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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三十二万巨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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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屋的挂钟敲了十下。
沈如霜还坐在那个小板凳上,手脚冰凉,手心却全是汗。收音机里已经开始播晚间新闻,赵桂香打着哈欠收拾针线筐,沈建国站起来准备关灯。
“妈,”沈如霜突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想……去县医院看看。”
赵桂香动作一顿,转过头,三角眼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刻薄:“去县医院?你知道去一趟要多少钱吗?”
“我肚子疼得厉害,”沈如霜捂着腹部,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这次是硬生生憋出来的,“可能刚才摔水沟里伤着了。”
“忍忍就过去了。”赵桂香不耐烦地摆摆手,“多大点事就去医院,当家里钱是大风刮来的?”
沈建国已经关了收音机,插嘴道:“明天还要下地,赶紧睡觉。”
沈如霜低着头,指甲掐进手心。
她知道会这样。在这个家里,她的病痛从来都不值钱。前世她在电子厂累出胃病,写信回家要两百块钱看病,赵桂香回信说“别娇气,干活哪有不累的”,最后是工友凑钱送她去的诊所。
但这次,她必须去县城。
兑奖。
三十二万巨款的彩票,必须本人持身份证到县城的彩票中心兑奖。兑奖期限三十天,但她等不了那么久。每多待一天,就多一分风险。
“妈,”沈如霜抬起头,眼睛里逼出水光,“我真难受……万一拖严重了,以后干不了活怎么办?王老板那边……”
这话戳中了赵桂香的软肋。
要是这丫头真病倒了,怎么去打工赚钱?养她十六年,总不能砸手里。
赵桂香皱着脸想了半天,才不情不愿地说:“行吧行吧,明天一早去。先说好,医药费从你以后工资里扣!”
沈如霜心里一松,面上却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谢谢妈。”
“睡去吧。”赵桂香挥挥手,像是赶苍蝇。
沈如霜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长舒一口气。
第一步成了。
她从内衣夹层里掏出那八张彩票,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一张一张仔细看。彩票纸粗糙,印刷的字迹有些模糊,但数字清清楚楚——12、17、23、28、31、36、8。
每一张,都代表四万块钱。
三十二万。
沈如霜的手有点抖。不是害怕,是兴奋。前世她直到二十六岁死前,银行卡里最多的时候也就五万多,那是她省吃俭用攒下来准备和顾明远买房的——结果被他转走了。
这一世,开局就是三十二万。
但兴奋过后,是警惕。
这笔钱怎么安全兑出来?怎么带走?怎么不让赵桂香发现?
彩票中心兑大奖,肯定会有人围观。1990年的县城,五万块就是轰动新闻,更何况她中了八张。就算分开兑,也要跑八趟,风险太大。
而且兑奖要身份证。她的身份证在赵桂香那里——昨天办完拿回来,赵桂香就收走了,说“我给你保管”。
必须拿回来。
沈如霜在黑暗中思考着。
窗外的月亮被云遮住,屋里一片漆黑。远处传来狗吠声,忽远忽近。
她走到床边,蹲下身,伸手在床底摸索。木板床下面有个暗格,是她小时候藏宝贝的地方——几颗漂亮的石子,一个破了的发卡,还有一本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简·爱》。
她把八张彩票小心地放进《简·爱》的夹页里,再把书塞回暗格。
不能带在身上。万一赵桂香搜身,就全完了。
藏好彩票,沈如霜躺到床上,睁着眼睛看黑漆漆的屋顶。
明天。
明天她要先去县城兑奖,然后买去深圳的火车票。晚上趁着赵桂香他们睡着了,偷出户口本和身份证,连夜离开。
但钱怎么带?
三十二万现金,就算都是十元面额,也得一大包。何况彩票中心可能给一部分五十元、一百元的大钞——1990年五十元面额的钞票刚发行不久,一百元的更少见。
目标太大了。
或许……可以先兑一部分?
沈如霜翻了个身,脑子里飞快盘算。
八张彩票,每张四万。她可以先兑两张,拿八万现金。八万块虽然也多,但捆好了塞在衣服里,还能遮掩。剩下的六张,等到了深圳再找机会兑。
对,就这样。
先兑两张,八万块作为启动资金,足够她在深圳租房子、做生意了。剩下的钱,等安顿下来再慢慢处理。
想清楚了,沈如霜心里踏实了些。
她闭上眼,强迫自己睡觉。明天有一场硬仗要打,必须养足精神。
可刚有点睡意,就听见外面传来脚步声。
很轻,但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沈如霜立刻睁开眼,浑身绷紧。
脚步声停在门口。
“咔嚓”一声轻响,门闩被拨动——她的门闩坏了很久,从外面一拨就能开。
门被推开一条缝。
月光从云层里透出来,照进来一点微弱的光。沈如霜眯着眼,看见一个黑影闪进来,反手关上了门。
是赵桂香。
她来干什么?
沈如霜屏住呼吸,装作熟睡的样子,眼睛却留了一条缝,死死盯着那个黑影。
赵桂香在屋里站了一会儿,似乎在听她的呼吸声。确定她“睡着”了,才开始动作。
她先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窸窸窣窣地翻找。
沈如霜心提到了嗓子眼。
幸好彩票藏在了床底暗格里。
赵桂香翻了一会儿,没找到什么,又走到衣柜前。衣柜里只有几件旧衣服,她一件件摸口袋,连夹层都捏了一遍。
还是什么都没有。
最后,赵桂香走到床边。
沈如霜感觉自己的心跳声大得吓人。
赵桂香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她。月光照在她脸上,那张平时刻薄的脸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诡异。她伸出手,探向沈如霜的枕头——
不是摸枕头底下,而是直接摸向沈如霜的脖子。
沈如霜差点跳起来。
但她忍住了,继续装睡。
赵桂香的手在她脖子上停了停,似乎在确认有没有挂什么东西。然后往下,隔着薄薄的背心,摸了摸她的胸口。
内衣夹层是空的。彩票已经藏起来了。
赵桂香似乎松了口气,收回手,又在屋里扫视了一圈,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去,带上了门。
沈如霜等到脚步声远去,才慢慢坐起来,后背全是冷汗。
赵桂香在找什么?
肯定不是钱。她身上只有十七块八毛,赵桂香知道。
那她在找什么?
除非……她察觉到了什么。
沈如霜皱起眉。难道自己今晚的表现太反常了?撕通知书时太冷静?装病装得不像?
都有可能。
赵桂香虽然刻薄,但不傻。在这个家里当了十六年的主宰者,她对“掌控”有一种本能的敏感。任何脱离掌控的迹象,都会引起她的警惕。
沈如霜咬住下唇。
计划必须提前。
不能等到明天晚上了。明天从县城回来,拿到钱,当天就走。
她重新躺下,这次彻底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
鸡叫三遍的时候,赵桂香来敲门了。
“起来!去县城了!”
沈如霜爬起来,换上那件碎花衬衫和黑裤子——这是她最好的一套衣服,平时舍不得穿。
堂屋里,沈建国已经吃完早饭,蹲在门槛上抽烟。赵桂香端出一碗稀粥和一个窝头:“快点吃,吃完就走。你爸不去,我还要回来喂猪。”
沈如霜默默喝完粥,窝头只吃了半个,剩下的揣进口袋——这是她中午的饭。
“妈,我的身份证……”她小声说。
赵桂香瞥了她一眼:“要身份证干什么?”
“医院挂号要身份证。”沈如霜垂着眼,“上次小宝发烧去医院,护士就要了。”
这倒是真的。沈小宝去年得肺炎,县医院确实登记了身份证。
赵桂香犹豫了一下,转身进里屋,不一会儿拿着一个铁盒子出来。打开,里面是家里的重要证件:户口本、结婚证、土地证,还有两张身份证。
她抽出沈如霜的身份证,递过来:“拿好了,别弄丢。”
沈如霜接过那张薄薄的卡片,手心微微出汗。
拿到了。
“走吧。”赵桂香锁上铁盒子,放回柜子顶层,“早去早回。”
出门时天刚蒙蒙亮。村里的小路还没什么人,只有几个早起下地的村民。赵桂香走在前面,步子很快,沈如霜跟在后面,不时捂着肚子,装出痛苦的样子。
村口有去县城的班车,一天两趟,早上七点一趟,下午三点一趟。她们赶到时,车已经快坐满了。
赵桂香掏钱买票,两张票一块二。她付钱时脸色很难看,嘴里嘀咕着:“赔钱货,净会花钱。”
沈如霜装作没听见,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班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
车窗外的景色飞快后退:土坯房、稻田、水塘、远处的山。这是她生活了十六年的地方,熟悉到骨子里,也恨到骨子里。
前世离开后,她再也没回来过。赵桂香后来写信要钱,她寄过几次,直到顾明远说“你那个家就是无底洞”,她才断了联系。听说后来沈小宝娶媳妇要彩礼,赵桂香还想来深圳找她,被她躲开了。
这一世,她不会给他们这个机会。
“你在想什么?”赵桂香突然问。
沈如霜回过神,低下头:“肚子疼……”
“忍忍。”赵桂香说完就转过头,看着窗外。
班车开了两个多小时才到县城。1990年的县城不大,一条主街,两边是低矮的楼房,最高的也就五层。街上自行车比汽车多,人们的衣着大多是灰蓝黑三色。
县医院在城西,彩票中心在城东。
下车后,赵桂香拽着沈如霜就往医院方向走。
“妈,”沈如霜站住,“我想先上个厕所。”
“你怎么这么多事!”
“憋不住了……”沈如霜夹着腿,脸色发白——这次是憋气憋出来的。
赵桂香不耐烦地摆摆手:“快去快回!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沈如霜转身就跑,拐进了一条小巷。
她没有去公厕,而是穿过小巷,直奔城东。
彩票中心在百货大楼旁边,一间不大的门面,门口挂着“福利彩票发行中心”的牌子。沈如霜到的时候,刚开门不久,里面只有一个工作人员,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正拿着鸡毛掸子掸柜台上的灰。
沈如霜推门进去。
“买彩票?”女人头也没抬。
“兑奖。”沈如霜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彩票,放在柜台上。
女人拿起彩票看了看,眼睛突然睁大。她抬起头,打量了一下沈如霜——十六岁的姑娘,穿着洗得发白的碎花衬衫,头发枯黄,一看就是农村来的。
“你……你等等。”女人声音有点抖,拿起彩票走到里间。
沈如霜站在柜台前,心跳如擂鼓。
几分钟后,女人出来了,身后跟着一个秃顶的男人,胸口别着“主任”的牌子。
主任接过彩票,仔仔细细看了好几遍,又看了看沈如霜:“小姑娘,这彩票是你的?”
“是我的。”沈如霜拿出身份证。
主任核对了一下,又问:“你什么时候买的?在哪买的?”
“昨天晚上,在镇上农机站李伯那里买的。”沈如霜对答如流,“李伯可以作证。”
主任和女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你中了……一等奖。”主任说,声音有点干涩,“两张都是一等奖,每张五万,税后四万,两张八万。”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耳听到这个数字,沈如霜还是感觉一阵眩晕。
八万块。
1990年的八万块。
“你要现金还是存折?”主任问。
“现金。”沈如霜毫不犹豫。
主任皱了皱眉:“八万现金……数额比较大,我们这里现在没那么多现金,得去银行取。你要不等下午再来?”
“我现在就要。”沈如霜说,“能取多少先给我多少,剩下的下午我来拿。”
主任想了想,点点头:“行,你等会儿。”
他拿着彩票又进了里间。这次时间比较长,大概二十分钟后才出来,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子。
“这里有三万现金。”主任把袋子放在柜台上,“剩下的五万,你下午两点来拿。记住,带上身份证,本人来领。”
沈如霜接过袋子,打开看了一眼。
里面是捆好的钞票,十元面额,一捆一千,三十捆。还有几张五十元的,凑整三万。
很重。
她拎起袋子,手都在抖。
“小姑娘,”主任突然开口,语气严肃,“财不外露的道理你懂吧?这么多钱,你一个人拿回去不安全。最好让家里大人来接你。”
沈如霜点点头:“我知道,谢谢。”
她拎着袋子走出彩票中心,脚步有些虚浮。
三万现金,沉甸甸的,像拎着一块砖。
但她不能现在就离开。赵桂香还在医院等着,如果她不见了,赵桂香肯定会报警。而且剩下的五万还没拿。
沈如霜找了个僻静的角落,把钱分成三份。一份一万,用布包好,藏在百货大楼后面的垃圾堆里——那里有个破箩筐,她小时候来县城捡破烂时发现的。
另一份一万,塞进内衣里,用布带缠紧。虽然鼓鼓囊囊的,但穿着宽大的衬衫,勉强能遮住。
最后一份一万,装在黑袋子里,拎在手上。
她得去医院一趟,稳住赵桂香。
县医院门口,赵桂香已经等得不耐烦了,正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看见沈如霜过来,劈头就骂:“上个厕所上这么久!掉茅坑里了?!”
沈如霜低着头:“排队的人多……”
“行了行了,赶紧看病!”赵桂香拽着她往医院里走。
挂号,排队,看医生。沈如霜说自己肚子疼,医生按了按,开了点止疼药,总共花了三块六毛。
赵桂香付钱的时候脸都是绿的。
从医院出来,已经中午了。
“回家。”赵桂香说。
“妈,”沈如霜小声说,“我饿了……能不能吃点东西再走?”
“吃什么吃!回家吃!”赵桂香瞪她。
“下午的车三点才开,现在才十二点。”沈如霜指了指车站方向,“我等车的时候自己买点吃的就行,妈你先回去吧,猪还没喂呢。”
这话提醒了赵桂香。家里的猪确实该喂了,出来大半天了。
她犹豫了一下,从兜里掏出五毛钱:“给你,买个烧饼。三点准时上车,听见没?要是敢乱跑,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知道了。”沈如霜接过钱。
赵桂香又叮嘱了几句,才匆匆往车站走——她要赶一点那趟回村的顺风车。
看着赵桂香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沈如霜长舒一口气。
她转身,快步走向百货大楼。
垃圾堆里的钱还在。她拿出来,和手里的黑袋子合在一起,两万现金。
下午两点,她准时出现在彩票中心。
主任已经准备好了剩下的五万现金,这次有五十元面额的,还有几张崭新的一百元——沈如霜第一次见1990年版的一百元钞票,暗红色,上面是四位领袖头像。
五万现金装了两个袋子。
沈如霜把所有的钱合在一起,七万现金,塞进一个破旧的帆布包里——那是她在百货大楼花两块钱买的。帆布包塞得鼓鼓囊囊,背在肩上沉得压肩膀。
但她心里却轻快得像要飞起来。
七万现金,加上内衣里藏的一万,一共八万。
启动资金有了。
现在,该走了。
她背着帆布包,走到火车站——县城的小站,一天只有三趟车:一趟去省城,一趟去广东,一趟慢车往北。
去广东的车是晚上七点,到深圳是第二天早上。
沈如霜买了票,硬座,二十三块五毛。售票员撕票给她时,看了她好几眼——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独自去深圳,少见。
离发车还有四个小时。
沈如霜在候车室找了个角落坐下,把帆布包紧紧抱在怀里。
候车室里人不多,几个外出打工的男人蹲在地上抽烟,一对年轻夫妻抱着孩子,还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坐在长椅上看书。
沈如霜瞥了一眼那个看书的男人,突然浑身一僵。
顾明远。
又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在火车站?
顾明远似乎感觉到了视线,抬起头,看向沈如霜的方向。四目相对,沈如霜立刻低下头,心脏狂跳。
他认出她了吗?
应该没有。昨晚在农机站门口,她戴着草帽,穿着宽大工装,又是晚上。现在她是女孩打扮,他应该认不出来。
但沈如霜还是紧张。
顾明远看了她几秒,又低下头继续看书。
沈如霜悄悄打量他。
二十岁出头的顾明远,比前世年轻很多,但那种斯文儒雅的气质已经初现端倪。白衬衫,金丝眼镜,手里拿着一本《国富论》——前世他也爱看这本书,说这是“商人的圣经”。
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又要去哪里?
正想着,广播响了:“开往广州方向的K325次列车开始检票……”
顾明远合上书,站起来,拎起一个黑色皮箱,走向检票口。
沈如霜看着他消失在人群中,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
这个变数,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她没时间多想了。
她的车还要等三个多小时。这段时间,她得想办法解决最后一个问题——
户口本。
没有户口本,她去深圳办不了暂住证,租不了房子,开不了银行账户。
必须回去拿。
可是现在回去,风险太大。赵桂香可能已经发现她没坐下午三点的班车,说不定正在到处找她。
怎么办?
沈如霜咬着嘴唇,脑子里飞快运转。
突然,她想起一个人。
周姐。
前世她在电子厂认识的工友,也是他们村嫁出去的。周姐人很好,前世帮过她很多。周姐家就在县城边上,她丈夫在建筑队干活,她自己在菜市场摆摊。
也许……可以找周姐帮忙?
沈如霜记得周姐家的地址,前世周姐说过,她刚结婚时住在县城西边的棉纺厂宿舍。
赌一把。
她背起帆布包,走出火车站,找了个三轮车:“师傅,去棉纺厂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