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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倒刺·余波 ...

  •   十月十六日,周五,早晨七点
      我盯着手机屏幕上那几条语焉不详的论坛信息,已经看了整整两个小时。天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在书桌上投下一道惨白的光带。
      “经管院某秦姓公子哥校外斗殴,疑似为情所困?”
      “听说伤得不轻,眉骨缝了针,肋骨骨裂。”
      “在仁和医院VIP病房,这两天探病的人都排不上号。”
      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冷的手机边缘摩挲,直到指腹传来轻微的刺痛。窗外传来早起鸟雀的啁啾,室友还在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一切都安宁得近乎残忍,只有我胸腔里那颗心,在死寂的凌晨跳得杂乱无章。
      我该去吗?
      这个问题像一只不断增殖的怪物,在过去十几个小时里,盘踞在我大脑的每一个角落,啃噬掉所有试图建立的理智屏障。
      不去。你已经辞职了,拉黑了,说“与我无关”了。现在跑去算什么?前家教的廉价同情?还是为自己那点可悲的愧疚感找一个宣泄口?
      可是……他伤得很重。眉骨缝针,肋骨骨裂。那个总是笑着的、眼睛亮得像盛了星光的秦柏年,现在可能正躺在病床上,脸上缠着纱布,每呼吸一下都疼得皱眉。
      是因为我吗?因为我那些刻薄的话,因为我呕吐着推开他,因为我用最决绝的方式斩断所有联系?
      胃部传来熟悉的抽搐感,但这次没有恶心的画面伴随。只有一种冰冷的、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胃里,像吞下了一块不会融化的冰。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太急,眼前黑了一瞬。我扶住床栏,等那阵眩晕过去,然后轻手轻脚地下床,换衣服,洗漱。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是睡眠不足的青黑,眼睛里有血丝。我掬起冷水狠狠扑在脸上,冰凉刺骨,让混沌的脑子稍微清醒了一点。
      “祁朝,这么早?”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拿着锅铲,“粥快好了,吃了再走?”
      “不了妈,”我的声音有点哑,“学校……有点事,我先走了。”
      “什么事这么急?你脸色不好,是不是胃又疼了?”
      “没有,就是……小组课题要讨论。”我撒了谎,不敢看母亲的眼睛,匆匆换鞋出门,“晚上可能回来晚点,不用等我吃饭。”
      “哎,你至少带个面包——”
      门在我身后关上,隔断了母亲担忧的声音。我站在楼道里,清晨的寒意从楼梯间窗户钻进来,让我打了个寒颤。
      仁和医院。VIP病房。
      这两个词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我的意识里。我走下楼梯,脚步起初有些虚浮,但越走越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冷风灌进喉咙,带来刺痛,却让我有种自虐般的清醒。
      我不能去。理智在尖叫。
      但我已经站在了公交站台。早班车上人不多,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正在醒来,早点摊冒着热气,上班族行色匆匆。这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秋日清晨,除了我,这个正驶向一个可能根本不该去的地方的人。
      公交车摇摇晃晃,我在熟悉的恶心感中闭上眼。这次出现的不是父亲和那个男人的画面,而是秦柏年。山顶上他靠近时眼里的期待,被我推开后的错愕和惊慌,最后他惨白着脸说“对不起”的样子,还有李叔在电话里说的——他把领带剪了。
      “仁和医院到了,请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
      电子女音将我惊醒。我睁开眼,看着车窗外那栋白色建筑。太阳已经升高,金色的阳光照在玻璃幕墙上,反射出刺目的光。我随着人流下车,站在医院门口,看着不断进出的人群——病人、家属、医护人员。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和一种医院特有的、混合着疾病与希望的特殊气息。
      我的腿像灌了铅,一步也迈不动。
      我在干什么?宋祁朝,你在干什么?以什么身份进去?见到他说什么?对不起?还是再次在他面前吐出来?
      手指在口袋里蜷缩,碰到手机冰凉的边缘。也许我该打个电话给李叔,确认一下他在哪个病房,至少……至少不用这样毫无准备地闯进去。
      不。如果打了电话,李叔一定会告诉秦柏年。而我不确定,现在的秦柏年,还想不想见到我。
      也许他根本不想见到我。也许我的出现,只会让他更难受,更生气。
      我转过身,想离开。可脚步刚抬起,又落下。
      万一……万一他伤得很重,很疼,身边却没有人呢?万一他需要什么,而没有人帮他呢?万一……
      没有万一。他是秦柏年,是秦家的独子,他父亲一句话,最好的医生、最细心的护工都会围着他转。不缺你一个宋祁朝。
      可我还是转回了身,迈开了脚步。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进了那栋白色建筑。
      VIP病房在住院部顶楼,需要刷卡或登记才能进入电梯。我站在电梯间,看着光可鉴人的金属门上映出自己仓皇的脸。前台护士抬头看我,眼神带着职业性的询问。
      “请问,秦柏年在哪个病房?”我的声音干涩。
      护士在电脑上查询:“您是他?”
      “我是……他以前的老师。”这个身份说出口的瞬间,我心里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涩。
      护士看了我一眼,似乎在评估我的可信度,最后还是说:“1806。不过秦先生现在有客人在,您可能需要稍等。”
      “谢谢。”
      电梯上行,数字跳动。我的心跳也随之加快,一下,一下,撞击着胸腔。电梯门打开,顶楼的走廊异常安静,铺着厚厚的地毯,脚步声被完全吸收。空气里有淡淡的花香,掩盖了消毒水的味道。
      1806。我站在病房门口,手抬起,又放下。门是虚掩的,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秦父的声音,听不真切。
      我该敲门吗?还是该离开?
      就在我犹豫的瞬间,门内传来秦柏年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沙哑许多,带着明显的疲惫和……冷漠?
      “爸,我说了,我的事不用你管。”
      “不管?不管你就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秦父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的怒意,“为了一个家教,把自己折腾进医院,秦柏年,你可真是出息了!”
      我的血液好像瞬间凝固了。家教。为了一个家教。
      “跟他没关系。”秦柏年的声音很冷,“是我自己看那人不顺眼。”
      “不顺眼?李想都跟我说了!那个人在酒吧里说了几句宋老师的闲话,你就冲上去了!”秦父的怒气似乎更盛,“秦柏年,我花钱请他是来教你的,不是让你为了他跟人打架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次惹的是谁?刘家那个小子,他爸正跟我争城东那块地!”
      “所以呢?”秦柏年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嘲讽,“地比儿子重要,是吧?爸,你一直都是这样。”
      “你!”
      里面传来什么东西被摔在桌子上的声音。我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在冰冷的墙壁上。
      “好,好,我不跟你吵。”秦父的声音缓和了一些,但依旧生硬,“那个宋老师,我已经让财务把剩下的课时费结给他了,多给了三个月的,算是补偿。以后你别再跟他联系了,听见没有?”
      补偿。又是补偿。
      我的手指紧紧抠着墙壁,指甲传来要断裂的疼痛。
      “你给他钱了?”秦柏年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是冷漠,而是一种尖锐的、近乎失控的东西,“谁让你给的?!谁让你用钱去侮辱他的?!”
      “侮辱?我这是在处理问题!”秦父也提高了声音,“秦柏年,你清醒一点!他是什么人?一个为了钱给你补课的家教!你是什么人?你是秦振华的儿子!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接近你,对你好,你以为是为了什么?还不是看中了我们家的钱!”
      “他不是!”秦柏年的声音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音,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的心揪紧了,手指抠进墙壁更深。
      “他不是那种人……”秦柏年的声音在咳嗽后弱了下去,带着一种让我心碎的疲惫和……绝望?“爸,你不懂……他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见得多了!”秦父的声音冷酷而现实,“柏年,你才十八岁,你懂什么?感情?爱情?我告诉你,这个世界很现实。他现在需要钱,所以对你好。等哪天他不需要了,或者有别人给他更多钱,他会头也不回地离开你!就像现在这样!”
      就像现在这样。
      五个字,像五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扎进我心里最脆弱的地方。
      秦父说得对。我就是这样做的。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我用最糟糕的方式推开了他,然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不是因为钱,但结果有什么区别?
      “他不会……”秦柏年的声音低了下去,变成了喃喃自语,更像是在说服自己,“他只是……只是被吓到了……是我不好,我不该逼他……”
      “够了!”秦父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这件事到此为止。你好好养伤,下个月跟我去美国,学校我已经联系好了,去那边读一年预科,然后申请常青藤。离开这里,离开这些人,对你最好。”
      美国?离开?
      我眼前黑了一瞬,扶住墙壁才没有摔倒。
      “我不去。”秦柏年的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由不得你!”秦父似乎失去了耐心,“我已经安排好了。秦柏年,你是我儿子,你的未来早就规划好了。别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毁了自己!”
      无关紧要的人。
      我慢慢松开了抠着墙壁的手,指尖传来麻木的刺痛。我看着那扇虚掩的门,里面是我曾经小心翼翼靠近、又仓皇逃离的世界。而现在,那个世界的掌权者,正在用最冷酷的方式,宣判我的“无关紧要”,并为他的儿子规划一条彻底远离我的未来。
      这才是现实。我和秦柏年之间,从来就不只是我那些不堪的过去和恶心的反应。还有这些——阶级、金钱、规划好的人生、不容逾越的鸿沟。
      秦父说得对。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从来都不是。
      我那些可笑的挣扎,那些自以为是的痛苦和恐惧,在秦父这番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廉价。
      里面又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但我已经听不清了。耳朵里嗡嗡作响,像有无数只蜜蜂在盘旋。我转过身,脚步虚浮地走向电梯。
      没有眼泪,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太多的疼痛。只有一种冰冷的、彻骨的清醒,像被人从头顶浇下了一桶冰水,每一个毛孔都透着寒意。
      电梯门开了,我走进去,靠着冰冷的厢壁,看着数字一层层下降。
      回到一楼,走出医院。阳光依旧很好,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我在路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车来车往,人来人往。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拿出来看,是银行的到账短信。一笔数额不小的款项,附言:秦柏年家教薪资及补偿。
      补偿。
      我盯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然后笑了。笑得很轻,很空洞。
      我站起身,把手机放回口袋,朝着公交站台走去。脚步很稳,不再犹豫,不再回头。
      仁和医院白色的建筑在身后渐渐远去,像一场终于醒来的、荒诞的梦。
      而梦里那个眼睛里有星光的少年,和那个试图靠近却又狼狈逃离的自己,都该随着这场梦,一起留在过去了。
      公交车来了,我上了车,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闭上眼睛。
      这一次,脑海里终于一片空白。
      没有秦柏年,没有那些恶心的画面,没有温暖,也没有寒冷。
      只有一片彻底的、荒芜的寂静。
      十月十七日,周六,上午十点
      图书馆的自习区,我坐在靠窗的老位置。秋日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玻璃窗,在摊开的《泛函分析》书页上投下明亮的光斑。笔尖悬在笔记本上方,墨迹在纸张上洇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像一滴凝固的墨泪。
      已经过去二十分钟,我连第一道题的题目都没读完。那些数学符号在眼前漂浮、旋转,无法组成有意义的序列。耳朵里是图书馆惯有的背景音——翻书声、极轻的脚步声、偶尔的咳嗽——但这一切都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胃是空的,但不想吃东西。喉咙发紧,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扼住。我放下笔,抬手捏了捏眉心,指尖冰凉。
      “同学,你还好吗?”
      我抬眼,是旁边座位的女生,戴一副细边眼镜,眼神关切。她指指我的水杯:“你盯着那页书很久了,水也一口没喝。”
      “谢谢,我没事。”我听见自己用平稳的声音回答,甚至对她扯出一个极淡的、礼节性的笑容。然后我拿起水杯,喝了一口。水温刚好,顺着干涩的喉咙滑下去,带来一点微不足道的慰藉。
      女生点点头,转回去继续看书。我也重新将视线投向书页,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泛函分析,这是我喜欢的领域,抽象、严谨、优美。我曾以为自己可以躲进数学构筑的纯粹世界里,避开外面那些混乱的、令人作呕的现实。
      但现在,连这个避风港似乎也失效了。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昨天的画面——医院顶楼安静的走廊,虚掩的病房门,秦父冰冷而现实的话语,还有秦柏年那声带着绝望的“他不是……”。最后是银行到账短信那冰冷的提示音,和“补偿”两个字。
      补偿。
      我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缘,纸张粗糙的触感带来一点真实的感知。也许秦父是对的。他用最直接的方式,给我和秦柏年之间那段短暂而混乱的纠葛,标上了一个清晰的价格,然后画上了句号。干净利落,符合商业规则。
      而我,在经历了那些恶心、恐慌、动摇和可笑的“尝试”之后,最终也确实用行动证明了自己可以被“补偿”打发——我辞职了,拉黑了他,收了钱,没有再去医院。
      多么完美的闭环。
      胃部传来一阵熟悉的、空荡荡的抽搐。我伸手按住,掌心下是单薄的布料和皮肤下肋骨的轮廓。这段时间,好像又瘦了点。
      手机在口袋里沉默着。自从昨天那条到账短信后,再没有别的消息。李叔没有打来,秦柏年……当然更不会。那个号码依然安静地躺在黑名单里,像一个被埋葬的标本。
      这样也好。一切都回到了原点。不,比原点更靠后。原点至少还有一份薪酬不错的兼职,还有……一个会对他笑、会小心翼翼靠近他的少年。
      而现在,我只有一堆冰冷的知识,一个需要照顾的母亲,和一份已经到账的、带着屈辱标签的“补偿”。
      以及,胸腔里这片死寂的、荒芜的空洞。
      “祁朝?”
      我抬起头,是同系的周教授,正抱着几本书站在桌边,温和地看着我。
      “周教授。”我立刻站起来。
      “坐,坐。”他摆摆手,在我对面坐下,看了眼我面前的书,“看泛函?这部分是有点难,有不懂的地方可以来办公室问我。”
      “谢谢教授。”
      周教授打量着我,镜片后的眼睛透着长辈的关切:“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脸色不太好。考研复习虽然重要,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明白,谢谢教授关心。”
      “你母亲手术恢复得怎么样?”
      “很好,已经能下床走动了。”
      “那就好。”周教授点点头,沉默了片刻,忽然说,“祁朝,我听说……你之前在做家教?教的是经管院秦振华的儿子?”
      我的心猛地一跳,手指在桌下蜷缩起来,脸上却竭力维持着平静:“是,不过已经辞了。”
      “辞了也好。”周教授叹了口气,声音压低了些,“秦家那边……水有点深。秦振华是白手起家,手段厉害,但为人……”他摇摇头,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你是个好孩子,专心学业,将来考个好研究生,留校或者去个好单位,稳稳当当的,比什么都强。那些有钱人的世界,离得越远越好。”
      我看着他眼中真诚的担忧,喉咙哽了一下,最终只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谢谢教授。”
      周教授又叮嘱了几句注意身体,便起身离开了。我重新坐下,看着窗外。阳光依旧明亮,天空是洗过般的湛蓝。图书馆外的银杏树叶已经开始泛黄,在风里轻轻摇曳,像无数小小的、金色的手掌在挥动。
      离得越远越好。
      周教授的话,和秦父那句“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在此刻奇异地重叠在一起,形成一道冰冷而坚硬的墙壁,横亘在我和那个已经逝去的夏天之间。
      我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书本。这一次,那些符号似乎清晰了一些。我拿起笔,开始演算。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响,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是唯一真实的声音。
      十月十八日,周日,下午三点
      母亲坐在阳台的藤椅上晒太阳,手里织着一条围巾,是给我的,烟灰色的毛线。她恢复得很快,脸色红润,眼神也明亮了许多。
      “祁朝,来,试试长度。”她招手。
      我走过去,蹲下,任由她把织到一半的围巾绕在我脖子上比划。毛线很软,带着母亲指尖的温度和一点点阳光的味道。
      “刚好。”母亲满意地笑了,手指抚过我的脸颊,“又瘦了。是不是学习太拼了?家教不是辞了吗,就别把自己逼那么紧。”
      “没有,就是天冷了,没什么胃口。”我轻声说。
      母亲看着我,眼神里有什么东西闪了闪,但没追问,只是说:“晚上妈给你炖汤,好好补补。”
      “嗯。”我应着,把脸轻轻靠在她膝盖上。这个动作有些孩子气,我已经很多年没做过了。母亲的手顿了一下,然后轻轻落在我发顶,温柔地抚摸着。
      阳台很安静,只有织针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背上,驱散了一些入骨的寒意。
      “妈。”我闭着眼睛,忽然开口。
      “嗯?”
      “如果……如果我喜欢的人,是你不希望我喜欢的那种,怎么办?”
      母亲的手停住了。几秒钟的沉默,像有一个世纪那么长。然后,她的手重新动起来,抚摸的动作更轻,更缓。
      “祁朝,”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怕惊扰什么,“妈妈不希望你喜欢的那种,是什么样的人?”
      我沉默着,把脸更深地埋进她膝头的毛线里。那些话堵在喉咙口,沉甸甸的,带着铁锈般的腥气。
      是男人。是像父亲那样,会背叛家庭,会让母亲痛苦哭泣的男人。是像秦柏年那样,代表着另一个我永远无法企及的世界,代表着混乱、恶心和最终必然的分离的男人。
      “是……会让你难过的人。”我最终说,声音闷闷的。
      母亲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没有责备,没有惊讶,只有深沉的、化不开的心疼。
      “祁朝,妈妈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给你一个完整的、温暖的家。没能保护好你,让你看到那些……不该看到的东西。”她的声音有些哽咽,但很快又稳住了,“但妈妈从来不怕你让我难过。妈妈只怕你难过,怕你不开心,怕你因为过去的阴影,不敢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
      她放下织针,双手捧起我的脸,让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映着我苍白而茫然的脸。
      “你爸爸是个人渣,但他不代表所有人。这个世界很大,什么样的人都有。有好男人,也有坏男人;有值得托付的感情,也有不堪一击的谎言。”她的拇指轻轻擦过我的眼角,那里有些湿,“你不能因为被火烫过一次,就认定所有的光都是危险的。也不能因为一个人犯了错,就惩罚自己一辈子。”
      “可是妈,”我的声音在颤抖,“我做不到……我一看到,一想到,我就恶心,我就想吐……我控制不了……”
      “那就慢慢来。”母亲的声音坚定而温柔,“一次做不到,就试两次。两次做不到,就试十次。害怕了,就退回来。难过了,就回家,妈在这儿。但别因为害怕,就把自己锁起来。祁朝,你还这么年轻,你的路还长。别让那些已经过去的事,毁了你还没开始的未来。”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烫得脸颊生疼。我像个终于找到庇护所的孩子,把脸埋进母亲怀里,肩膀无法抑制地抽动。母亲没有再说安慰的话,只是紧紧抱着我,一下下轻拍我的背,像小时候每次我做噩梦惊醒时那样。
      阳光安静地洒在我们身上,空气里有毛线的暖香和阳光干燥的气息。在这个小小的、陈旧的阳台上,在母亲温暖的怀抱里,那些冰冷的、尖锐的疼痛,似乎被暂时地包裹、软化了一些。
      我哭了很久,直到眼泪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疲惫。我抬起头,眼睛红肿,但心里那块压得我无法呼吸的巨石,好像被撬动了一点点。
      “妈,”我哑着嗓子说,“我……我可能喜欢上了一个人。但他……他也是男的。”
      母亲看着我,眼神平静,没有震惊,只有了然和更深的心疼。她早就猜到了,从秦柏年第一次来医院,从我这段时间反常的沉默和消瘦里。
      “他对你好吗?”她问。
      我想起山顶的流星,江景公寓的咖啡,医院里那束百合,还有他说“多久我都等”时眼里的光,最后是医院病房外,他嘶哑着说“他不是……”时的绝望。
      “他……他对我很好。”我的声音很轻,“是我不好。我伤害了他。”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发:“那就去道歉,去解释。如果他真的对你好,会愿意听,会愿意给你时间。”
      “可是……他爸爸不同意。他们要送他出国,去很远的地方。”还有那些“不是一个世界”、“无关紧要”、“补偿”的话,像冰锥一样扎在心里,我说不出口。
      “那就更要在他走之前,把话说清楚。”母亲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暖,很稳,“祁朝,有些话,现在不说,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说了。有些遗憾,一旦留下,就是一辈子的事。妈不想你以后后悔。”
      后悔。
      我会后悔吗?后悔那天在山顶推开他?后悔在医院外转身离开?后悔就这样,让一切结束在冰冷的转账短信和“补偿”两个字里?
      我想起秦柏年最后看我的眼神,那片死寂的冰冷下,是否也藏着和我一样的、不敢宣之于口的疼痛?
      我不知道。
      但我忽然很害怕。害怕这种胸腔里空荡荡的、死寂的感觉,会这样持续下去,一年,两年,一辈子。害怕很多年后,我再想起这个秋天,想起那个眼睛里有星光的少年,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如果当初”。
      阳光在移动,渐渐离开了阳台。风大了一些,带着深秋的凉意。母亲把织了一半的围巾披在我肩上。
      “去吧,祁朝。”她说,眼神温柔而坚定,“去做你觉得该做的事。无论结果怎么样,妈都在这儿。”
      我握着肩上柔软的毛线,看着母亲温柔却不再年轻的脸。那些沉重的、冰冷的枷锁,那些恶心的画面,那些阶级的鸿沟,那些现实的冷酷,依然存在,依然让我恐惧。
      但心底某个角落,似乎有一簇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火苗,在母亲的话语和这秋日午后的阳光里,轻轻地、试探性地,跳动了一下。
      也许,我还可以再试一次。
      不是为了挽回什么,也许什么都挽回不了。
      也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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