角度……
不,不要是那样。
不要是记忆里那个男人覆在父亲背上、手臂交缠的角度。不要是那种带着情欲的、黏腻的靠近。
胃部猛地绞紧,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拧了一圈。剧烈的恶心感排山倒海般涌上来,带着滚烫的酸液,直冲喉咙。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的嗡鸣声变成了尖锐的啸叫。那些被我拼命压制、锁在记忆最深处的、最不堪的画面,瞬间冲破了所有防线,清晰无比、分毫毕现地在我眼前炸开——昏暗光线里蠕动的□□,汗湿的皮肤,粗重的喘息,混合着令人作呕的腥臊气味,还有母亲在门外那声凄厉到扭曲的尖叫……
“呕——!”
我再也控制不住,猛地弯下腰,对着光滑冰冷的地砖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只有灼热的胃液和胆汁,烧灼着喉咙,带来火辣辣的疼。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里层的衣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视线模糊一片,天旋地转,只有那两个叠在一起的身影,在视野里扭曲、变形,像狰狞的鬼影。
“祁朝?是祁朝吗?”
一个声音,带着迟疑和不确定,从我斜前方响起。那个男人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过了身,目光带着一丝困惑,投了过来。
是父亲。真的是他。那张曾经熟悉、如今却写满岁月痕迹和某种……令人作呕的松弛的脸,就这样毫无遮挡地撞进我的视线。他看起来老了很多,眼袋浮肿,眼神浑浊,但眉宇间那点虚伪的温和,却让我胃里翻江倒海。
“真的是你?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他往前走了一步,脸上带着一种刻意伪装的、混杂着惊讶和尴尬的关切。而他身边那个少年,也好奇地转过头来,清秀的脸上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打量。
不,不要过来,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不要靠近我。
我猛地直起身,用尽全身力气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货架上,发出沉闷的响声。货架摇晃了一下,上面的罐头瓶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周围似乎有人看了过来,但我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眼睛里只剩下那张脸,那张让我作呕、让我恐惧、让我恨不得立刻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脸。
“别过来!”我嘶哑地、用尽全身力气喊出这三个字,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带着我自己都陌生的、浓烈的恨意和恐惧。我像被毒蛇咬中一样,猛地转身,推开挡在身前的一个购物车,跌跌撞撞地、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向超市的出口。
身后似乎传来父亲提高音调的、带着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怒气的喊声:“宋祁朝!你站住!你怎么回事?”
还有那个少年模糊的、带着好奇的询问:“爸,那是谁啊?”
爸。
这个字眼像一把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后心,穿透了皮肉,搅碎了五脏六腑。胃里翻搅的剧痛,喉咙里灼烧的恶心,心脏被攥紧的窒息感,以及那灭顶的、几乎要将我撕碎的羞耻、恐惧和憎恨,全部混杂在一起,化作一股毁灭性的力量,推动着我,让我像疯了一样,冲出超市的大门,冲进外面阴冷潮湿的空气里。
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只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奔跑。冷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灌进喉咙,带来火烧火燎的痛感。肺像要炸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冲破肋骨。但我停不下来,也不能停。仿佛只要停下来,身后那张脸,那两个身影,那段肮脏的、令人作呕的记忆,就会立刻追上我,将我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一路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跑了多远,直到双腿发软,眼前发黑,再也跑不动一步,才在一个僻静的、堆满杂物的巷子口,扶着冰冷的墙壁,弯下腰,剧烈地、撕心裂肺地干呕起来。这一次,不止是胃液,连带着早晨勉强吃下的那点东西,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吐得天昏地暗,涕泪横流。
直到再也吐不出任何东西,只剩下剧烈的、带着血腥味的咳嗽,我才像一滩烂泥一样,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到地上。冰冷的湿意透过裤子传来,但身体早已麻木。心脏还在狂跳,耳边是血液奔流的轰鸣。胃里空荡荡的,像被掏空了,只剩下冰冷的、尖锐的疼痛,和那股深入骨髓的、无法摆脱的恶心感。
我蜷缩在墙角,把脸深深埋进膝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秋风中的最后一片落叶。泪水混杂着冷汗,糊了满脸,冰冷的,黏腻的,带着屈辱和绝望的腥咸。
礼物,母亲的生日礼物。我什么都没买。我甚至,连一句“生日快乐”都没能对她说出口。
我跑出来了像个疯子一样,在街头狂奔,在肮脏的巷口呕吐,像条丧家之犬一样蜷缩在这里。
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让我看见他?为什么在我以为已经坠入谷底、万劫不复的时候,还要把我再往更深、更黑暗的深渊里推一把?为什么那段恶心的、腐烂的过去,像附骨之疽一样,永远不肯放过我?
“爸。”那个少年清脆的声音,又一次在耳边回响。
胃部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我弯下腰,再次干呕起来,却什么也吐不出了,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食道,带来绝望的钝痛。
手机在口袋里疯狂地震动起来,一下,又一下。是母亲的电话。她一定等急了,担心坏了。屏幕上闪烁的“妈妈”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着我的眼睛,烫着我的心。
我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几次滑过屏幕,才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喂?祁朝?祁朝你在哪儿?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啊!别吓妈妈!”母亲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哭腔,带着无法掩饰的、撕裂般的恐慌。
我张了张嘴,想说话,喉咙里却只发出一阵嗬嗬的、破碎的、不成调的气音。眼泪再一次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手机屏幕上那个不断闪烁的名字。
我输了。彻彻底底地输了。我以为我已经跌到了最深的谷底,却发现,原来下面还有无底的深渊。我以为时间能冲淡一切,却发现,有些腐烂的根,早已深深扎进骨血,每一次触碰,都是鲜血淋漓,痛不欲生。
巷子外,是灰蒙蒙的天,是湿冷的空气,是行色匆匆的、陌生的人流。巷子里,是蜷缩在墙角、狼狈不堪、被自己的过去和恐惧彻底击垮的我。
母亲的呼唤还在听筒里焦急地回响,而我,连回答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有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寒冬的冷风中,即将彻底碎裂
的枯叶。
续写:尾声(最终章)
十月二十一日,周六,中午十二点三十分
“……祁朝?祁朝!你怎么了?你在哪儿?!”
母亲的呼唤声,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水,遥远,断续,带着撕裂般的恐慌,不断地从听筒里传来,冲击着我几乎停滞的耳膜。我蜷缩在墙角,冰冷的墙壁透过薄薄的外套,将寒意浸入骨髓,和身体内部那股灭顶的、燃烧般的恶心、恐惧和绝望交织在一起,冻结了每一寸神经。我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却一个完整的音节也吐不出来。眼泪无声地涌出,滚烫的,混合着脸上冰凉的冷汗,滑入口腔,满是咸涩的铁锈味。
“祁朝!你应妈一声啊!求你了,别吓妈妈!你在哪儿?!妈来找你!你快说话!”她的声音越来越尖利,带着濒临崩溃的哭腔。
“我……”我终于挤出一个音节,嘶哑得不成样子,被剧烈的抽噎打断,“我……在……在……”
在哪里?我茫然地抬起头,视线透过模糊的泪光,看向巷子外。灰蒙蒙的天,湿漉漉的地面,匆匆走过的模糊人影。这里是哪里?我怎么跑到了这里?
“喂?喂!祁朝!你别挂!你在哪儿?!告诉妈地址!”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近乎疯狂的坚持。我隐约听到听筒里传来她踉跄的脚步声,和什么东西被打翻的杂乱声响。
“我……我不知道……”我听见自己用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声说,“巷子……超市……后面……脏……”
“超市?哪个超市?祁朝,哪个超市附近?!你别动!就在那儿别动!等妈来!求你了,千万别动!”
是“家”附近那个超市。那个明亮的、充满各种声音和气味的、埋葬了我最后一丝侥幸的炼狱。巨大的屈辱和恐惧瞬间攫住了我,我猛地摇头,尽管她看不见:“不……不……别过来……妈……别来……”
“祁朝!你听话!你就在那儿!妈马上来!”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刺耳,随即电话那头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关门声,然后,通话断了。
只剩下空洞的忙音,在死寂的巷子和耳边回响,像某种不详的倒计时。
我瘫坐在冰冷的地上,手机从失去力气的手中滑落,掉在积水的洼地里,发出沉闷的声响。屏幕裂开了蛛网般的纹路,暗了下去。世界重新回归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粗重、颤抖的呼吸,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般的撞击声。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胃里翻搅的恶心感没有退去,反而因为极度的恐慌和寒冷,更加剧烈。我抱着自己,指甲深深陷进手臂的皮肤,留下紫红色的月牙形痕迹,但疼痛完全被另一种更庞大的、灭顶的痛苦所淹没。
我看见了父亲,看见了那个和他依偎在一起的陌生少年。看见了十四岁那个闷热的、散发着腥气的下午,看见了母亲歇斯底里的尖叫,看见了后来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夜晚,看见了那个山顶的星空,那个温暖的吻,那个冰冷的手术台,那片无休无止的、令人窒息的雨……所有被我努力埋葬、试图遗忘的、肮脏的、恶心的、令人作呕的记忆碎片,在这一刻全部复活,像潮水一样汹涌而来,将我彻底淹没,吞噬,拖入无边的黑暗。
不,不是记忆。是现实。是我永远无法摆脱的、刻在骨子里的诅咒。无论我逃到哪里,藏得多深,试图把自己变得多“干净”,那道烙印,那片阴影,那些恶心的、令人作呕的画面,都会如影随形,在某个猝不及防的时刻,跳出来,狞笑着,将我的世界再次撕得粉碎。
我输了。输得彻彻底底。输给了那个恶心的男人,输给了那段腐烂的过去,输给了我自己这具肮脏的、被污染的身体和灵魂。我永远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永远无法摆脱这如影随形的恶心和恐惧,永远无法拥有……任何干净的、温暖的东西。
巷子外的光线似乎更暗了,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像一块巨大的、湿透的抹布,沉沉地压在头顶。空气里湿冷的、腐败的气味越来越浓。远处似乎传来了脚步声,很急,伴随着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呼唤:“祁朝——祁朝——你在哪儿——!”
是母亲。她来了。她正在这个肮脏的、充满不堪回忆的角落里,绝望地寻找她同样肮脏不堪、支离破碎的儿子。
不。不要。不要让她看到我这个样子。不要让她再次目睹我的崩溃,我的不堪,我的……丑陋。她已经承受了太多。父亲背叛的耻辱,生活的重担,以及我这个……无药可救的、只会带给她痛苦和绝望的儿子的折磨。
我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巷子口。我不能在这里。我不能让她找到我。我挣扎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扶着冰冷的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双腿软得像面条,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天旋地转。我咬着牙,用指甲更深地掐进手臂的皮肤,用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一丝清醒,强迫自己迈开腿,朝着与母亲声音传来的相反方向,跌跌撞撞地走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哪里都行,只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让我作呕的超市,离开即将找到我的母亲,离开这个充斥着不堪和绝望的现实。我像一只瞎了眼的、受了重伤的困兽,在本能的驱使下,凭着残存的最后一点力气,在迷宫般的小巷里胡乱穿行。湿冷的风灌进领口,冻得我浑身打颤。胃里的翻搅和恶心的感觉如影随形,一阵阵袭来,让我眼前发黑,不得不停下来,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灼烧着喉咙。
不知跑了多久,拐了多少个弯,直到肺像要炸开,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我终于在一个堆满建筑垃圾的、更僻静的巷子尽头,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滑坐在地上。这里很暗,几乎不透光,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酸腐气息和尘土味。我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把头深深埋进膝盖,用双臂紧紧抱住自己,试图汲取一丝可怜的温暖,也试图把自己缩得更小,小到可以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母亲的呼唤声早已听不见了,四周一片死寂,只有我自己急促的、带着血腥味的呼吸声,和胸腔里那擂鼓般、仿佛随时会停止的心跳。寒冷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深入骨髓,将血液都冻得凝固。胃里的恶心感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灭顶的绝望所取代。那是一种彻骨的寒冷,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冻结了所有的思想和感觉。
就这样死了吧,就在这里,像一条无家可归的、肮脏的野狗,悄无声息地死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不用再面对母亲绝望的眼泪,不用再忍受那无休无止的恶心和恐惧,不用再看到那个男人的脸,不用再想起那个雨夜,不用再听到“秦柏年”这三个字……就这样,让一切都结束吧。彻底地,干净地,结束。
这个念头像黑暗里滋生的藤蔓,一旦冒出,就疯狂地蔓延生长,缠绕住我最后一点残存的理智。它不带来恐惧,反而带来一种近乎解脱的、冰冷的平静。是啊,就这样结束,多好。一切都干净了。母亲会伤心,会难过,但时间会冲淡一切。她会解脱,会重新开始。秦柏年……他会彻底忘记我,去开始他干净、光明、没有污点的人生。而我,这个错误的、不该存在的、肮脏的存在,也会随着□□的腐烂,彻底归于尘土,归于虚无。
嘴角似乎扯动了一下,一个扭曲的、不成形的弧度、解脱,多么诱人的字眼。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手臂因为寒冷和用力,在剧烈地颤抖。我摸索着,摸到了旁边散落的一块破碎的红砖。边缘粗糙,带着泥土和青苔的湿滑。我握住了它,冰冷的,坚硬的,沉甸甸的。
就它吧,简单,直接,用力地,狠狠地,砸下去,砸向这恶心的头颅,砸向这被污染的灵魂,然后,一切都结束了。
手指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砖块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尘土的空气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眼前闪过母亲苍老的脸,闪过她小心翼翼的眼神,闪过她为我熬的粥,织的围巾……还有,那个雨夜,秦柏年通红的眼眶,和那句轻飘飘的、却重如千钧的“如你所愿”。
心脏猛地一缩,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疼。尖锐的、撕裂般的疼。比刚才看到父亲时更疼,比任何时候都疼。这疼痛,像一道微弱但尖锐的光,瞬间刺破了那冰冷的、诱人的、名为“解脱”的黑暗。
不,不能这样。
如果我死了,母亲怎么办?她为我流干了眼泪,熬白了头发,担惊受怕,小心翼翼。如果我死在这里,像一条狗一样,她会怎样?她会疯掉的。她会在余生的每一天,都在痛苦、自责和绝望中煎熬。我的死,不会给她带来解脱,只会把她拖入更深、更黑暗的地狱。而我,将成为她一生都无法摆脱的诅咒,一个以最残忍的方式杀死她儿子的、自私的懦夫。
还有……那个名字,那个被我埋藏在最深处、不敢触碰、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啃噬我的名字。秦柏年。那个曾经用那样炽热、那样固执、那样绝望的眼神看着我的少年。那个被我用最恶毒的语言推开、用最懦弱的方式伤害的少年。那个最后,用那样冰冷的、空寂的眼神看着我,对我说“好自为之”的少年。
如果他知道了……如果他知道了我是以这样一种方式结束,他会怎么想?他会觉得解脱吗?会觉得我活该吗?还是会……有那么一丝丝的,哪怕只有一丝丝的……难过?
不,他不会难过。他已经“如我所愿”了。他把我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抹去了。我的死活,与他何干?
可是……可是为什么,一想到他可能会知道,我的心,会这么疼?疼得几乎要裂开。
原来,在内心深处,在那片被厌恶、恐惧、绝望冰封的废墟之下,还有一个角落,残留着一点点,卑微的、可笑的、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在意。在意他怎么看我,在意他会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有一点点……不一样的触动。
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让我觉得,就这样死去,是一种……更深的、更无法饶恕的罪孽。
“哐当——”
砖块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滚了两下,停在污水里。
我松开手,掌心被粗糙的边缘磨破了皮,渗出血丝,火辣辣地疼。但这疼痛,反而让我混沌的脑子,有了一丝微弱的清明。
不能死,至少,不能这样死。不能把母亲拖入更深的深渊。不能让那个名字,背负上哪怕一丝一毫的、与我有关的、不洁的阴影。
可是,活着……活着又该怎么办?回到那个充满恶心记忆的家?回到那个需要母亲二十四小时看护的、名为“休养”的牢笼?回到那些日复一日、看不到尽头的、与恐惧和恶心为伴的、行尸走肉般的日子?
胃里再次传来一阵剧烈的翻搅,我猛地弯腰,对着肮脏的地面,再次干呕起来。这一次,连胆汁都吐不出来了,只有剧烈的痉挛,牵扯着全身的肌肉,疼得我眼前发黑,几乎要昏厥过去。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了死寂,在空荡的巷子里响起。伴随着一个颤抖的、带着哭腔的、无比熟悉的声音:
“祁朝!祁朝!你在哪儿啊——!”
是母亲!她找来了!她竟然找来了!
我猛地一颤,下意识地想要把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想要消失。但已经晚了。脚步声在我藏身的这个垃圾堆角落前停住了。一道阴影笼罩下来。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母亲就站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她头发凌乱,几缕白发贴在汗湿的额角,脸色惨白如纸,嘴唇没有一丝血色,不住地颤抖着。她身上的外套扣子扣错了,一只脚的鞋子沾满了泥泞。她看着我,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因为极度的惊恐和绝望而缩成了针尖大小。她的目光,先是从我脸上,慢慢移到我身旁那块沾着污泥的砖头上,又移回我脸上,再移到地上我干呕的痕迹,最后,定格在我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濒临崩溃的绝望和死寂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巷子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母亲粗重、破碎的呼吸声,和我自己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喘息。
然后,我看见母亲的身体,像一片秋风中的落叶,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那颤抖,从她瘦削的肩膀开始,迅速蔓延到全身。她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大颗大颗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地从她干涸的眼眶里滚落,顺着她布满皱纹、因为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颊,疯狂地往下淌。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哭喊,没有质问,只是那样死死地看着我,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无声地、汹涌地往下掉。那是一种比任何歇斯底里的哭喊都更令人心碎的绝望。她的世界,在我拿起那块砖头的瞬间,在她看到我眼中那片死寂的荒原的瞬间,彻底崩塌了。
“妈……”我张开嘴,想叫她,想解释,想告诉她我没事,想告诉她我不会做傻事。但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破碎的气音。
母亲猛地冲了过来,不是冲向我,而是扑向地上那块砖头。她一把抓起那块沾满污泥的砖块,像抓着什么不共戴天的仇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它掷向远处的墙壁!
“砰——!”
一声巨响,砖块在墙上撞得粉碎,碎石和粉尘簌簌落下。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踉踉跄跄地走到我面前,膝盖一软,“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倒在我面前的污水里。冰冷肮脏的泥水溅了我一身,但她浑然不觉。她伸出那双因为常年劳作而布满老茧和冻疮、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猛地、死死地抱住了我!
她的手臂是那样用力,用力到几乎要将我勒断,嵌进她的骨血里。她的身体是那样冰冷,却在剧烈地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叶子。她把脸埋在我脏污的、沾满泪水和呕吐物痕迹的颈窝里,终于,发出了声音——那不是哭声,而是一种从灵魂最深处、从被彻底碾碎的绝望中,挤压出来的、嘶哑的、不成调的、濒死野兽般的哀嚎。
“啊,祁朝,我的祁朝啊!”
那声音,像一把生锈的、最钝的刀子,一下,又一下,狠狠地、缓慢地,剐在我的心上,剐在我的灵魂上。我被她紧紧地抱着,动弹不得,只能感觉到她滚烫的、汹涌的眼泪,瞬间浸透了我单薄的衣领,烫伤了我的皮肤。她的身体在我怀里剧烈地起伏,每一次抽泣,都带着濒死的痉挛。
“是妈没用,是妈没用啊,妈对不起你,妈没保护好你,妈让你受了那么多苦,妈该死,妈该死啊!”
她语无伦次地哭喊着,声音嘶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从喉咙里硬生生撕扯出来。
“你别这样,祁朝,你别这样对妈,妈求你了,妈给你跪下,妈给你磕头,妈什么都不要了,妈只要你活着,只要你好好活着,妈求你了……求你了!”
她真的松开了我,挣扎着要往地上磕头。我如梦初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地抱住她,不让她动。我们俩就这样,在冰冷肮脏的巷子角落里,在散发着腐臭气息的建筑垃圾旁,跪坐在污水中,像两只在暴风雪中相互依偎、濒临冻毙的、伤痕累累的兽,紧紧地、绝望地抱在一起。
母亲的哭声,从最初的嘶嚎,渐渐变成了压抑的、破碎的、绵长的呜咽。她紧紧抓着我背后的衣服,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皮肉里,仿佛一松手,我就会化作青烟消失。她的眼泪,滚烫的,无穷无尽的,浸湿了我的肩膀,我的胸口,也浸透了我早已冰冷、麻木、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僵硬地、一动不动地被她抱着,脸埋在她同样冰冷的、带着廉价香皂味的衣领里。鼻腔里是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混合着尘土、眼泪和绝望的气息。我睁着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她颈后凌乱的白发,看着地上那摊被我呕吐弄脏的污迹,看着远处那堵被砖块砸出裂痕的、斑驳的墙壁。
没有恶心,没有恐惧,没有那些翻腾的、令人作呕的画面。只有一片空茫的、冰冷的、无边无际的荒芜。和这荒芜中,母亲滚烫的、几乎要将我灼伤的眼泪,和她那一声声嘶哑的、锥心刺骨的哀鸣。
世界在我耳边寂静下来,只剩下母亲破碎的哭声,和我自己胸腔里,那缓慢的、沉重的、仿佛随时会停止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她依旧紧紧地抱着我,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颤抖,但力气似乎耗尽了。巷子外的天色,似乎更暗了,铅灰色的云层压得更低,像一口巨大的、沉重的锅盖,扣在城市上空,也扣在我们头顶。
“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木板,“我们……回家吧。”
母亲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泪痕狼藉、肿胀不堪的脸,看着我。她的眼睛红肿得几乎睁不开,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深不见底的恐惧、绝望,和一丝……濒死的、微弱的光芒。
“回家……”她喃喃地重复,声音轻得像叹息,“对,回家……我们回家,妈带你回家……”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来,但腿一软,又跌坐下去。我伸出手,扶住她。她的手冰凉刺骨,抖得厉害。我们互相搀扶着,用尽全身的力气,摇摇晃晃地,从冰冷肮脏的污水地上站起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沉重,踉跄。
我们就这样,互相依偎着,搀扶着,像两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奄奄一息的鬼魂,一步一步,走出了这条阴暗、肮脏、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巷子。
巷子外,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路灯不知何时已经亮起,昏黄的光线穿透潮湿的空气,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街道上行人寥寥,偶尔有车辆驶过,溅起一片水花。世界依旧在运转,冰冷,漠然,与巷子里刚刚发生的一切,与我和母亲此刻的狼狈与绝望,格格不入。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靠在一起,用彼此身体那一点点可怜的体温,对抗着从内到外、浸透骨髓的寒冷。母亲的眼泪似乎已经流干了,只是无声地、茫然地看着前方,任由我半扶半抱地拖着她,朝着“家”的方向,一步,一步,艰难地挪动。
每一步,都像走在无边的泥沼里,沉重,缓慢,仿佛没有尽头。但我知道,我必须走回去。为了怀里这个为我流干了眼泪、几乎崩溃的女人,为了那个在巷子尽头、被我放弃却又捡回来的、残破不堪的自己。
家,那个狭小的、陈旧的、却也是此刻唯一能收容我们的地方,就在前方,在昏暗的路灯尽头,在漫长得仿佛没有尽头的、湿冷的夜色里。
而身后,那条黑暗的、散发着腐臭的巷子,连同那个拿着砖头、想要结束一切的、绝望的影子,被我们,一步一步,永远地,留在了那片,冰冷刺骨的绝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