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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倒刺·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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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日,周二,下午两点
我站在秦家别墅的雕花铁门外,手指悬在门铃按钮上方,迟迟没有按下去。
风很大,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哗哗作响,也吹得我单薄的外套紧贴在身上。深秋的天空是那种灰蒙蒙的铅色,像一块洗不干净的抹布,低低地压在城市上空。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空气里已经能闻到潮湿的土腥气。
距离收到那笔“补偿”已经过去三天。三天里,那条银行短信像一枚烧红的硬币,烫在我的手机屏幕上,也烫在我的意识里,每次看到,都带来一阵尖锐的羞耻和冰冷的钝痛。
但我还是来了。
母亲的话,那簇微弱的火苗,支撑着我走过漫长的公交线路,支撑着我站在这里。不是为了挽回——我知道有些东西碎了就是碎了,粘起来也有裂痕。我只是……需要说清楚。至少,让他知道,那些伤人的话,那些仓皇的逃离,并非我的本意。至少,让他知道,那笔钱,不是我想要的“补偿”。
至少,亲口说一声对不起。
为山顶的呕吐,为病房外的转身,为那些像刀子一样甩出去的、伤人的话。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空气灌进肺里,带来刺痛。手指终于落下,按响了门铃。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掠过脚边。我盯着那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一下,又一下,像在撞击着肋骨。
门开了。不是李叔,是秦柏年。
他站在门内,穿着一身黑色的家居服,衬得脸色异常苍白。额角贴着一小块纱布,边缘还能看到暗紫色的淤青。左眼下方也有一片未褪尽的青紫,让那张总是带着笑意的脸,看起来有几分陌生和狼狈。他瘦了,下颌线更加清晰,眼窝深陷,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黯淡无光,只有看到我的瞬间,闪过一丝极快的、几乎捕捉不到的情绪,然后迅速归于沉寂。
“宋老师。”他开口,声音是哑的,带着感冒般的鼻音,又或者只是单纯的疲惫。
这个称呼,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我心里。他以前从不这样叫我,他总是连名带姓地喊“宋祁朝”,带着点故意的拖腔,或者更近一些时,直接喊“祁朝”。
“秦柏年,”我的喉咙也发紧,声音干涩,“我……”
“进来吧。”他打断我,侧身让开通道,动作有些迟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大概是牵动了肋骨的伤。
我走进熟悉的玄关,空气里有淡淡的消毒水味道,混着他惯用的薄荷沐浴露香气。客厅里很整洁,但过于整洁了,缺少了往日的烟火气。那架三角钢琴盖着防尘布,像个沉默的巨兽蹲在角落。
“坐。”他在沙发上坐下,离我很远,中间隔着足以再坐三个人的距离。他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自己则陷在长沙发的一角,双手交握放在腿上,是一个防御的姿势。
我依言坐下,背脊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盖上,指尖冰凉。客厅里很安静,能听到窗外呼啸的风声,和墙壁上古董钟摆单调的咔哒声。
“你的伤……”我试图找到一个不那么尴尬的开场白。
“没事,皮外伤。”他简短地回答,目光没有聚焦在我身上,而是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宋老师今天来,是有什么事吗?”
又是“宋老师”。每一个字,都在我们之间划下更深的沟壑。
“我……”我张了张嘴,那些在脑海里演练过无数次的话——道歉,解释,关于那笔钱——此刻全都堵在喉咙里,被这冰冷的、疏离的气氛冻结成冰。我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额角的纱布,眼下的淤青,还有他身上那种浓郁的、挥之不去的疲惫和……死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得我几乎喘不过气。
“我来……是想看看你。”最终,我只说出了这句苍白无力的话。
他扯了扯嘴角,似乎想笑,但没成功,只形成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看我?宋老师有心了。不过如你所见,还活着,死不了。”
这话里的尖刺毫不掩饰,扎得我手指蜷缩起来。我早该想到的,伤害已经造成,不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那笔钱,”我艰难地开口,感觉每一个字都像粗粝的沙石磨过喉咙,“我转回给你。我不能要。”
他终于把目光转向我,那双曾经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平静无波,深不见底:“不用。那是你应得的。课时费,还有……那段时间的‘辛苦费’。”
“辛苦费”三个字,他说得很慢,很清晰,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切割。我能感觉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很苍白。
“不是那样……”我试图解释,声音有些发抖,“那些……那些不是……”
“是什么?”他打断我,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眼睛紧紧锁住我,里面翻涌着某种压抑的、暗沉的情绪,“不是可怜我?不是施舍?不是你觉得陪一个同性恋纨绔子弟玩这种暧昧游戏,应该得到的报酬?”
“秦柏年!”我猛地站起来,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你明知道不是!”
“那是什么?!”他也提高了声音,额角的青筋微微凸起,苍白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宋祁朝,你告诉我那是什么?是同情?是愧疚?还是你终于觉得,我这个人的感情,也可以稍微施舍一点?”
“我从来没有觉得你的感情是施舍!”我冲口而出,胸口剧烈起伏,“我只是……我只是……”
“只是什么?”他步步紧逼,也站了起来,但因为动作太急,牵动了肋骨的伤,他闷哼一声,捂着左肋弯下了腰,脸色瞬间变得更白,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
“你怎么样?”我下意识想上前扶他。
“别碰我!”他猛地后退一步,像避开什么脏东西,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旁边的茶几。他扶着沙发靠背,急促地喘着气,看向我的眼神里有尖锐的痛楚,还有更深的、让我不敢细看的绝望。
“秦柏年……”我的声音哽住了,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宋祁朝,”他直起身,虽然因为疼痛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已经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厌倦,“你知道吗,我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样子。”
我僵在原地,看着他。
“明明是你推开我,是你厌恶我,是你把我当成病毒一样躲避。”他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钉进我耳膜,“可你现在又摆出这副表情,好像受伤的人是你,好像需要安慰、需要解释的人也是你。你总是这样,用你的恐惧,你的过去,你那些该死的心理阴影,来惩罚我。好像我喜欢你,我对你好,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活该被你这样对待。”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我的心上,砸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翻搅。我想反驳,想说我从未觉得他十恶不赦,想说我那些反应并非本意,可喉咙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任何声音。因为他说得对,至少有一部分是对的。我用我的恐惧,我的创伤,筑起高墙,将他挡在外面,也困住了自己。而当他试图翻越,或者我偶尔允许他靠近时,我又会因为那些汹涌而来的恶心记忆,将他狠狠推开。
“你说你不是我父亲那种人,”我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那你现在在做什么?用钱来买断一切,用最伤人的话来指责我,然后把我推得远远的?秦柏年,你和那些用钱和权力来解决问题的人,有什么区别?”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看到他瞳孔骤缩,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他看着我,眼神空空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我这句话说完的瞬间,彻底碎掉了。
“是啊,”他忽然笑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空洞得令人心悸,“你说得对,宋祁朝。我和他们没什么区别。我就是个仗着家里有几个钱,就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的混蛋。我接近你,对你好,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强买强卖,用我的方式逼迫你接受。我不顾你的意愿,不顾你的过去,只想得到我想要的。所以我活该,活该被你推开,活该被你恶心,活该……自食其果。”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那你是什么意思?”他反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空洞,“宋祁朝,你告诉我,我还能怎么想?山顶上,你吐了。医院里,你走了。我发消息,你拉黑。我躺在病床上,等来的是我爸给你的‘补偿’。现在,你站在这里,告诉我那笔钱你不能要,然后质问我跟我爸有什么区别?”
他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拉开了我们之间最后的距离:“没有区别。宋祁朝,在我们之间,钱是唯一清晰的东西。我爸用它买你的时间,买你的专业知识。我……我试图用它,买你的靠近,买你的原谅,买一个我明知不可能的结果。我们都错了。错得离谱。”
窗外,风更急了,卷着枯叶猛烈地拍打着玻璃窗,发出噼啪的声响。天空阴沉得可怕,铅灰色的云层低垂,像是随时要压垮这座寂静的别墅。
“你走吧。”他转过身,不再看我,声音疲惫得像熬了无数个夜晚,“钱你留着,或者扔了,随你。从今以后,我们两清了。你是A大的高材生,有光明的前途。而我……”
他停顿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下去。
“而我,下个月就去美国了。以后,不会再打扰你。”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轻,像羽毛落地,却在我心里砸出轰然巨响。
美国。他终于还是接受了那个安排。那个彻底远离我,远离这一切混乱和不堪的安排。
我站在原地,脚下像生了根。我想说点什么,道歉,解释,或者只是叫一声他的名字。可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沉甸甸的,压得我无法呼吸。我只能看着他单薄而挺直的背影,在越来越暗的天光里,像一个逐渐褪色的剪影。
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那些恶心的画面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全新的、更尖锐的疼痛,从心脏的位置蔓延开来,迅速席卷四肢百骸。不是生理性的恶心,而是心理上的,一种被彻底否定的钝痛,一种看着什么东西在眼前碎裂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原来,比推开一个人更难受的,是被他亲手推开。
原来,比无法接受一段感情更绝望的,是这段感情被宣判从未开始,也无需结束,只需“两清”。
原来,那些我以为在拔除的倒刺,早已在不知不觉中,长成了我血肉的一部分。而此刻,他要将它们连根拔起,留下的,是鲜血淋漓、空无一物的巨大创口。
“秦柏年……”我终于找回了声音,却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他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很轻地挥了挥,是一个告别的手势。
“保重,宋老师。”
宋老师。最后的称呼,为这一切画上了冰冷而彻底的句号。
我看着他一步步走向楼梯,背影消失在二楼的拐角。脚步声很轻,很稳,没有一丝迟疑。
客厅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架盖着白布的钢琴,以及窗外越来越猛烈的风声。古钟的摆锤依旧规律地摆动,咔哒,咔哒,像在为这场无声的告别倒计时。
我慢慢地,转过身,走向门口。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握住冰凉的门把手,拧开,走出去,再轻轻带上。
厚重的木门在身后合拢,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里面那个空旷冰冷的世界,也隔绝了我和他之间,最后一点微弱的联系。
站在别墅外,狂风立刻席卷了我,吹得我几乎站立不稳。天空低垂,云层翻滚,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又急又密,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外套。
我站在原地,没有躲,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
口袋里,手机震动了一下。我没有去看。不用看也知道,大概是银行转账失败的提示,又或者是那笔“补偿”,以另一种方式,回到了我的账户。
雨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我迈开脚步,走进这场深秋的冷雨里。
没有回头。
身后,那栋豪华的别墅在雨幕中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不见。像一场短暂而荒诞的梦,醒了,只剩下满身冰冷的雨水,和胸口那个被挖空了的、呼呼漏着冷风的大洞。
我们……两清了。
也好。
十二月二十日,周三,傍晚六点
A市迎来了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雪花细密,无声地飘落,在昏黄的路灯光晕里旋转,落地即化,只在行人的肩头和发梢留下潮湿的痕迹。
我走出图书馆,冷风裹挟着细雪迎面扑来,钻进围巾的缝隙,带来刺骨的寒意。我拉高母亲织的烟灰色围巾,把半张脸埋进去。围巾很软,带着家里洗衣液淡淡的薰衣草香,是唯一熟悉而温暖的气味。
三个月了。
距离那个狂风骤雨的深秋傍晚,已经过去了三个月。时间像结了冰的河,表面平滑寂静,底下却是滞涩的、沉重的流淌。
秦柏年果然走了。十一月中旬,李叔打来过一个电话,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带着不易察觉的叹息。他说少爷已经去美国了,在加州一所私立预科学校,适应得“还可以”。他问我最近怎么样,阿姨身体好吗,说少爷走前留了句话,让他转达给我。
“少爷说,”李叔在电话那头顿了顿,仿佛在斟酌措辞,“那支笔,希望你能留着用。他说,笔是干净的,是干净的。”
干净的。
我握着手机,站在宿舍阳台上,看着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很久没有说话。最后只说:“知道了,谢谢李叔。”
“宋老师,”李叔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也只是叹了口气,“你也多保重。”
电话挂断后,我打开书桌最底层的抽屉。那支星空钢笔还躺在深蓝色的丝绒盒子里,笔尖的金色在昏暗的光线下,依旧闪着微光。我把它拿出来,握在手里,金属的凉意透过皮肤传来。很沉,压得我手腕发酸。
干净的。
我把它重新放回去,合上抽屉,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合上一个旧时代的棺椁。
之后,生活便以另一种节奏前行。我辞掉了图书馆的兼职,用那笔“干净”的补偿金,付清了母亲后续的复查费用和药费,还剩下不少。我又找了一份线上批改作业的零工,收入不如家教,但足够应付日常开销,更重要的是,不需要与人接触。
我把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学习和照顾母亲中。天不亮就起床,背单词,做习题,看文献。上午的课一节不落,下午在自习室待到闭馆。晚上回家,陪母亲散步,给她读报纸,然后继续看书到深夜。我用近乎自虐的充实,填满每一分每一秒,不给那些不合时宜的念头、画面、情绪任何可乘之机。
只是偶尔,在图书馆的窗边,看到外面灰蒙蒙的天空,会想起另一片星空,和流星划过时,唇边那点转瞬即逝的凉意。然后胃部会习惯性地一紧,恶心感翻涌上来,但很快又被我强行压下去。我学会了在那种感觉涌起的瞬间,立刻转移注意力,背一个公式,解一道难题,或者起身去接一杯冰水。
只是偶尔,路过学校咖啡店,闻到熟悉的咖啡豆香气,会想起另一个午后,江景公寓书房里,他笨拙地煮咖啡,然后眼睛亮晶晶地问我“好喝吗”。我会加快脚步,目不斜视地走过,让冷风灌进衣领,驱散那点可笑的、不合时宜的恍惚。
只是偶尔,深夜从自习室出来,走在空无一人的林荫道上,听到远处篮球场传来的拍球声,会想起那个总是穿着白衬衫、笑容张扬的少年,在阳光下奔跑的样子。我会戴上耳机,把音乐开到最大,用鼓点淹没所有杂音。
母亲恢复得很好,脸色红润,能做些简单的家务了。她不再提秦柏年,也不提任何相关的话题。她只是默默地,在我熬夜时端来热牛奶,在我皱眉时递来切好的水果,在我发呆时轻轻叫我一声“祁朝”。她的陪伴像温水,无声地包裹着我,不追问,不施压,只是在那里。
直到今天早晨,我出门时,她叫住我,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你的信,美国寄来的。”她说,声音很平静,但眼睛里有一闪而过的担忧。
我接过信封。很厚,手感沉重。寄件地址是加州,寄件人一栏是打印的英文,没有名字。邮票是美国的自由女神像,邮戳模糊,看不出具体日期。
我没有立刻拆开,而是把它塞进了背包最里层。一整天,那个信封都像一块烧红的炭,隔着几层布料,烫着我的脊背。在图书馆,我无法像往常一样专注,那些字母在眼前跳动,无法组成意义。最后,我放弃了,收拾东西,提前离开。
雪还在下,不大,但很密。地面湿漉漉的,映出橘黄的路灯光。我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像是要把飘忽不定的心也踩回地面。
回到租住的小屋——为了方便照顾母亲,也为了节省开支,我们搬离了原来的老小区,在学校附近租了间一室一厅。房子很旧,但干净,朝南,冬天有很好的阳光。
母亲在厨房里炖汤,香气弥漫在小小的空间里,是家的味道。我换了鞋,放下书包,那个信封的存在感立刻变得无比强烈。
“回来了?洗手吃饭吧,汤马上好。”母亲从厨房探出头,看了我一眼,没多问。
“嗯。”我应了一声,走进自己那个用帘子隔出来的小空间。书桌靠窗,堆满了复习资料。我坐下来,看着窗外飘落的雪,看了很久,才从背包最里层,拿出那个信封。
牛皮纸的质感粗糙,边角有点磨损。我摩挲着封口,没有拆。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没有预想中的悸动或恐慌,只有一种奇异的、近乎麻木的平静。
最终,我还是撕开了封口。倒出来,不是信纸,而是一叠厚厚的、装订好的A4纸。最上面一张,是手写的字迹,很熟悉,是秦柏年的。只有一句话,用黑色的钢笔,写得用力,几乎透到纸背:
“宋祁朝,这是干净的。”
干净。又是这个词。
我翻到下一页。是打印出来的习题,数学,英文,密密麻麻,工整清晰。每一页的空白处,都有另一种字迹的批注,红色,很端正,是英文。有些地方打了勾,有些地方画了问号,有些地方是长长的解析。
我再往后翻。是笔记,关于美国历史的,关于宏观经济的,关于莎士比亚戏剧的。同样是打印的正文,手写的批注。手写的内容有时是补充,有时是质疑,有时只是简单的“懂了”或“没懂”。字迹有时工整,有时潦草,能看出书写时的心情。
再往后,是几张照片。拍得很随意,像是用手机随手拍的。一张是窗外的景色,蓝天白云,绿树成荫,异国风情的建筑。一张是书桌的一角,堆着厚厚的书,旁边放着一杯喝了一半的咖啡。还有一张,是对着镜子拍的,只拍到了下巴和脖颈,喉结很明显,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背景是陌生的房间。照片里的他,似乎更瘦削了些,下颌线清晰得有些锋利。
没有自拍,没有正脸。只有这些零碎的、间接的影像。
最后,是几张空白的、印着暗纹的浅蓝色信纸,和一支全新的、同色系的墨水笔。信纸散发着极淡的、清冽的松木香。
我把所有东西重新整理好,放回信封。那叠纸很沉,压在手心,带着远渡重洋而来的、冰冷的重量。
干净的。
他是在告诉我,这些习题,这些笔记,这些批注,这些他生活的碎片,都是干净的。与他父亲的钱无关,与那场混乱的纠葛无关,与他曾试图用“补偿”来买断的情感无关。这只是他作为一个学生,在异国他乡,努力学习的证明。只是一个曾经的家教老师,或许可以、或许愿意看一看的东西。
又或者,他什么也没想,只是不知道该以什么方式联系,只能选择这种最笨拙、最安全、也最“干净”的方式。
我不知道。
我拿起那叠习题,翻开。第一道是微积分,题目出得很刁钻。我拿起笔,习惯性地想从笔筒里抽一支,手却顿住了。几秒后,我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拿出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
打开,星空钢笔静静地躺着。我把它拿出来,拧开笔帽,在草稿纸上划了一道。出水依旧流畅顺滑,笔尖划过纸张的触感细腻而稳定。我翻到那叠习题的最后一页,找到他手写批注的地方,对照着题目,在空白处开始演算,写下步骤,写下另一种可能的解法,写下需要注意的易错点。
我的字迹是黑色的,他批注的字迹是蓝色的。两种颜色交错在一起,在纸张上铺陈开,像一场沉默的、隔着一个太平洋的对话。
厨房里传来汤勺碰撞锅沿的轻响,和母亲哼着的、不成调的曲子。窗外,雪渐渐大了,在玻璃上积起薄薄的一层,模糊了外面的灯火。
我写得很慢,很认真。笔尖沙沙作响,是这寂静冬夜里唯一的声音。那些复杂的公式,抽象的符号,此刻成了我唯一的浮木,让我得以暂时逃离胸腔里那片空茫的疼痛,和脑海中那些不断闪回的画面——山顶的星光,他眼里的光,医院走廊的灯光,还有最后那场冷雨里,他转身离去的、决绝的背影。
胃部没有抽搐,恶心感没有涌现。只有一种缓慢的、钝重的疼痛,从心脏的位置扩散开来,蔓延到四肢百骸。不剧烈,但持久,像这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气,一点点渗透进骨缝里。
我写完最后一道题的注解,放下笔。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僵硬。窗外,雪已经停了,世界一片寂静的银白。
我把那叠厚厚的、承载着另一个大陆日光与灯火的纸张,连同那支星空钢笔,一起重新收进抽屉。关上的瞬间,发出一声轻微的、确定的咔哒声。
然后我起身,拉开帘子,走进温暖的、飘着食物香气的小客厅。母亲已经把汤盛好,热气袅袅升起。
“妈,吃饭了。”我说,声音平静。
“哎,来了。”母亲笑着应道,把筷子递给我。
我们相对而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安静地吃着简单的晚餐。雪光从窗外映进来,给小屋镀上一层柔和的、朦胧的光晕。
生活还在继续。以一种缓慢的、安静的、带着隐痛的方式,继续向前流淌。
像冬日里未熄的余烬,埋在厚厚的灰下,看不到光,也感觉不到热。但你不知道,在灰烬深处,是否还有一点猩红,在漫长寒冷的等待中,固执地、微弱地,不肯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