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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倒刺·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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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三日,周四,傍晚六点
母亲出院已一周,恢复得很好。我的生活似乎回归正轨:学校、图书馆兼职、秦家上课。唯一不同的是,每周有两天晚上,我会去城东那套江景公寓给秦柏年补习。
那个拥抱之后,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微妙地改变了。他依然会找借口靠近,但更加克制;我依然会紧张,但不再本能地后退。像两个在薄冰上行走的人,小心翼翼地试探着冰层的厚度。
今天下课后,秦柏年从冰箱里拿出一个保鲜盒:“我试着做了柠檬蛋糕,你尝尝。”
蛋糕很小,刚好够两人份,表面烤得微焦,撒了糖霜。我尝了一口,酸甜适中,口感绵密。
“怎么样?”他趴在桌对面,眼睛亮晶晶地等评价。
“不错。”我又吃了一口,“比上次的曲奇好。”
“那次是烤箱温度没调好。”他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这个我做了三次才成功。”
窗外下着雨,天色暗得早。书房里只开了落地灯,暖黄的光圈出一小片温暖。我们分食着那个小小的蛋糕,偶尔交谈几句,大多关于学习。气氛安宁得让人产生错觉,仿佛我们只是两个普通的朋友,在某个寻常的傍晚分享一份甜点。
“宋祁朝,”他忽然说,“你笑的时候,左边有个很浅的酒窝。”
我下意识摸了摸脸颊。
“平时看不出来,只有真的笑的时候才有。”他托着腮看我,眼神专注,“你该多笑笑。”
我低下头,用叉子戳着盘子里剩下的蛋糕。心里某个地方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陌生的。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问什么时候回家。我回复后起身:“我该走了。”
“我送你。”他也站起来。
“不用,雨不大,我打车。”
“下雨天不好打车,我送你。”他坚持,已经拿起车钥匙。
下楼时,电梯里只有我们两人。镜面墙壁映出我们的身影,他比我高半个头,站得很近,肩膀几乎挨着。我盯着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忽然觉得电梯上升得太慢,空气太闷。
车子驶入雨幕,雨刮器有节奏地摆动。等红灯时,他开了点音乐,是那首我们常听的钢琴曲。
“下周六我生日,”他说,眼睛看着前方,“家里有个小聚会,你能来吗?”
“我……”
“就一小时,露个面就行。”他打断我,语气里带着罕见的紧张,“就当是给学生的生日祝福,行吗?”
我想起上次生日聚会的情景,胃部下意识收紧。那些嘈杂的音乐,晃眼的灯光,陌生人的目光……
“这次不一样,”他似乎看穿了我的顾虑,“就几个朋友,很安静,在我家。你要是不喜欢,我们可以在书房单独待着,切了蛋糕就走。”
他侧过头看我,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忐忑。雨滴在车窗上滑落,留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好。”我听见自己说。
他眼睛一下子亮了,像瞬间被点亮的星星:“真的?”
“嗯。”
绿灯亮了,后面的车按喇叭。他回过神,笑着启动车子:“说定了,不能反悔。”
那天之后,我开始为参加聚会做心理建设。这听起来很可笑,不过是个生日聚会,我却像要上战场。但对我来说,这确实是场战役——与自己过去阴影的战役。
秦柏年似乎也在配合我。每天课后,他会“不经意”地提起聚会的事:“李想也会来,就那个戴眼镜的,你见过一次。”“我们可能会玩游戏,但你不玩也行,看着就好。”“蛋糕定了抹茶味的,我记得你不喜欢太甜。”
他一点点透露细节,像在帮我拼凑一张安全地图,让我预先熟悉地形,减少未知的恐慌。这份体贴很隐晦,但确实缓解了我的焦虑。
九月十日,周四,晚上八点
聚会前最后一次补习。今天讲完最后一道大题,秦柏年没像往常一样立刻收拾东西,而是从书包里拿出一个包装好的小盒子。
“提前给你的生日礼物。”他推过来,“下周六人多,可能没机会单独给你。”
“我生日已经过了。”我说,但还是接过盒子。不大,有点沉。
“补去年的,和今年的。”他笑,“打开看看。”
拆开包装,里面是一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打开,是一支钢笔——但不是普通的钢笔,笔身是深蓝色星空纹,笔尖是金色的,在灯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这是……”我愣住了。这支笔我在书店见过,放在玻璃柜最里面,标价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
“喜欢吗?”他期待地看着我。
“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我把盒子推回去。
“你先听我说,”他按住我的手,很轻,但坚定,“这支笔,是我用自己赚的钱买的。”
我看着他。
“我接了个游戏代练的单子,打了一个月,挣的钱正好够买它。”他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乱花钱,但这次真的不是。我想送你一样东西,不是用我爸的钱,是用我自己的。这样,你能收下吗?”
我的手还被他按着,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我看着那支笔,星空般的深蓝,像他眼睛的颜色。
“为什么?”我问。
“因为……”他停顿了一下,松开手,坐直身体,认真地看着我,“因为我想告诉你,我对你是认真的。不是一时兴起,不是玩玩而已。我知道你有顾虑,有过去,我不急,我可以等。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在这里,而且会一直在这里。”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运转的微弱声音。窗外的江面上有船驶过,灯光在水面上拖出长长的光带。
我拿起那支笔,金属笔身冰凉,但很快被手心焐热。笔尖的金色在灯光下闪着温暖的光。
“谢谢。”我说,这次是真的感谢,没有压力,没有负担。
他笑了,那个熟悉的、带着点痞气的笑容,但眼睛亮得惊人。
“下周六,我来接你?”
“我自己过去。”
“好。地址你知道,六点开始,你什么时候来都行。”
我点点头,把笔小心地收好。那支笔握在手里,沉甸甸的,不只是重量。
九月十七日,周六,下午五点
我提前一小时出门。母亲在阳台浇花,看我穿着正式,笑着问:“是去小秦的生日聚会?”
“嗯。”
“玩得开心点。”她把一支香水百合递给我,“空手去不好,这个带去,年轻人应该喜欢花。”
我接过花,用纸包好。出门前,母亲叫住我:“祁朝。”
我回头。
“别想太多,就当是去给朋友过生日。”她说,眼神温柔。
朋友。这个词在我心里滚了一圈,带着陌生的温度。
秦柏年家在市郊的别墅区,上次聚会的地方。我到的时候,院子里已经停了几辆车,但不多,大概五六辆。我深吸一口气,按了门铃。
开门的不是李叔,是秦柏年本人。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色长裤,没打领带,领口松了两颗扣子,看起来清爽又随意。
“你来了。”他笑起来,接过我手里的花,“百合?很香,谢谢。”
屋里果然如他所说,人不多,七八个,都是年轻人,三三两两地聊天。音乐是舒缓的爵士乐,音量不大。看到我进来,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很快又转回去继续聊天。
“都是我的朋友,打过招呼了,说你是我家教老师,别紧张。”秦柏年低声说,领我往里面走。
客厅的长桌上摆着食物和饮料,没有酒,只有果汁和汽水。蛋糕放在中间,是抹茶色的,装饰简洁。
“柏年,这位就是你说的宋老师?”一个戴眼镜的男生走过来,笑着伸出手,“李想,我们见过一次。”
我想起来了,上次聚会时他和我打过招呼。我握了握手:“宋祁朝。”
“久仰大名,柏年整天念叨你,说没你他肯定考不上A大。”李想打趣道,被秦柏年推了一把。
“就你话多。去,给大家拿饮料去。”
李想笑着走了。秦柏年带我走到落地窗边的角落,这里相对安静,能看到外面的花园。
“还适应吗?”他问。
“比想象中好。”我说的是实话。没有刺耳的音乐,没有晃眼的灯光,没有过分的喧哗。这确实只是个普通的朋友聚会。
陆续有人过来打招呼,都是秦柏年的朋友,态度友善,没有探究的目光。我慢慢放松下来,甚至能简单交谈几句。
六点半,切蛋糕。秦柏年许愿时看了我一眼,然后吹灭蜡烛。大家鼓掌,分蛋糕。他切了第一块给我,上面有最多的奶油。
“生日快乐。”我说。
“谢谢。”他笑,用叉子切下一块蛋糕,却没吃,而是问我,“你能来,是我今年最好的生日礼物。”
周围的朋友在起哄,他难得地有点脸红,但眼睛一直看着我。那一刻,我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轻轻裂开了一道缝。
聚会到九点就散了,朋友们陆续离开。最后只剩下我和秦柏年,还有在厨房收拾的李叔。
“我帮你收拾。”我说。
“不用,李叔会处理。”他拿起外套,“陪我走走吧,吃太饱了。”
我们走到院子里。九月的夜晚已经有了凉意,风吹过,带来青草的味道。院子里的地灯亮着,光线柔和。
“今天开心吗?”他问。
“嗯。”
“那就好。”他停下脚步,我们站在一棵桂花树下,花香浓郁,“宋祁朝,我有话想对你说。”
我的心跳忽然加速。月光透过树叶,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我知道你还没准备好,可能永远都准备不好。没关系,我可以等。”他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很清晰,“但我想让你知道,我喜欢你,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好奇,是真的喜欢你。喜欢你讲题时认真的样子,喜欢你明明关心我却假装不在意的样子,喜欢你所有的样子。”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那些恶心的画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他送我回家时的侧脸,煮咖啡时认真的表情,拥抱时克制的手臂,还有刚才分蛋糕时明亮的眼睛。
“你不用现在回答,甚至不用回答。”他继续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桂花树的树干,“我只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试着相信我,试着……接受我对你好。”
风吹过,桂花簌簌落下,落在我们肩上。我抬头看着他,月光下,他的眼睛亮得像今晚的星星。
那些在我脑海里盘踞了多年的画面,那些恶心的、痛苦的记忆,在这一刻忽然变得模糊。取而代之的,是这个站在我面前的、真实的秦柏年。
“我……”我开口,声音有点哑,“我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他笑了,有点苦涩,但更多的是温柔,“我们有的是时间。一年,两年,十年,我都等。”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母亲的话:“你还年轻,不该被过去困住一辈子。”
也想起那个雨夜,他在车里说:“我不会伤害你。”
也许,我真的可以试着向前走一步。就一步。
“秦柏年,”我叫他的名字,他立刻看过来,眼神专注,“我可能……需要时间。”
“我知道。”他点头,眼睛又亮起来,“多久都行。”
“还有,”我停顿了一下,手指不自觉地蜷缩,“我可能还是会……会有反应,会躲,会害怕。”
“没关系,我会慢慢来,你退一步,我就退两步,你进一步,我就进一步,永远和你保持你觉得安全的距离。”
这些话太美好,美好得像不真实的承诺。但看着他的眼睛,我相信他是认真的。
“那支笔,”我忽然说,“我会用。”
他愣了下,然后笑起来,笑得眼睛弯成月牙:“好。下次上课,我要看你用它写字。”
我们又站了一会儿,谁也没说话。风有点凉,我下意识抱了抱手臂。
“冷了吧,进去吧。”他说,很自然地脱下外套,披在我肩上。动作很轻,没有碰到我,只是把衣服搭在我肩上。
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薄荷味。我没有拒绝。
回到屋里,李叔已经收拾完离开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温暖的光晕开一小片。
“我该回去了。”我说,想把外套还给他。
“穿着吧,外面冷。”他坚持,“我送你。”
“不用,我叫了车,马上到。”
他送我到大门口。车已经等在路边,我拉开车门,又回头。
“秦柏年。”
“嗯?”
“生日快乐,真的。”
他笑了,在路灯下,那个笑容干净又明亮:“这是我过得最好的生日。”
车驶出别墅区,我从后窗看去,他还站在门口,身影在路灯下被拉得很长,直到转弯,看不见了。
我靠回座椅,手伸进口袋,摸到那支钢笔。金属笔身在指尖泛着微凉的温度,但很快被焐热。
司机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小伙子,笑得这么开心,去见喜欢的人了?”
我一愣,看向车窗,玻璃上映出我的脸,嘴角确实带着笑意。很浅,但确实在笑。
“嗯。”我低声应道,握紧了口袋里的钢笔。
也许,真的可以试着向前走一步。也许,那些倒刺,真的可以慢慢拔除。
而那个在路灯下目送我离开的少年,也许,真的能牵着我,走出那片困了我太久的阴影。
只是也许。但这已经够了,足够我开始尝试,开始相信,开始……期待。
九月二十四日,周四,晚上七点半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深蓝色的星空钢笔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握在手里的重量刚刚好。我在秦柏年刚做完的试卷上标注出几个错误,他趴在桌对面,下巴抵在手背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这支笔好用吗?”他问,声音里带着点邀功的意味。
“很好用。”我实话实说,笔尖顺滑,出水均匀,写数学公式时转折流畅。
他满意地笑了,坐直身体去看我圈出的错题:“这里,我又犯粗心了。”
“不是粗心,是概念没理解透。”我指着题目,“你看,这个定理的前提条件是α≠kπ+π/2,你代值的时候忽略了。”
“哦对……”他恍然大悟,拿过笔自己演算起来。那支笔在他手里显得有些小,但他握笔的姿势很标准,是我之前纠正过的。
书房里很安静,只有空调的轻微嗡鸣和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江面上有游轮缓缓驶过,拖出一条金黄色的光带。
“宋祁朝,”他突然开口,没抬头,“下个月有场流星雨,你知道吗?”
“听说过。”
“我查了,观测条件最好的地方是郊区的观星台,离市区一个半小时车程。”他终于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要去看吗?就当……庆祝我这次模拟考进步?”
自从上次生日聚会后,我们的关系进入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不再明显地试探边界,而是保持着一个让我安心的距离,但偶尔会像这样,小心翼翼地提出邀请。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有期待,但没有逼迫。我想起母亲昨天的话:“祁朝,小秦那孩子,对你挺上心的。你如果也……可以试试看,别老是一个人。”
“好。”我听见自己说。
他明显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答应得这么干脆,随即笑开:“真的?不反悔?”
“不反悔。”
“那说定了!我查过了,下个月十五号,刚好是周六,我开车,我们下午出发,晚上在那里住一夜,第二天早上回来。”他语速很快,像怕我反悔,“你放心,我订两间房,而且观星台那边有专门的露营区,很安全,人也不多。”
我点点头,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一点点。只是一点点,但确实是松了。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说炖了汤,问我什么时候回家。我回复后开始收拾东西。
“我送你。”秦柏年也站起来。
“今天不用,我叫了车。”
“那我送你到门口。”
电梯里,镜子映出我们并肩站立的身影。他今天穿着浅灰色的卫衣,头发有点乱,是学习时无意识抓的。我穿着普通的白衬衫和牛仔裤,手里拿着那支星空钢笔的盒子——每次用完我都会小心地收好。
“对了,”他忽然说,“下周末我爸回来,想见见你。”
我动作一顿。
“你别紧张,就是吃个饭,感谢你教我。”他赶紧解释,“我爸人挺好的,就是忙,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这次听说我成绩进步,特别高兴,非要当面谢谢你。”
我想了想,点头:“好。”
电梯门开了,我们走到小区门口。夜风有点凉,我下意识拉了拉外套。他的车就停在路边,但他没去开,而是陪我站在路边等车。
“冷吗?”他问。
“还好。”
“手都冰了。”他很自然地说,然后握住我的手。
我一僵。这是生日聚会后,他第一次主动碰我。手指温暖,掌心干燥,包裹着我的手。那些恶心的画面条件反射般浮现,但这次,它们模糊了许多,像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我能看到父亲和那个男人的身影,但不再有具体细节,不再有声音,只有模糊的轮廓。
“秦柏年。”我声音有点紧。
“嗯?”他没动,依旧握着我的手,力道很轻,我随时可以抽开。
我看着他,路灯下,他的眼睛很亮,很干净。没有欲望,没有算计,只有坦荡的关心。我忽然意识到,这和记忆里的画面完全不同。父亲的背叛充满了欺骗和伤害,而秦柏年的触碰……是温暖的。
我慢慢放松下来,手指不再僵硬。他没有得寸进尺,只是那样握着,直到我叫的车到了。
“路上小心。”他松开手,指尖若有似无地擦过我的掌心。
“嗯。”我上车,从后窗看到他站在原地挥手,直到转弯看不见了。
我摊开手,掌心还残留着他的温度。很奇怪,没有恶心,没有抗拒,只有一点点不习惯,和一点点……心动。
十月三日,周六,晚上六点
和秦父的见面安排在一家私人餐厅的包厢。秦柏年开车来接我,一路上都在安慰我:“真的别紧张,我爸就是看起来严肃,其实人挺好说话的。而且他今天特别高兴,我这次月考进了年级前一百,他下巴都快惊掉了。”
我确实有点紧张,但不是因为见家长——我和秦柏年还不是那种关系,至少现在不是。我只是不擅长应付这种正式场合,尤其是面对长辈。
包厢门打开,一个中年男人站起来。他穿着得体的西装,头发一丝不苟,五官和秦柏年有七分像,但气质更沉稳严肃。
“爸,这就是宋老师,宋祁朝。”秦柏年介绍,“宋老师,这是我爸。”
“秦先生,您好。”我微微鞠躬。
“宋老师,久仰。”秦父伸出手,握手有力但不过分用力,“坐,别客气。柏年这孩子,多亏了你。”
“是他自己努力。”
菜陆续上桌,秦父问了问我学校的情况,未来的打算,语气平和,没有压迫感。秦柏年在旁边偶尔插话,气氛比我想象中轻松。
“听柏年说,你想当老师?”秦父给我倒了杯茶。
“是的,高中数学老师。”
“很好的职业。”他点头,“教书育人,功德无量。柏年小时候,我和他妈妈忙,没怎么管他,现在想想挺后悔。好在遇到了你,让他走上了正轨。”
“爸……”秦柏年有点不好意思。
“我说的是实话。”秦父看向儿子,眼神里有关爱,也有愧疚,“宋老师,以后柏年还要多麻烦你。这孩子聪明,就是不定性,需要有人管着。”
“他很有潜力,考上A大问题不大。”我说。
秦父笑了,那笑容让他看起来柔和了许多:“那就借你吉言。来,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
整顿饭吃得还算愉快。秦父虽然话不多,但举止得体,能看出对秦柏年的关心。快结束时,秦父接了个电话,起身去外面接听。
包厢里只剩下我和秦柏年。
“看,我说不吓人吧?”他有点得意。
“嗯。”
“我爸挺喜欢你的,我看得出来。”他凑近一点,压低声音,“他平时可不会对谁这么客气。”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没接话。喜欢与否不重要,我只是做好家教的本分。
秦父很快回来,手里多了一个信封,递给我:“宋老师,一点心意,别推辞。柏年能有今天,你是头功。”
我打开,是一张卡,和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密码。
“秦先生,这……”
“收下吧,这是你应得的。”秦父语气坚决,“而且,这不仅是课时费。柏年说,你母亲前段时间做手术,这钱就当是我们的一点心意,给阿姨买点营养品。”
我愣住了,看向秦柏年。他避开我的视线,低头喝茶。
“柏年都跟我说了。”秦父拍拍我的肩,“年轻人不容易,既要上学又要照顾家里。这钱不多,能帮一点是一点。将来有什么困难,也随时开口。”
我握着那个信封,很薄,但很重。秦柏年没跟我说过这些,他只是一次次用他的方式,默默地帮我。
“谢谢。”我最终说,声音有点哑。
“该说谢谢的是我们。”秦父笑了,“好了,我还有个会,先走一步。柏年,你送宋老师回去。”
秦父离开后,包厢里安静下来。我盯着那个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对不起,没提前跟你说。”秦柏年小声说,“但我爸是真心想谢你,而且……这钱对你和阿姨有用,对吧?”
是,很有用。母亲术后需要调养,营养品、复查、药费,都是开销。我兼职的钱加上课时费,也只是勉强够用。
“你不需要这样。”我说,但语气并不强硬。
“我需要。”他认真地看着我,“宋祁朝,我想对你好,用我能想到的所有方式。这不是施舍,也不是交换。我只是……只是希望你能轻松一点,能少皱一点眉头。”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那个雨夜,他在车里说:“我不会伤害你。”想起他熬夜整理的学习资料,想起那碗温热的粥,想起那个克制的拥抱,想起他说“多久我都等”。
心里的某个地方,又松动了一点。
“走吧,我送你回家。”他站起身,拿起外套。
走出餐厅,夜风很凉。他把外套披在我肩上,这次我没有拒绝。车开到我家小区门口,我解开安全带,准备下车。
“宋祁朝。”他叫住我。
我回头。
“下周六,去看流星雨,别忘了。”他眼睛很亮,在夜色里像星星。
“嗯,不忘。”
我下车,走出几步,回头,他的车还停在原地。我挥挥手,他这才启动车子离开。
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了。我坐在书桌前,打开那个信封。卡是普通的储蓄卡,纸条上除了密码,还有一行字:“年轻人,未来可期。秦振华。”
我把卡放进抽屉,拿出那支星空钢笔,在灯光下转动。笔身的星空纹路在光下流转,像真的银河。
手机震动,是秦柏年的消息:“到家了。卡里的钱别省着用,不够还有。”
我没回,只是看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我点开聊天框,打字:“谢谢。”
几乎是立刻,他回复:“谢什么,你应得的。早点睡,晚安。”
“晚安。”
我放下手机,走到窗边。城市的夜晚依旧灯火通明,远处有霓虹灯闪烁。我抬起手,看着掌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手指的温度。
也许,真的可以试着相信一次。也许,那些倒刺,真的可以一根根拔掉。
只是也许。但这点“也许”,已经足够让我在黑暗中,看到一点光。
十月十日,周六,下午三点
去看流星雨的日子。我收拾了一个小背包,几件换洗衣物,洗漱用品,还有那支星空钢笔——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带它,但就是想带着。
秦柏年的车准时到楼下。他今天穿着休闲的冲锋衣和登山裤,看起来很精神。
“阿姨,我会照顾好宋老师的,明天一早就回来。”他跟母亲保证。
“路上小心,玩得开心。”母亲笑着挥手。
车子驶出市区,上了高速。秋天的阳光很好,透过车窗照进来,暖洋洋的。秦柏年放了音乐,是我喜欢的轻音乐。
“困的话就睡会儿,到了叫你。”他说。
“不困。”
“那聊聊天?”他侧头看我一眼,“还有一个月就考试了,紧张吗?”
“有点。”我实话实说。A大数学系是我的目标,但竞争激烈,我没有十足把握。
“我也紧张。”他笑,“但想到考上了就能和你当校友,又觉得有动力。”
我没接话,看向窗外。田野一片金黄,远处有山峦起伏。这是我第一次和秦柏年单独出远门,离开熟悉的环境,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心里有点忐忑,但更多的是……期待。
“那个观星台,是我妈以前常去的地方。”秦柏年忽然说,“她喜欢画画,尤其是星空。小时候她经常带我去,教我认星座。后来她出国了,我就自己来。”
“你想她吗?”
“想,但习惯了。”他语气平静,“她有自己的生活,我也有我的。偶尔通个电话,也挺好。”
我转头看他。他专注地看着前方,侧脸线条流畅。这一刻,他看起来不像平时那个总是笑着的秦柏年,倒像个普通的、会想妈妈的十八岁少年。
“你恨他们吗?”我问完就后悔了,这问题太私人。
但他没生气,反而笑了:“小时候恨过,觉得他们只关心工作,不关心我。后来长大了,理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父母也是。他们给了我最好的物质条件,也给了我自由。而且……”他顿了顿,“他们虽然不爱彼此,但都爱我,只是方式不同。”
我沉默。相比他,我连这样的“理解”都做不到。对父亲,只有恨和厌恶;对那个下午的记忆,只有恶心和恐惧。
“对不起,不该问这个。”我愧疚道。
“没事。”他摇头,“其实说出来挺好的。这些话,我从来没跟别人说过。”
车里安静下来,只有音乐在流淌。我忽然觉得,我对秦柏年的了解,也许只停留在表面。那个张扬的、总是笑着靠近我的少年,心里也藏着不为人知的孤独。
一个半小时后,我们到达观星台。那是在山顶的一片开阔地,有一座白色的圆形建筑,周围散落着几个帐篷。人果然不多,只有几对情侣和几个摄影爱好者。
秦柏年停好车,从后备箱拿出一个背包:“我订了小木屋,比帐篷舒服点。走吧,先去看看。”
小木屋在山腰,要走一段山路。秋日的山林很美,树叶五彩斑斓,空气里有松针的清香。秦柏年走在我前面,不时回头拉我一把。他的手很稳,握着我手腕时力道适中,不会太紧,也不会太松。
木屋比我想象的好,虽然不大,但干净整洁,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小厨房。两张单人床,中间隔着床头柜。
“还不错吧?”秦柏年放下背包,打开窗,山风立刻灌进来,带着凉意和草木香。
“嗯。”
“休息一下,等太阳下山了,我们上山。观星台晚上八点开放,能看到银河。”
我放下背包,走到窗边。从这里能看到连绵的山峦,在夕阳下染上暖金色的光。远处有鸟飞过,留下清越的鸣叫。
“很美。”我轻声说。
“嗯,很美。”他说,但我知道他在看我。
我转过身,他正靠在门框上,双手插兜,看着我笑。夕阳的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他镀了层金边。
那一刻,我心里那点忐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好像在这里,在这个陌生的地方,我可以暂时放下那些沉重的过去,就做一会儿简单的宋祁朝。
“秦柏年。”我叫他。
“嗯?”
“谢谢你。”
他愣了一下,然后笑开,眼睛弯成月牙:“谢什么,我该谢谢你愿意来。”
太阳渐渐西沉,天空从暖金变成橙红,又变成深蓝。我们简单吃了点东西,背上相机和水,沿着小路上山。
观星台已经亮起柔和的灯光,圆顶建筑在夜色中像一颗明珠。有工作人员在调试望远镜,几个天文爱好者架着设备在等。
秦柏年找了个相对安静的位置,铺开野餐垫:“坐这儿吧,视野好。”
我们并肩坐下。天色完全暗下来,星星一颗颗亮起,起初稀疏,渐渐稠密,直到满天繁星。银河清晰可见,像一条发光的纱带横跨夜空。
“那是北斗七星,”秦柏年指给我看,“那边是天鹅座,看到那几颗亮的吗,组成一个十字……”
他一个个指认星座,声音在夜风里很清晰。我抬头看着星空,那些星星安静地闪烁着,遥远,但真实。人类在它们面前如此渺小,那些困扰我的过去,那些恶心的记忆,在这片星空下,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了。
“冷吗?”他问。
“有点。”
他把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肩上。这次我没有拒绝,反而把外套拢紧了些。外套上有他的味道,淡淡的,清爽的。
“秦柏年,”我看着星空,忽然问,“你为什么喜欢我?”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第一次见你,你冷着脸给我讲课,一眼都不多看我。我当时就想,这人真有意思,居然有人能完全无视我。”
我转头看他,他正仰头看着星空,侧脸在星光下轮廓分明。
“后来我发现,你不是装酷,你就是那样。认真,负责,有点疏离,但心里其实很柔软。”他转过来看我,眼睛在夜色里很亮,“你会记住我不吃香菜,会在我感冒时带姜茶,会熬夜给我整理资料。你越是想推开我,我越想靠近你。宋祁朝,你像一颗裹得很紧的糖,我想知道里面是什么味道。”
夜风吹过,带来山间的凉意。我握紧外套的边缘,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布料。
“那你现在知道了吗?”我问,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
“知道了一点。”他笑了,“是甜的,很甜。”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些恶心的画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这段时间的点点滴滴:他握着我手时的温度,他说“多久我都等”时的认真,他因为我答应看流星雨而亮起的眼睛。
“秦柏年,”我又叫他的名字,这次他靠得更近了,我能闻到他身上清爽的气息,“我可能……还是不太会……”
“没关系。”他打断我,声音温柔,“我说了,我可以等,等多久都行。”
我看着他,星光落进他眼睛里,亮晶晶的。那一刻,我做了一个决定,一个我自己都没想到的决定。
我抬起手,很慢,很轻地,碰了碰他的脸。指尖触到皮肤,温热的,真实的。他没有动,只是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
然后,我倾身过去,很轻地,在他唇角印下一个吻。很轻,很快,像蝴蝶掠过花瓣。
他僵住了,眼睛瞪大,像是不敢相信。我也僵住了,被自己的举动吓到。那些恶心的画面瞬间涌上来,但这一次,它们很快褪去,被另一种感觉取代——心跳加速,脸颊发烫,还有一丝莫名的、陌生的悸动。
“宋祁朝……”他声音有点哑。
“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下意识想后退。
但他拉住了我的手,很轻,但坚定:“别躲。”
然后他靠近,很慢,给我足够的时间推开他。但我没有。我看着他靠近,看着他的眼睛,看着那片星空在他身后展开。
这个吻很轻,很温柔,像试探,像确认。他的嘴唇很软,带着一点点凉意。我的手被他握着,温度透过皮肤传来,驱散了夜晚的寒冷。
不知过了多久,他退开一点,额头抵着我的额头,呼吸有点乱。
“宋祁朝,”他低声说,声音里有笑意,也有难以置信的惊喜,“你……”
“流星。”我忽然说,看向他身后。
他转头,一道银色的光划过夜空,紧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流星雨开始了,无数光点划过天际,像一场盛大的烟火表演。
我们并肩坐着,看着这场星空盛宴。他的手还握着我的手,很温暖。我没有抽开,反而轻轻回握。
那一刻,我想,也许真的可以。也许那些倒刺,真的可以拔除。也许那些恶心的记忆,真的可以被新的、温暖的记忆覆盖。
就像这场流星雨,短暂,但绚烂,足以照亮整个夜空。
“秦柏年。”我看着星空,轻声说。
“嗯?”
“我们试试吧。”
他握紧了我的手,很紧,但不会疼。
“好。”他说,声音里有压抑不住的喜悦,“我们试试。”
流星还在坠落,一颗接一颗,在夜空中划出银色的轨迹。我们并肩坐着,手牵着手,谁也没有说话。
远处有人欢呼,有人在许愿。我没有许愿,因为这一刻,已经足够美好。
星空下,那些困扰我多年的阴影,似乎变得遥远了。而身边这个人,他的温度,他的心跳,他握着我的手,是如此真实,如此温暖。
也许,我真的可以向前走一步。
也许,我真的可以试着,去相信,去接受,去爱。
也只是也许。但这已经足够,足够让我在这个星空下,轻轻回握他的手,像握住了一束光。
十月十日,周六,晚上八点四十
星光在坠落。
银色的轨迹一道接一道划过深蓝色的天幕,像天空在流泪,又像神明在书写某种古老的密码。秦柏年指给我看最亮的那颗,声音里带着孩子气的兴奋,在夜风中飘散。
我仰着头,脖颈有点酸,但不愿移开视线。这样的星空,这样的流星雨,一生也许只能见一次。更重要的是,这一刻,在这个陌生的山顶,身边是秦柏年温暖的存在,那些困扰我多年的阴影似乎暂时退到了很远的地方。
“宋祁朝,”他轻声叫我,声音几乎被风声吞没,“你看那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转头,下一刻,他的吻落了下来。
很轻,很快,一个小心翼翼的触碰,落在我唇角,带着夜晚的凉意和他温热的呼吸。他的眼睛在极近的距离看着我,里面盛满了星光和某种我无法命名的温柔期待。
然后,毫无预兆地,那些画面炸开了。
不再是模糊的轮廓,不再是隔着一层毛玻璃。是清晰到残忍的细节——父亲赤裸的、汗湿的脊背,那个陌生男人青筋暴起的手臂,交叠的□□,床单上刺目的褶皱,还有那些声音,那些压抑的、令人作呕的喘息。
胃部猛地抽搐,一股酸水直冲喉咙。我猛地推开他,力道之大让秦柏年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变成错愕和惊慌。
“宋祁朝……”
我没能回答。我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让我眼前发黑。胃里空荡荡的,只有酸水不断上涌,灼烧着食道和喉咙。我跪在野餐垫上,手撑在地上,指尖陷进冰冷的泥土,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
“宋祁朝!你怎么了?”秦柏年的声音带着恐慌,他靠近,想扶我。
“别碰我!”我几乎是嘶吼出来,声音嘶哑难听。我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推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臂。碰到他皮肤的瞬间,那种恶心的感觉更加汹涌,我再次干呕,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下来,狼狈不堪。
周围的星光、流星、山风——一切都消失了。我仿佛又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下午,站在卧室门口,手里还拿着刚买的冰淇淋,在融化的甜腻中,目睹了那个毁掉我整个世界的画面。母亲在身后尖叫,父亲慌乱地拉过被子,那个男人匆忙离开时瞥向我的一眼——混合着惊讶、尴尬,还有一丝诡异的笑意。
“宋祁朝,看着我,呼吸,跟着我呼吸——”秦柏年的声音在耳边,很急,但被我脑子里尖锐的耳鸣盖过。
我无法呼吸。每一次吸气,都仿佛吸进了那个房间里浑浊的、带着情欲和背叛气息的空气。我蜷缩起来,手臂紧紧抱住自己,指甲深深掐进手臂的皮肉里,试图用疼痛来驱散那些画面,但无济于事。
“药……我的包里有药……”秦柏年的声音在发抖,我听到他慌乱翻找的声音,然后是塑料瓶被拧开的咔哒声,“水,先喝点水……”
一个冰凉的水瓶被塞到我手里,但我握不住,水瓶掉在地上,水洒出来,浸湿了野餐垫的一角。秦柏年跪在我面前,他的脸在摇晃的视野里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盛满了惊恐和无措,像一面镜子,照出我此刻多么丑陋、多么不堪。
“对不起……对不起宋祁朝,我不该……我不知道……”他语无伦次,想碰我又不敢,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一阵剧烈的恶心感再次袭来,我侧过身,对着旁边的草丛干呕,这一次,真的吐出了一点酸苦的胆汁。喉咙火辣辣地疼,嘴里全是苦涩的味道。
流星还在坠落。周围有情侣的惊呼和欢笑,有相机的快门声。这个世界美好得残忍,而我只想把自己埋进土里,或者从这山顶跳下去,让一切都结束。
秦柏年用纸巾轻轻擦我的嘴角,动作小心翼翼,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我没力气推开他,只是闭上眼,任由他动作。温热的液体从眼角滑落,分不清是呕吐逼出的生理泪水,还是别的什么。
“我们回去,好不好?我带你回去。”他的声音低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我点了点头,没有睁眼。我感到他把我扶起来,我的腿发软,几乎站不住。他半扶半抱地撑着我,慢慢往山下走。他的体温透过衣服传来,很暖,但此刻只让我觉得更加不适。我想推开,但身体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靠着他。
下山的路好像永远走不完。每一步都踩在虚浮的云上,脑子里那些画面还在循环播放,伴随着母亲后来无数个夜晚压抑的哭泣,伴随父亲离开时冷漠的背影,伴随同学窃窃私语时投来的异样眼光。
“他爸是个同性恋,恶心。”
“怪不得他那么阴郁。”
“离他远点,谁知道是不是遗传。”
那些声音,和□□交叠的画面混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尖锐的噪音,几乎要撕裂我的耳膜。
终于到了小木屋。秦柏年扶我坐到床上,然后迅速退开,站在门口,像一尊沉默的雕像,只留给我一个被灯光拉长的、孤单的影子。
“我去给你倒点热水。”他说,声音很轻,然后转身去了外面的小厨房。
我坐在床边,双手捂着脸。指尖冰凉,脸颊滚烫。胃还在隐隐抽搐,喉咙的灼烧感挥之不去。最糟糕的是,那股深入骨髓的恶心感,并没有因为离开山顶而消散。它盘踞在我的胃里,我的血管里,我的每一寸皮肤下。
秦柏年端着水杯进来,放在床头柜上,又退回到门口的安全距离。
“喝点热水,会舒服点。”他说。
我看着那杯冒着热气的水,没有动。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和远处观星台的人声。沉默像有实质的胶水,黏稠地塞满每一寸空气。
“对不起。”最终,是秦柏年先开口,声音干涩,“我不知道会这样……我以为……”
“你以为我好了?”我打断他,声音嘶哑,带着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尖锐,“你以为一个拥抱,一顿饭,一次看星星,就能把十几年的创伤抹平?秦柏年,你太天真了。”
他身体明显僵了一下,低着头,没说话。
“你看,”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指着自己,“这就是真实的我。被你碰一下,亲一下,就恶心得像吞了苍蝇,吐得天昏地暗。这才是真正的宋祁朝。那个你以为在慢慢变好、在慢慢接受你的人,不过是我的伪装,是我为了那点可笑的工资,为了维持这份工作,装出来的!”
“不是的。”他猛地抬头,眼睛通红,“你不是装的。那些关心是真的,那些笑是真的,你愿意跟我来看流星雨也是真的!”
“那是因为我需要钱!”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在小小的木屋里回荡,“我妈要手术,我要交学费,我要活下去!而你,秦柏年,你是我的雇主,是我的金主!我敢对你摆脸色吗?我敢拒绝你那些‘好意’吗?我敢告诉你,你每一次靠近都让我想起什么吗?!”
话一出口,我和他都愣住了。
我看着他瞬间苍白的脸,看着他眼睛里迅速积聚的水汽,看着他微微颤抖的嘴唇,心里涌起一阵毁灭般的快意,但紧接着是更深、更冰冷的绝望。我在做什么?我在伤害这个唯一对我好的人,用最恶毒的话,把他推开,就像我推开所有试图靠近我的人一样。
因为他刚才的吻,让我又一次看清了自己——我永远都好不了。那些倒刺不是长在皮肤上,是长在灵魂里,每一次试图拔除,只会让伤口更深,流血更多。
“所以……这段时间,”秦柏年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碎什么,“你对我所有的容忍,所有的靠近,甚至……刚才在山顶上,你主动碰我,都是因为钱?都是装的?”
我想说是。那个“是”就堵在喉咙口,锋利得像刀片,割得我生疼。只要说出来,就能彻底斩断这令人痛苦的纠葛,就能回到我熟悉的安全距离,继续做一个被过去囚禁的、但至少平静的宋祁朝。
但我看着他通红的眼睛,看着他紧紧握成拳头、指节发白的手,那个“是”字,怎么也吐不出来。
沉默。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明白了。”他最终说,声音恢复了平静,但那平静下是死寂般的冰冷。他转身,走向另一张床,开始收拾他根本没怎么动过的背包,动作迅速,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你要走?”我问,声音不受控制地发抖。
“我送你回市区,现在。”他没看我,拉上背包拉链,“然后,我会跟我爸说,我不需要家教了。这个月的工资,还有……卡里的钱,你不用还。就当是……这段时间的补偿。”
补偿。这个词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里某个摇摇欲坠的东西。原来在他心里,我和那些可以用钱打发的人,也没什么不同。
“好。”我说,站起来,腿还是软的,但我强迫自己站稳。我也开始收拾我那点可怜的行李,把星空钢笔胡乱塞进背包侧袋,拉链卡住了,我用力一扯,拉链头崩开了,滚落到地上,消失在床底。
我懒得去捡。
我们一前一后走出木屋,谁也没说话。山风更冷了,像刀子一样割在脸上。来时觉得清新的草木香,此刻闻起来只有荒凉。
车子发动,驶入黑暗的山路。车灯劈开浓稠的夜色,像一道伤痕。车厢里死一般寂静,连音乐也没有。秦柏年开得很快,很稳,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下颌线紧绷。
我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山影。脸颊贴着冰冷的玻璃,那点凉意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一点点。清醒地意识到,我刚刚毁掉了什么。
毁掉了那些温暖的瞬间,毁掉了那支写起来很顺滑的笔,毁掉了百合花的香味,毁掉了他说“多久我都等”时眼里的光,也毁掉了……山顶上,流星坠落前,我心里那一点点微弱但真实的悸动。
胃又开始抽搐,这次不是恶心,是空。一种冰冷的、巨大的空洞,从胃部蔓延到四肢百骸。
一个半小时的路程,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当城市的灯火再次出现在地平线上时,我竟然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车子在我家小区门口停下。我解开安全带,去拉车门。
“宋祁朝。”他忽然叫住我。
我停住,没回头。
“卡里的钱,留着给阿姨买营养品。那支笔……你要是不想用,就扔了吧。”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说完了,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补充,“还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推开车门,冷风灌进来。下车,关上门,没有回头,径直走进小区。
直到走到我家楼下,我才听到车子发动离开的声音。那声音很快消失在夜晚的车流里,像从未存在过。
我靠在冰冷的单元门上,抬头,城市的夜空被灯光染成浑浊的橙红色,一颗星星也看不见。
没有流星,没有星空,没有那个眼睛里有光的少年。
只有我,和那些永远无法摆脱的、恶心的画面。
口袋里,那支星空钢笔的盒子,硌得我肋骨生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