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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倒刺·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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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九月一日,周四,傍晚
图书馆的自习区,键盘敲击声和翻书声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我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屏幕上是打开的文献管理软件,光标在文档末尾闪烁,等待着下一行综述。
窗外,A大校园沐浴在夏末傍晚的金色余晖里。又一批新生拖着行李箱涌入,脸上带着稚嫩的好奇和对未来的憧憬。一年了。时间快得像被风吹散的流沙,只在指缝留下一点粗糙的触感。
大四了。考研倒计时牌上的数字日益缩减,我成了学弟学妹口中那个“永远泡在图书馆的宋学长”。生活被简化成三点一线:宿舍,图书馆,食堂。头发长了,懒得剪,随意用一根发绳拢在脑后。架上了一副细边黑框眼镜,因为长时间用眼,度数又加深了。烟灰色的围巾早已收进衣柜深处,因为母亲说,夏天还围着围巾,像个傻子。
最大的变化或许是,我渐渐习惯了与人保持距离,但不再会因无意的触碰而瞬间僵硬。偶尔在食堂被同学撞到肩膀,或在图书馆借过时手臂相擦,不会再激起条件反射般的恶心和心悸。那些尖锐的、生理性的创伤应激,像是被时间这层厚厚的茧包裹了起来,不再一触即发,但依旧存在,沉甸甸地压在意识深处。我不再时刻备战,但依然是一座沉默的、不设访客的孤岛。
抽屉里那叠来自加州的习题和笔记,连同那支星空钢笔,被我用一个防潮盒小心地收了起来,塞在书架最高一层的角落。我没再打开过。只是偶尔打扫时,目光会掠过那个深蓝色的盒子,停留片刻,然后移开。那笔钱,连同“补偿”,被我原封不动地存在一张单独的卡里,从未动用。那是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宋祁朝,”陈浩端着两杯咖啡走过来,把其中一杯放在我桌上,“歇会儿,帮你带了美式,不加糖不加奶,没错吧?”
“谢了。”我接过,纸杯的温度透过指尖传来,是滚烫的。
“看你这黑眼圈,”陈浩在我对面坐下,压低声音,“昨晚又熬到几点?别太拼了,身体要紧。”
“还好。”我啜了一口咖啡,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短暂的清醒。陈浩是我为数不多能说几句话的同学,他心不坏,话也不多,偶尔一起吃饭自习,恰到好处的陪伴,不过分靠近,也不疏离。
手机在桌面上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一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寥寥数字:
“我回来了。”
咖啡杯停在唇边,滚烫的液体溅出几滴,落在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我盯着那行字,屏幕的光映在镜片上,有些刺眼。周围的嘈杂似乎瞬间褪去,只剩下心脏在耳膜里沉闷的撞击声。
回来了。
三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荡开一圈圈无声的涟漪。
“怎么了?”陈浩察觉到我的异样,探头看了一眼我的手机屏幕,随即了然,“又是推销?拉黑就行。”
他没看到内容。我把手机屏幕按灭,扣在桌面上。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杯的边缘,那里有点烫,但我没移开。
陈浩没再追问,低头看自己的书。图书馆的灯光是冷白色的,均匀地洒在每个人身上,也落在我微微颤抖的手背上。那点咖啡渍已经干了,留下一个浅褐色的印子。
秦柏年,这个名字,连同那些被我强行尘封的画面,一起从那个深蓝色的盒子里破土而出。山顶的星空,他靠近时清冽的气息,医院走廊里压抑的争执,父亲冰冷的话语,还有最后那场冷雨里,他转身时决绝的背影。
我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翻涌的情绪压下去。胃部传来熟悉的、轻微的痉挛,但很轻微,像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我拿起咖啡,又喝了一大口,灼热感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然后,我拿起手机,解锁。那条短信还躺在收件箱里,简洁,直接,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符合他一贯的风格,又似乎带着某种陌生的、经过时间沉淀后的克制。
我盯着那串号码,指尖悬在屏幕上方。我应该删除它,像处理任何一条垃圾信息。我应该继续我按部就班的生活,考研,毕业,找一个安稳的工作,和母亲平静地生活下去。那些混乱的、痛苦的、带着血腥味和恶心感的过去,就应该被永远锁在记忆的深处,任其落满灰尘。
但我没有。
鬼使神差地,我打开短信界面,手指在屏幕上敲击,缓慢地,一个字,一个字:
“知道了。”
发送。
然后,我将那个号码拖进了黑名单。动作流畅,没有一丝犹豫,像演练过千百遍。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放回桌上,屏幕朝下。咖啡已经凉了,苦涩的味道更加明显。我拿起笔,重新将视线投向电脑屏幕,光标依旧在闪烁,等待着我输入下一行字。
窗外的余晖彻底沉入了地平线,天空被染成深邃的绀青色,图书馆里的灯似乎更亮了。远处的篮球场传来隐约的拍球声和欢呼,属于新生的喧嚣隔着玻璃,模糊不清。
“我回来了。”
“知道了。”
一场跨越了季节、海洋和沉默的对话,在两句简单的短讯中开始,又似乎结束。
我重新戴上降噪耳机,点开常听的纯音乐歌单。钢琴声流水般倾泻而出,淹没了外界所有的杂音,也淹没了胸腔里那阵沉闷的、规律的、无法忽视的悸动。
翻开下一页文献,密密麻麻的英文字母在眼前排列组合。我拿起笔,在笔记本上写下第一个批注。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是这寂静夜晚里,唯一清晰的声音。
第九章:秋日信笺
九月二日,周五,下午五点
雨是午后开始下的。起初只是细密的雨丝,悄无声息地濡湿地面,后来渐渐大了,敲在图书馆巨大的玻璃幕墙上,发出持续的、绵密的沙沙声,像某种来自远古的低语。
我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桌上的专业书翻到一半,停在“多元统计推断”的章节。笔尖悬在笔记本上方,墨水在尖端汇聚成一个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墨滴,却迟迟没有落下。
屏幕是暗的,但手机就在触手可及的地方。黑色的外壳,沉默地躺着。昨天那条“我回来了”的短讯,和我的回复“知道了”,像两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短暂的涟漪,便无声无息地沉入黑暗,再无后续。
这样最好。我告诉自己。像两条平行线,短暂相交后,各自奔向再无瓜葛的远方。这才是最安全的距离,最干净的结局。
可为什么,胸腔里某个地方,依然残留着那种被投入石子的、沉闷的回响?
我放下笔,捏了捏眉心,试图驱散那恼人的分神。窗外的雨更大了,水珠顺着玻璃蜿蜒滑下,将窗外的景致切割成无数道扭曲的、流动的色块。远处的教学楼只剩下模糊的轮廓,路灯提前亮起,在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晕。
图书馆里很安静,只有空调轻微的送风声和偶尔翻动书页的轻响。邻座的女生收拾好东西离开,轻轻带上了椅子。对面一个男生戴着耳机,对着屏幕无声地念念有词,大概是准备面试。一切都井然有序,一切都在轨道上。
只有我,被卡在了某个时间的褶皱里,动弹不得。
五点一刻。我收拾好书本,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背包。站起身时,视线掠过窗外,看到楼下一道身影穿过雨幕,正朝着图书馆入口快步走来。
深蓝色的牛仔外套,被雨水打湿,颜色深了几分。身形很高,撑着一把黑色的伞,伞面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但那个走路的姿态,肩线起伏的角度,还有握住伞柄时微微屈起的指节——
我的脚步定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然停跳了一拍。血液在耳廓里呼啸,盖过了雨声,盖过了空调声,盖过了世间一切声响。
不会是他。
不可能。
他说“回来了”,但A大校园这么大,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这么巧,是在图书馆,在我每天这个时间离开的时刻?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收伞,抖落上面的雨水,然后走进了大厅。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我看到他将伞放进门口的塑料桶,然后朝电梯间走去。他依然低着头,我看不清他的脸,但那股莫名的、熟悉的压迫感,隔着遥远的距离和厚重的雨幕,依然清晰地传递过来。
不。不要是他。不要是现在。
我猛地转过身,朝着与电梯间相反的、通往消防通道的楼梯快步走去。帆布包在肩侧沉重地晃荡,磕在腰际,带着微微的疼。我推开厚重的防火门,楼梯间里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发出幽幽的绿光。我几乎是跑起来的,一步两级,帆布包里的书和文具在颠簸中碰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被放大,一下,又一下,敲在我的耳膜上,也敲在我的心上。混乱,急促,带着一种近乎逃窜的仓皇。
终于下到一楼,我推开楼梯间的门,冲进一楼大厅。冷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雨天特有的潮湿和泥土气息。我脚步未停,径直走向出口,甚至没有去拿寄存在一楼的伞。
就这样冲进了雨里。
雨水瞬间打湿了我的头发和衣服。深秋的雨冰冷刺骨,顺着发梢流进衣领,激得我打了个寒颤。但我没有停下,反而走得更快,几乎是跑了起来。帆布包很快被雨水浸透,沉甸甸地坠在肩膀上,水顺着裤腿往下流,灌进鞋子里,每一步都发出“噗嗤”的轻响。
我没回头。不敢回头。
我不知道他是否在身后,是否看到了我,是否在追赶。我只是本能地、用尽全力地向前奔跑,像一只被猎人惊动的鹿,只想逃离那片让它不安的空气。
雨水模糊了视线,世界在我眼前变成一片晃动的、冰冷的水帘。我穿过熟悉的林荫道,绕过还在施工的教学楼,跑过空旷的操场。雨丝抽打在脸上,带来轻微的刺痛,却也让我混乱的头脑获得了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直到跑进宿舍楼,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面那个湿漉漉的、可能潜藏着他身影的世界,我才扶着冰冷的墙壁,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
水从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边汇成一滩。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我的动静亮起,惨白的光线照亮了我此刻的狼狈——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和额头上,眼镜片上全是水珠,白色的棉布衬衫湿透,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削的骨骼轮廓,深色的水渍在浅色布料上迅速洇开。帆布包也在滴水,地上一片狼藉。
我摘下眼镜,用还算干燥的袖口胡乱擦拭镜片,重新戴上。世界清晰了一些,但依旧冰冷而潮湿。
慢慢地,呼吸平复下来。耳边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心跳声,擂鼓一般在胸腔里回荡。我靠着墙,滑坐到冰凉的地面上,湿透的衣服贴着瓷砖,寒意迅速渗透进来。
为什么跑?
因为害怕。害怕面对,害怕那熟悉的恶心感再度涌上来,害怕看见他,害怕那些被我强行尘封的、混杂着痛苦、温暖、抗拒和悸动的记忆,会像洪水一样冲破堤坝,将我淹没。
但更害怕的,或许是他眼睛里的东西。失望?愤怒?还是……像那天在医院外,那种冰冷的、死寂的平静?
我不知道。我不敢去想。
我就这样坐着,任由身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地板上,直到声控灯熄灭,黑暗将我温柔地包裹。在绝对的黑暗和寂静里,只有窗外渐渐沥沥的雨声,像是这个世界唯一的背景音。
不知过了多久,手机在湿漉漉的裤袋里震动起来。一下,两下,带着沉闷的嗡嗡声。
我慢慢地、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把它掏出来。屏幕在黑暗中亮起,刺得我眼睛发疼。又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不是昨天那个,是一个新的、本地的号码。
只有两个字,加一个标点:
“宋祁朝。”
没有质问,没有追索,只是平静地、准确地叫出了我的名字。
我盯着那两个字,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黑暗重新降临,但视网膜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两个字的光斑——宋祁朝。他写的。他知道是我。他看到我了。他在找我。
心脏又开始不规律地跳动,带着一种冰冷的、坠落的恐慌。
然后,屏幕又亮了。这次,是一张图片。
我点开。像素不高,像是隔着一段距离拍摄的,还笼罩在雨幕中,有些模糊。但画面依然清晰可辨——是图书馆一楼那个放雨伞的塑料桶。
旁边,靠墙立着一把黑色的、还在滴水的长柄伞。而在伞柄上,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个东西。
一个深蓝色的、巴掌大小的、方方正正的丝绒盒子。
即使隔着模糊的雨幕和低像素的画质,我也能一眼认出来。
是那支星空钢笔的盒子。
他把它,放在了那里。放在了我必然会看到的地方。用一种沉默的、不容拒绝的、带着他特有固执的方式。
图片下面,跟着新的一条短信,依然是言简意赅:
“你的,物归原主。”
我握着手机,指尖冰凉,几乎要握不住。雨水顺着屏幕滑落,在“物归原主”四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他回来了。他找到了我。他没有追上来质问,没有在雨中等候。他只是用这样一种方式,告诉我,他在这里。并且,把我们之间最后一点“干净”的、物质的联系,也斩断了。
钢笔还给我。那么,我们之间,就真的,两不相欠,再无瓜葛了。
是吗?
我慢慢地扶着墙壁站起来。腿因为久坐和冰冷而有些麻木。我走到窗边,看向外面。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天地间一片迷蒙,远处的路灯在雨幕中化作一团团模糊的光晕。
那个放着钢笔盒子的塑料桶,就在图书馆入口旁边。从我现在的位置,看不到。
但我能想象。黑色的伞,深蓝的盒子,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构成一幅多么沉默而倔强的画面。
我没有回复这条短信。也没有像昨天一样,把这个新号码拖进黑名单。
我只是关掉了手机屏幕,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金属外壳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然后,我转身上楼,回到我那个狭小的、潮湿的宿舍。脱掉湿透的衣服,用毛巾胡乱擦干身体,换上干燥的睡衣。动作机械,面无表情。
窗外,雨声潺潺,一夜未停。
而那个深蓝色的丝绒盒子,和它承载的所有过去的重量,就这样,以一种猝不及防的、沉默的姿态,重新回到了我的世界。
物归原主。
可有些东西,一旦给出去,就再也还不回去了。就像有些裂痕,一旦产生,就再难愈合如初。
雨夜无声,只有心跳在胸腔里,沉重地,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某种我试图遗忘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