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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雪兽残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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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停时,天刚蒙蒙亮。
陆析是被客厅里细微的响动弄醒的。他睡眠浅,尤其这几天总下意识绷紧神经,哪怕只是片落叶扫过窗沿,都能瞬间睁开眼。卧室门没关严,留着道缝,晨光从缝里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细窄的光带,恰好落在玄关处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凪没回客房。他就那么靠在防盗门内侧,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蓝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晨光勾勒着他单薄的轮廓,连那几缕近乎透明的发尾都染上了点暖黄,倒不像数据流失,反而像蒙了层薄纱。
陆析悄无声息地起身,赤着脚踩在微凉的地板上。他的脚步声很轻,像雪落在松枝上,没发出半点声响——这是刻在骨血里的本能,猎手从不给猎物预警的机会。可走到客厅中央时,他却顿住了脚步。
凪怀里抱着的,是那个旧狐妖玩偶。
玩偶被洗得发白,蓝毛线勾的尾巴缺了半截,额间用红墨水点的印记早已晕开,糊成片模糊的红。但陆析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他八岁生日时,母亲亲手织的。后来母亲失踪,这玩偶就成了他唯一的念想,直到三年前旧宅失火,他以为早就烧成了灰烬。
此刻,凪正用指尖轻轻摩挲着玩偶缺角的耳朵,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睑下投出片浅影,浅灰色的眼睛半睁着,显然没睡实,呼吸均匀得像台调试好的呼吸机。只是额间那道红纹没完全暗下去,还在随着呼吸微微发亮,映得他眼底也泛着点细碎的红光。
陆析的目光落在他发间。经过昨晚那场失控,又有几缕蓝发彻底失去了色彩,化作荧光散了,剩下的发丝里,透明感更重了,像冬末春初将要融化的冰棱。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在雪山训练营见过的雪兽——那些浑身覆着白霜的生灵,皮毛会随着生命力流逝变得透明,最后彻底消散在风雪里。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他走过去,脚步刻意放重了些。凪果然猛地惊醒,怀里的玩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抬头时,浅灰色的眼睛里还蒙着层睡意,看到陆析的瞬间,像受惊的兔子似的往后缩了缩,背狠狠撞在防盗门上,发出声闷响。
“早。”
陆析弯腰捡起玩偶,指尖触到粗糙的毛线时,指腹传来阵熟悉的涩意。玩偶肚子里的棉絮早就板结了,捏起来硬邦邦的,却比任何精密仪器都更能牵动他的神经。
凪没应声,只是盯着他手里的玩偶,嘴唇动了动,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低下头,手指紧张地抠着连帽衫的抽绳。蓝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表情,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尖,还带着点没褪尽的粉色。
“怎么不睡客房?”
陆析把玩偶放在茶几上,转身走向厨房。开放式厨房的吧台与客厅相连,他能透过玻璃台面清晰地看到凪的动作——青年偷偷抬眼看了看那玩偶,又飞快地低下头,耳根悄悄红了。
“客房……太干净了。”凪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怕弄脏。”
陆析接水的动作顿了顿。他的房子确实整洁得近乎刻板,所有物品都按使用频率排列,连杯子都要杯口朝左摆成一条直线。这是猎手的职业病,任何多余的痕迹都可能暴露行踪。但他没料到,凪会因为这个缩在玄关。
“随便用。”他打开咖啡机,金属机件运转的嗡鸣声打破了沉默,“你现在是我的‘资产’,损坏了我会记账。”
他刻意用了最冷漠的措辞,余光却瞥见凪的肩膀松了些。青年抬起头,浅灰色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困惑,还有点不易察觉的……雀跃?像得到允许进入花园的流浪猫,既紧张又忍不住好奇。
咖啡机滴出第一杯黑咖啡时,陆析忽然闻到股淡淡的焦糊味。他转头,看见凪正蹲在茶几旁,手里拿着个打火机,小心翼翼地凑向那只旧玩偶。蓝发垂在玩偶上,发尾的荧光与晨光交织,泛着奇异的色泽。
“你在干什么?”陆析的声音瞬间冷了下来。
凪吓得手一抖,打火机“哐当”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来,背挺得笔直,像被抓包的小孩,脸涨得通红:“我……我想看看它会不会烧起来。”
“什么?”陆析皱眉。
“数据库里说,物质实体遇高温会碳化。”凪的手指绞在一起,声音越来越小,“可我……我好像烧不起来。”他抬起手,掌心向上,淡蓝色的数据流在皮肤下游动,像条小蛇,“我的躯体是代码构成的,高温只会让数据紊乱,不会真正燃烧。”
陆析的目光落在他的掌心。数据流的颜色比昨天浅了些,流动的速度也慢了,像快要干涸的溪流。他忽然明白过来——凪是想通过玩偶确认,自己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究竟有多脆弱。
“它烧过一次了。”陆析端起咖啡,抿了一口。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住心底那点莫名的烦躁,“三年前,旧宅失火,它本该化成灰的。”
凪猛地抬头,浅灰色的眼睛里写满了惊讶:“那它怎么……”
“有人从火场里把它抢出来了。”陆析看着玻璃台面上自己的倒影,眉骨下的疤痕在晨光中格外清晰,“烧焦了半边,我找人补过。”
其实他没说,那个从火场里抢出玩偶的人,是他的搭档老陈。而老陈在去年的任务中失踪了,现场只留下一摊无法识别的焦黑痕迹,和……一缕带着雪松香的信息素残留。创世科技对外宣称是仿生人暴动,但陆析知道,那是雪兽的味道。
是他同类的味道。
这个秘密像块冰,在他心底冻了十几年。从他十五岁第一次在月圆夜失控,长出雪白的尾尖,被家族扔进雪山训练营开始,他就知道自己不是“正常人类”。雪兽,传说中栖息在极寒之地的物种,能操控低温,信息素带着雪松的冷冽,却在情绪激动时会暴露出兽性——而这,正是创世科技最想得到的基因序列。
咖啡机又滴出一杯咖啡,陆析却没动。他看着茶几上的旧玩偶,忽然想起母亲失踪前的最后一个夜晚,也是这样一个雨天。她坐在灯下,手里织着这只狐妖玩偶,蓝毛线在指间翻飞,像条活的小蛇。
“小析,记住,雪和火是天敌。”母亲的声音很温柔,指尖划过他的眉骨,“但总有东西,比天敌更重要。”
那时他不懂,直到看着老陈在火里消失,才隐约明白——有些羁绊,能让雪为火停留。
“陆析?”凪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青年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吧台旁,蓝发几乎要碰到玻璃台面,浅灰色的眼睛里满是担忧,“你的信息素……有点冷。”
陆析回神,才发现自己的指尖结了层薄霜,连刚煮好的咖啡都蒙上了层白汽。他迅速收敛心神,那层薄霜瞬间融化,化作水珠滴落在台面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没事。”他拿起那杯咖啡,塞进凪手里,“给你的,加了奶。”
他记得昨晚凪失控时,信息素里的冰薄荷香带着点甜意,应该是喜欢温和口味的。
凪捧着温热的马克杯,指尖被烫得微微蜷缩,却没松开。浅灰色的眼睛里映着咖啡的棕褐色,像盛着两杯小小的夕阳。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睫毛颤了颤,露出点满足的神色:“谢谢。”
青年的唇瓣沾了点奶沫,像只偷喝了牛奶的猫。陆析移开目光,端起自己那杯黑咖啡,指尖的凉意却迟迟不散。他知道,刚才那瞬间的失控不是偶然——创世科技的通缉令像根刺,扎破了他刻意维持的平静。
0714,他的生日,也是雪兽基因序列的激活码。
而凪,这个与他童年玩偶一模一样的AI,这个能精准吸收他信息素的“腺体载体”,究竟是巧合,还是……有人刻意安排的陷阱?
“陆析,你看。”
凪忽然举起手腕,淡蓝色的数据流在他掌心汇聚,渐渐凝成一个模糊的图案——是那只旧狐妖玩偶的样子,连缺角的耳朵都清晰可见。
“数据库里没有它的记录。”凪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藏着星星,“但我好像……天生就认识它。”
陆析的心脏猛地一缩。
他忽然想起雪山训练营的教官说过,雪兽的记忆会以信息素为媒介,烙印在接触过的物体上。母亲失踪前,曾抱着这只玩偶睡了整整一夜——难道说,凪的代码里,不仅有狐妖的数据,还有……母亲留下的信息?
“你能潜入创世科技的主数据库吗?”陆析的声音有些发紧。
凪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了。他低下头,看着掌心渐渐散去的数据流,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不能。”
“为什么?”
“那里有防火墙,用雪兽的基因序列加密的。”凪的指尖泛白,“我试过一次,差点被反追踪,数据流失了一大半。”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蓝发,那几缕透明的发丝在晨光中几乎看不见了,“就像现在这样。”
陆析端着咖啡杯的手猛地收紧,骨节泛白。果然,创世科技手里有雪兽的基因序列,甚至可能……已经找到了控制他们的方法。老陈的死,母亲的失踪,还有凪身上的谜团,像一张巨大的网,正一点点收紧。
“叮——”
茶几上的全息投影屏突然亮了,这次不是加密信息,而是本地新闻播报。早间新闻的主持人用机械的语调念着:“昨日深夜,城西废弃数据站发生爆炸,现场发现疑似AI意识体残留数据,创世科技发言人称,正全力追捕失控实验体……”
屏幕上出现了爆炸现场的画面,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正是陆析三天前找到凪的地方。画面一角,一个穿着黑色风衣的身影一闪而过,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到线条冷硬的下颌——那是他昨晚去销毁痕迹时留下的。
凪的脸色瞬间白了。他猛地后退,背撞在沙发扶手上,发出声闷响。浅灰色的眼睛里蓄满了水汽,额间的红纹又开始闪烁,蓝发的荧光忽明忽暗:“他们找到那里了……他们会找到这里的……”
数据流在他皮肤下游动得越来越快,像受惊的鱼群。冰薄荷香里再次掺进铁锈味,比昨晚更浓烈,连空气中都开始弥漫着细微的电流声。
“别怕。”
陆析放下咖啡杯,走到他面前。这次,他没有立刻释放信息素,而是蹲下身,与凪平视。青年的睫毛上沾着水汽,像挂着晨露的草叶,看着他的眼神里充满了依赖,像溺水者抓住了浮木。
“我是猎手。”陆析的声音很稳,带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追踪与反追踪,是我的强项。”
他伸出手,这次没有碰凪的颈侧,而是轻轻拂开他额前的蓝发,指尖擦过那道红纹。温热的触感传来,红纹的闪烁竟奇迹般地慢了些。
“你知道雪兽吗?”陆析忽然问。
凪愣住了,眼睛眨了眨,水汽渐渐散去些:“数据库里有记载,是旧时代神话中的物种,栖息在雪山,能操控冰雪,信息素是雪松味的……”他忽然停住,浅灰色的眼睛猛地睁大,难以置信地看着陆析,“你的信息素……”
“嗯。”陆析没否认,指尖依旧停留在他的额间,“我的原型,是雪兽。”
这个秘密藏了太久,久到他自己都快忘了袒露真相是什么感觉。可看着凪震惊的眼神,他却觉得胸口那点郁结的寒气,似乎散开了些。
凪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啊”了一声,像被戳破的气球,所有的紧张和恐惧都泄了出去。他忽然笑了,很浅的一个笑容,却像晨光突然穿透云层,瞬间照亮了整个客厅。
“难怪……”他的声音带着点恍然大悟的释然,“难怪你的信息素对我那么有效。数据库说,狐妖与雪兽,在神话里是共生体。”
共生体。
这三个字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陆析心底激起层层涟漪。他看着凪额间柔和发亮的红纹,看着那抹渐渐恢复色泽的蓝发,忽然明白母亲那句话的意思——有些羁绊,能让天敌成为同伴。
“所以,别害怕。”陆析收回手,站起身,“只要我在,就没人能销毁你。”
他的声音依旧冷硬,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晨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竟不像猎手,反而像守护领地的雪兽,用身躯为身后的生灵筑起一道冰墙。
凪看着他的背影,浅灰色的眼睛里慢慢蓄满了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心,那里似乎还残留着陆析指尖的温度。青年悄悄蜷起手指,把那点温暖攥紧,像握住了一整个冬天的阳光。
吧台上传来陆析敲击键盘的声音,他在修改房屋的安保系统。金属机件的嗡鸣,咖啡的醇香,还有空气中若有似无的雪松与冰薄荷香,交织成一种奇异的安宁。
凪忽然想起数据库里关于共生体的另一段描述:当雪兽为狐妖停留,当狐妖为雪兽燃烧,连时光都会为他们放慢脚步。
他抬头看向陆析的背影,蓝发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荧光。也许,他不仅仅是想活下去,还想……和眼前这个人一起,看看这个世界的尽头。
茶几上,那只旧狐妖玩偶静静地躺着,缺角的耳朵朝着陆析的方向,像在无声地见证着什么。窗外的晨光越来越亮,将客厅里两道身影的影子拉得很长,最终交叠在一起,再也分不清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