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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倒刺·微光 ...

  •   八月九日,周五,晚上十点
      加课的第三周,母亲的手术日期越来越近,我的焦虑与日俱增。秦柏年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没再提起这件事,只是在每次下课时会多问一句:“阿姨情况还好吗?”
      “还好。”我总是这样回答,简短而疏离。
      但今天下课后,他没有立刻让我离开。窗外又在下雨,夏天的雨总是来得突然。他走到窗边看了看,说:“我送你吧,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不用,我打车。”我拒绝得太快,看到他的眼神暗了暗。
      “宋祁朝,”他转过身,背靠着窗台,雨夜的灯光在他身后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晕,“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好都是别有用心?”
      我没说话,算是默认。
      他笑了,有点苦:“是,我承认,我喜欢你,想接近你。但这不代表我做的每件事都是为了那个目的。送你回家,问你母亲的情况,这些就算是对普通朋友,我也会做。”
      “我们不是朋友,”我说,“是雇佣关系。”
      “是吗?”他走近一步,我下意识后退,脚跟撞到书桌,“那为什么你会记得我不吃香菜?为什么上周我感冒,你会带姜茶来?为什么每次讲题,如果我皱眉,你会换个方法再讲一遍?”
      他每问一句就靠近一步,我退无可退,腰抵在桌沿。
      “那是……职业操守。”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职业操守不包括记住学生的生日,在生日前一天熬夜做复习提纲,用三种颜色的笔标重点。”他从书架上抽出一个文件夹,那是我上周给他的,封面上什么也没写,但里面是我整理的考点归纳。
      “你怎么知道……”我愣住了。
      “李叔说的,他看你房间灯亮到凌晨三点。”秦柏年把文件夹放回桌上,突然伸手,我没来得及躲,他的手停在我脸颊旁,最终只是拿走了我肩上的一根落发。
      “宋祁朝,你可以讨厌同性恋,可以讨厌我,但别否定你自己。”他的声音很轻,在雨声中几乎听不清,“你是个很好的人,比你想象中更好。”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闷雷。灯光闪烁了一下,灭了。琴房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
      停电了。
      黑暗让感官变得敏锐。我能听到秦柏年的呼吸声,很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薄荷沐浴露味道,能感觉到他身体的温度。那些恶心的画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慌乱,心跳得很快,不知道是因为黑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别动,我去拿应急灯。”他说,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然后我听到他离开的脚步声。
      我站在原地,等眼睛适应黑暗。琴房的轮廓渐渐清晰,钢琴泛着幽暗的光,书架像一排沉默的影子。我忽然想起十四岁那个下午,停电了,家里很暗,我推开卧室门,看到……
      不。我用力摇头,想把那些画面甩出去。
      “找到了。”秦柏年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一束暖黄色的光刺破黑暗。是充电式的应急灯,光线柔和,照亮他半边脸。他走回来,把灯放在桌上,光影在墙壁上晃动。
      “坐一会儿吧,等雨小点,或者等来电。”他说,在离我两米远的椅子上坐下,保持了恰当的距离。
      我在他对面坐下,中间隔着桌子,像谈判双方。雨声填充了沉默,雷声渐远,只有偶尔的闪电照亮房间。
      “我小时候怕黑。”秦柏年突然开口,眼睛看着窗外,“不是怕鬼,是怕安静。我爸妈经常不在家,保姆到点就睡,那么大房子,就我一个人醒着。后来我就整夜开灯,开着电视,有点声音就好。”
      我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十岁那年,我养了只狗,金毛,叫平安。它陪我睡了三年,后来病了,没救回来。”他笑了笑,有点自嘲,“我哭了一整夜,觉得自己特别没用,连条狗都留不住。从那以后,我就不养宠物了,太疼。”
      应急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那一刻的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个张扬的纨绔公子,倒像个普通的、会害怕会难过的十八岁少年。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问。
      “因为我想让你知道,我也有害怕的东西,也有弱点。”他看向我,眼睛在光下很亮,“我不是你父亲那种人。我不会为了自己,去伤害别人。”
      雨声渐小,变成淅淅沥沥的轻响。灯光闪了闪,重新亮起。来电了。
      我站起身:“雨小了,我该走了。”
      “我送你到门口。”他没再坚持开车送我。
      走到别墅门口,雨还没完全停,但小了很多。李叔递给我一把伞,是上次那把黑色的,握把处刻着Q。
      “周一见。”秦柏年站在门内,光影分割,他一半在光里,一半在暗处。
      “嗯。”我撑开伞,走进雨里。
      这次没回头。
      八月十六日,周五,下午五点
      母亲的手术定在四天后。我向学校图书馆请了假,也跟秦柏年说了这周不能加课。
      “需要帮忙的话一定要说。”他发来消息,我没回。
      但今天下午,他直接来了我家楼下。我下楼倒垃圾时看到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来了?”我下意识看了眼楼上,怕母亲从窗户看到。
      “送这个。”他递过一个文件袋,“下周的复习资料,我怕你忙,没时间准备。”
      我接过,沉甸甸的。“谢谢。”
      “还有这个,”他又从车里拿出一个保温桶,“我家厨师炖的鸡汤,对术后恢复好。你别误会,是李叔让带的,他说你最近瘦了。”
      保温桶是素雅的浅灰色,没有logo,但质感很好。我接过来,还是温的。
      “谢谢。”我又说了一遍,有点词穷。
      秦柏年没马上走,他靠在车上,看着我:“宋祁朝,你知不知道,你每次说谢谢,都像在说‘你可以走了’。”
      我握紧保温桶的提手,金属微微发烫。
      “我只是不习惯……”我停顿,不知道该怎么表达。不习惯别人的好意,不习惯被照顾,不习惯欠人情。尤其是欠他的。
      “不习惯被人关心?”他替我说完,然后摇头,“你得习惯。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人对你的好都要求回报。至少我不是。”
      说完,他拉开车门:“我走了,下周见。祝阿姨手术顺利。”
      车子驶出小区,我站在原地,保温桶的温度透过手心传来,一直暖到心里某个冰冷的角落。
      上楼时,母亲正在整理要带去医院的东西。看到保温桶,她问:“谁送的?”
      “学生家长,听说你要手术,炖的汤。”我撒了谎,把汤倒进碗里,香味立刻飘满小小的厨房。
      “你学生家长人真好。”母亲尝了一口,眼睛亮了,“这汤炖得真入味,火候正好。”
      “嗯。”我应了一声,低头喝汤。确实很好喝,温暖,鲜美,从喉咙一直暖到胃里。
      “祁朝,”母亲突然说,“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一顿:“没有,怎么了?”
      “感觉你有点不一样,”她看着我,眼神温柔,“好像没那么紧绷了。是交朋友了吗?”
      朋友?秦柏年算朋友吗?我不知道。
      “算是吧。”我含糊地回答。
      母亲笑了,眼角有细细的皱纹:“那就好。你呀,从小就把自己绷得太紧。妈妈希望你开心点,轻松点。”
      我鼻子一酸,赶紧低头喝汤。
      那个周末,我把秦柏年给的资料仔细看了一遍。他整理得很用心,重点突出,还附了详细的解析。有些题目的解法甚至比我的更简洁。我忽然意识到,他可能比我想象中更聪明,只是平时懒得表现。
      周一就要手术了,周日下午,我正在检查要带的证件,手机响了。是秦柏年。
      “我在医院附近,”他说,“方便出来一下吗?给你个东西。”
      “不用……”
      “就五分钟,不耽误你时间。”他坚持。
      我叹了口气,跟母亲说下楼买点东西。医院附近的咖啡店,秦柏年已经等在角落的位置。他今天穿得很简单,白T恤牛仔裤,看起来像个普通的大学生。
      “这个,”他推过来一个小盒子,“不是贵重东西,别拒绝。”
      我打开,是一个小小的红色锦囊,绣着平安二字,里面硬硬的,像是什么东西。
      “是平安符,”他解释,“我外婆以前是庙里的义工,每年都会求一些。这个是我去年求的,一直放着。听说很灵,你给阿姨带着,图个心安。”
      锦囊很轻,布料柔软,绣工细致。我捏了捏,里面确实是个三角形的符。
      “这太……”我想说太私人了,但看到他的眼神,把话咽了回去,“谢谢。”
      “还有这个,”他又递过来一张卡,“我爸医院的VIP卡,他朋友开的。我已经打过招呼,阿姨过去直接走VIP通道,不用排队,主治医生也是最好的。”
      我盯着那张卡,没接。
      “秦柏年,我……”
      “别急着拒绝,”他打断我,“这不是施舍,也不是交易。你就当是……学生对老师的一点心意。而且这对我们家来说,真的只是一句话的事,不费什么。”
      他把卡放在桌上,推过来:“宋祁朝,人有时候要学着接受帮助。不是所有善意都要等价交换的。”
      窗外阳光很好,咖啡店里的冷气有点足。我看着那张卡,又看看他,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终于问出了这个一直想问的问题。
      他沉默了一会儿,搅拌着已经冷掉的咖啡:“如果我说,是因为我喜欢你,你会觉得压力很大吧。”
      我没说话。
      “那就当是因为,你是个好老师。”他笑了笑,有点自嘲,“而且,看到你,就像看到以前的我自己。假装坚强,其实比谁都怕受伤。”
      “你?怕受伤?”我很难把眼前这个看似拥有一切的人和“怕受伤”联系起来。
      “我爸有钱,我妈漂亮,我从小要什么有什么,”他看着窗外,侧脸在阳光下有些模糊,“但他们都忙,忙到没时间参加我的家长会,没时间看我打球,没时间问我今天开不开心。我打架,逃课,飙车,不过是想让他们多看我一眼。很幼稚,对吧?”
      “不幼稚。”我轻声说。
      他转回头,看着我:“所以我知道那种感觉,拼命想证明自己,又怕被看穿其实很脆弱。宋祁朝,你可以不用那么坚强,至少在我面前。”
      咖啡店里的音乐换了一首,是舒缓的钢琴曲。我捏着那个平安符锦囊,布料摩擦着指尖,带来轻微的痒。
      “我得回去了。”我站起身,把卡推回去,“这个,真的不用。医院我们已经联系好了,医生也很好。但平安符,我收下,谢谢。”
      他看着我,没坚持:“好。”
      走到门口,我停下脚步,没回头:“秦柏年。”
      “嗯?”
      “也谢谢你的鸡汤,很好喝。”
      我能感觉到他在我身后笑了。
      “下次想喝,随时说。”
      走出咖啡店,阳光刺眼。我把平安符放进贴身口袋,贴在胸口的位置。那个小小的三角形,隔着布料,传来微弱的暖意。
      周一母亲手术,很顺利。我在手术室外等了三个小时,秦柏年发来消息:“怎么样?”
      “很顺利,谢谢。”
      “那就好。需要什么告诉我。”
      我没回,但把那条消息看了好几遍。窗外的阳光照进医院走廊,明亮得有点不真实。护士推着母亲出来,麻药还没过,她睡得很安详。我握着她的手,很轻地说:“妈,没事了。”
      平安符在我口袋里,安静地贴着心脏跳动的位置。
      那个下午,我第一次认真思考秦柏年的话。也许他说得对,不是所有的光都是危险的火焰。也许有些光是温暖的,可以靠近的。
      但我伸出手,又缩了回来。十四岁那个下午的记忆太深刻,像烙印刻在骨头上。每当我想靠近一点,那些画面就会浮现,伴随着恶心的感觉,从胃里一直涌到喉咙。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像一只被烫伤过的猫,看到火光,既渴望温暖,又怕再次受伤。
      手机又震动,是秦柏年发来的一道数学题,附言:“这道题你上次讲的方法我突然忘了,能再讲一遍吗?”
      很拙劣的借口,他想维持联系。我看着那道题,是我上周刚讲过的类型。
      我拍了详细的解题步骤发过去,最后加了一句:“这种题型很重要,多练几道。”
      “好。你在医院吗?吃饭了吗?”
      “吃了。”
      “吃的什么?”
      “医院食堂。”
      “那能好吃吗?我给你点个外卖吧,医院的饭没营养。”
      “不用……”
      消息已经发过来:“点好了,半小时后到,是你喜欢的那家粥店的皮蛋瘦肉粥。别拒绝,就当是学生孝敬老师的。”
      我看着屏幕,忽然笑了。很轻的笑,但确实笑了。窗玻璃映出我的脸,嘴角有很浅的弧度。
      也许,只是也许,我可以试着相信一次。
      不是相信爱情,那太遥远。只是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愿意不求回报地对另一个人好。哪怕只是一碗粥,一个平安符,一份整理好的复习资料。
      粥送到时还是温的,包装得很仔细,附了一张卡片,是秦柏年歪歪扭扭的字:“祝阿姨早日康复。PS:别忘了吃饭,你比上周又瘦了。”
      我喝了一口粥,很香,很暖。
      手机又亮了,是他的消息:“好喝吗?”
      “嗯。”
      “那就好。明天我去医院看看阿姨,方便吗?”
      我想了想,回复:“下午三点之后吧,那时她精神好一点。”
      “好。那明天见。”
      “明天见。”
      我放下手机,继续喝粥。窗外的天很蓝,云很白。母亲在病床上安睡,呼吸平稳。
      这一刻,忽然觉得,也许生活没有我想的那么糟。也许那些倒刺,可以慢慢拔除,虽然会疼,会流血,但总有一天会愈合。
      而那个总是笑着靠近我的人,也许,真的不会伤害我。
      也只是也许。
      八月二十日,周二,下午三点十五分
      秦柏年来医院时,我正在给母亲削苹果。敲门声响起,我转头,看到他站在门口,手里捧着一大束百合,另一只手提着果篮,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卡其裤,头发梳得整齐,整个人干净清爽得不像他。
      “阿姨好,我是宋老师的学生,秦柏年。”他微笑着走进来,把花放在床头柜上,“听说您手术很顺利,祝您早日康复。”
      母亲有点惊讶,但还是礼貌地笑着:“谢谢,太客气了。祁朝,还不招呼你学生坐。”
      我拉过椅子,秦柏年坐下,脊背挺直,双手放在膝盖上,一副标准好学生的模样。我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有点想笑,但忍住了。
      “听祁朝说,你学习进步很大。”母亲温和地说。
      “是宋老师教得好。”秦柏年谦虚地回答,还看了我一眼,眼神里藏着只有我能看懂的笑意。
      他们聊了大概十分钟,秦柏年说话得体,态度恭敬,甚至还问了问母亲术后恢复的注意事项,说自己奶奶前几年也做过类似手术。他撒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我知道他奶奶三年前就去世了,根本没见过。
      “祁朝,你去送送小秦。”母亲说。
      “不用不用,阿姨您好好休息,我自己走就行。”秦柏年起身,又转向我,“宋老师,能出来一下吗?有道题想请教您,就一分钟。”
      我跟着他走出病房,来到走廊尽头的窗边。
      “装得挺像。”我说。
      “那是,我可是演技派。”他靠在窗台上,刚才的乖巧模样瞬间消失,又变回那个有点痞气的秦柏年,“阿姨气色不错,应该很快就能出院了。”
      “医生说观察三天,没问题就能回家休养。”
      “那就好。”他顿了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又是盒子。我警惕地看着他。
      “不是贵重东西,”他打开,里面是一支黑色的钢笔,笔身有细碎的银色光泽,像夜空里的星星,“看你平时用的那支笔都快写秃了。这支好用,出水流畅,写数学公式特别顺。”
      我确实需要一支新笔,但……
      “拿着吧,就当是预祝我考上A大的礼物。”他把盒子塞进我手里,“你要是觉得有压力,就等我考上再收。但我觉得我能考上,真的。”
      他的眼睛很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自信,不张扬,但笃定。我握着那个小盒子,金属边缘硌着掌心。
      “谢谢。”
      “你最近说谢谢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他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这是个好现象,说明你开始习惯接受别人的好意了。”
      我无法反驳。
      “对了,”他转身要走,又想起什么,回头说,“下周的课,能改到我家另一处房子吗?这边要重新装修琴房,灰大。地址我发你。”
      “好。”
      他走了几步,又停下,没回头,声音很轻:“宋祁朝,你知道吗,你现在看我的眼神,没那么像看洪水猛兽了。”
      我愣在原地,看着他走进电梯,电梯门缓缓合上,映出我模糊的脸。
      回到病房,母亲正在看那束百合,手指轻轻拂过花瓣。
      “这孩子,挺有心的。”她说。
      “嗯。”
      “他是不是喜欢你?”母亲突然问。
      我削苹果的手一抖,差点划到手指。
      “妈,你说什么……”
      “妈是过来人,看得出来。”她温和地笑着,没有责备的意思,“他看你的眼神,不一样。你呢?你怎么想?”
      我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她,坐在床边,沉默了很久。窗外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窗格的影子。
      “他是男的。”我最终说。
      “我知道。”母亲咬了一口苹果,慢慢嚼着,“祁朝,妈妈想告诉你,你爸爸的事……是他一个人的错,不代表所有人都那样。这些年,你一直把自己关起来,妈妈看着心疼。”
      我鼻子发酸,低头盯着自己的手。
      “如果你喜欢他,或者哪怕只是不讨厌他,可以试试看。”母亲的声音很轻,像怕吓到我,“你还年轻,不该被过去困住一辈子。”
      “妈,你不介意吗?”我抬起头,眼睛有点模糊。
      “我介意什么?”她握住我的手,很温暖,“我只要你开心,健康,有人真心对你好。其他的,都不重要。”
      眼泪终于掉下来,砸在手背上,很烫。母亲轻轻拍着我的背,像小时候那样。
      那天下午,我在医院走廊坐了很长时间,看着窗外人来人往。那个红色锦囊平安符我一直贴身带着,拿出来握在手心,布料已经被体温焐热。
      我拿出手机,点开秦柏年的聊天界面。上一次对话停留在昨天,他问我母亲喜欢什么花,我说百合。
      我打字:“谢谢你的花,我妈很喜欢。”
      他几乎秒回:“阿姨喜欢就好。钢笔试了吗?”
      “还没。”
      “试试,真的很好写。”
      “好。”
      对话似乎可以结束了,但我犹豫了一下,又加了一句:“下周上课的地方,地址发我吧。”
      “好,我马上发。那地方比这边安静,适合学习。”
      他发来一个地址,是城东的一个高档小区,还附带一张照片,书房很大,落地窗,窗外是江景。
      “这是我妈以前画画的地方,后来她出国了,就一直空着。我偶尔过来住,很安静,没人打扰。”
      “好,下周见。”
      “宋祁朝。”
      “嗯?”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下周见。”
      我放下手机,握紧那支钢笔。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慢慢变得温暖。
      八月二十七日,周二,下午两点
      新上课的地方确实很安静。小区安保严格,我登记后才被放行。房子在顶层,复式结构,装修风格简约现代,以白色和原木色为主,有很多绿植,阳光充足。
      秦柏年在门口等我,穿着家居服,头发有点乱,像是刚睡醒。
      “进来吧,拖鞋在柜子里,新的。”他打了个哈欠,“昨晚刷题到三点,刚起。”
      书房在三楼,一整面墙的书架,大部分是艺术类和文学类书籍,少部分学习资料。书桌正对着落地窗,江景一览无余。
      “你母亲是画家?”我问,注意到墙上有几幅抽象画,签名是同一个名字。
      “嗯,不过她这几年在法国,很少回来。”秦柏年从冰箱里拿了两瓶水,递给我一瓶,“我爸忙生意,这里平时就我和钟点工。”
      我们开始上课。也许是环境变化,也许是其他原因,今天的气氛格外平和。他认真听讲,我耐心讲解,中间休息时,他煮了咖啡,手艺不错。
      “你还会这个?”我有点意外。
      “一个人住,总得学点技能。”他把咖啡递给我,没加糖也没加奶,是我喜欢的黑咖,“小心烫。”
      “谢谢。”
      我们坐在窗边的沙发上,看着江上的船缓缓驶过。午后的阳光温暖而不刺眼,江面波光粼粼。
      “宋祁朝,”他忽然开口,“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关于学习的可以。”
      “关于你的。”他转过头看我,“你以后想做什么?我指大学毕业以后。”
      我沉默了一会儿。这个问题我想过很多次,但很少对人说。
      “我想当老师,”我说,“高中数学老师。”
      “为什么?”
      “因为……”我斟酌着用词,“数学很公平,对就是对,错就是错。而且,如果能帮到一些学生,让他们少走点弯路,挺好的。”
      就像你帮我一样。这句话我没说出口,但他似乎懂了。
      “很好的理想。”他笑了,眼睛弯起来,“那你呢,想考哪个大学?A大?你的成绩应该没问题。”
      “A大数学系。”我承认了,这是第一次对人说。
      “那我们说不定能当校友。”他眼睛一亮,“我要是真考上了,能去找你蹭课吗?”
      “你先考上再说。”
      “小看我。”他嘟囔,但没生气,反而笑得更开心了。
      休息结束,继续上课。下午的时光在笔尖和纸张的摩擦中流逝。四点钟,今天的课程结束,我开始收拾东西。
      “晚上留下吃饭吧,”秦柏年说,“我叫了外卖,两人份的,不吃浪费。”
      我犹豫了。理智告诉我应该拒绝,但看着他的眼睛,那句“不”卡在喉咙里。
      “就一顿饭,”他补充,“吃完我送你回去,保证不逾矩。”
      最终我还是留下了。外卖是附近一家私房菜,味道很好。我们坐在餐厅的吧台上吃,窗外天色渐暗,江对岸的灯光一点点亮起。
      “你做饭吗?”他问。
      “简单的会做,复杂的不会。”
      “我会,”他有点得意,“跟家里的厨师学的,下次做给你吃。”
      我没接话,低头吃饭。餐厅的灯是暖黄色的,照在食物上,看起来很温馨。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和除了母亲以外的人一起吃饭。感觉很陌生,但不坏。
      吃完饭,他坚持要洗碗,我擦桌子。配合默契,像做过很多次。收拾完,天已经完全黑了,江两岸灯火通明。
      “我该走了。”我说。
      “我送你。”他没坚持让我留下。
      下楼,上车,系安全带。车子驶出地下车库,汇入夜晚的车流。车厢里放着轻音乐,是钢琴曲,很舒缓。
      “今天谢谢你。”等红灯时,他说。
      “谢什么?”
      “谢谢你留下来吃饭。”他看着前方,侧脸在路灯光下轮廓分明,“也谢谢你……没再躲着我。”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街景。城市的夜晚很亮,霓虹灯在车窗上拉出彩色的光带。
      车子在我家小区门口停下。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宋祁朝。”他叫住我。
      我回头。
      “我能……抱你一下吗?”他问得很轻,很小心,像怕惊走什么,“就一下,朋友的拥抱。”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些恶心的画面没有立刻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紧张,慌乱,还有一丝……期待。
      “就一下。”他又说,声音里带着恳求。
      沉默在车厢里蔓延,只有音乐还在轻轻流淌。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期待,有紧张,还有我从未见过的认真。
      “好。”我听见自己说,声音很轻。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答应。然后他解开安全带,倾身过来,手臂很轻地环住我的肩膀。那不是一个紧密的拥抱,很克制,保持着礼貌的距离。我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能感觉到他手臂的温度,透过薄薄的T恤传来。
      那个拥抱只持续了三秒,也许更短。他很快松开,坐回驾驶座,耳朵有点红。
      “谢谢。”他说,声音有点哑。
      “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推开车门,“路上小心。”
      “明天见。”
      “明天见。”
      我站在路边,看着他的车尾灯消失在街角,才转身回家。那个拥抱的感觉还留在肩膀上,很轻,很暖,没有想象中的恶心和抗拒。
      上楼,开门,母亲已经睡了。我洗了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抬起手臂,放在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淡淡的洗衣液味道。
      手机亮了一下,是秦柏年的消息:“我到家了。今晚的江景很好看,下次一起看。”
      我没回复,只是把手机放在胸口,感受着那一下下的震动。窗外有月光照进来,在地板上投出方形的光斑。
      我忽然想起十四岁那年的夜晚,也是这样的月光,我躺在床上,听着隔壁父母房间传来的争吵声,然后是无尽的沉默。那之后,我对所有亲密关系都充满恐惧,像一只受惊的刺猬,把所有人都推开。
      但今晚,在那个克制的拥抱里,我第一次没有想起那些画面。没有恶心,没有抗拒,只有心跳加速,和一丝陌生的悸动。
      也许母亲说得对,我不该被过去困住一辈子。
      也许,我可以试着,向前走一步。
      也就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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