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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 1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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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个小时。外面传来门锁被打开的声音——言澈有钥匙,但他走了,所以……云清砚混沌的大脑迟缓地转动。
脚步声不疾不徐地靠近,停在了书房门外。然后,是两声从容的、带着某种笃定的轻叩。
不是言澈。言澈不会这样敲门。
云清砚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他缓缓抬起头,透过模糊的泪眼,看向那扇紧闭的门。一个冰冷而清晰的预感,攫住了他。
门外安静了几秒,然后,一个低沉悦耳、此刻却显得无比刺耳的声音,透过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伪的关切:
“清砚?你在里面吗?我路过,看到灯亮着,门也没锁紧……你还好吗?”
谢凌。
这个名字像淬毒的冰棱,刺穿了云清砚最后一点自欺欺人的屏障。他怎么会“路过”?他怎么会有这里的门禁和钥匙?无数猜测和愤怒瞬间涌上心头,但最终,都被一种更深沉的、万念俱灰的疲惫压了下去。
门外的人似乎笃定他在里面,也笃定他不会回应。谢凌的声音再次响起,这次,那伪装的关切褪去,只剩下一种平静的、近乎残忍的直白:
“看来……是分手了?”
这句话,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云清砚摇摇欲坠的理智。
他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因为动作太急而眼前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他走到门边,手放在门把手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他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用尽全身力气,从齿缝间挤出三个字,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每个字都裹挟着血淋淋的痛楚和冰冷的恨意:
“你满意了?”
门外静了一瞬。
随即,门锁传来“咔哒”一声轻响——谢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然从外面打开了这扇云清砚以为已经锁上的门。
门被推开一道缝隙,走廊的光线斜射进来,勾勒出谢凌高大挺拔的身影。他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脸上没有什么得意的表情,依旧是那副深沉难测的模样。他看着门内形容憔悴、双眼通红、仿佛一瞬间被抽走所有生气的云清砚,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但那波动很快消失,恢复成一潭深水。
他没有回答“满意”与否,只是迈步走了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将内外两个世界再次隔绝。他的目光在凌乱却依旧难掩雅致的书房里扫过,最后落回云清砚身上,仔细地、近乎审视地打量着他,像是在评估一件珍贵瓷器上新增的裂痕。
“我提醒过你,”谢凌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建立在不对等理解上的感情,脆弱得不堪一击。只是没想到,破碎得比我想象的……更快一些。”
他的语气里没有嘲讽,甚至带着一丝惋惜,但这惋惜比直接的嘲讽更让云清砚感到窒息和愤怒。他像是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冷眼旁观着凡人徒劳的挣扎,然后在悲剧发生时,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早就告诉过你”。
云清砚看着他,看着这张曾经让他有过短暂沉沦、如今却只感到无比憎恶的脸。所有的冷静、所有的教养、所有的“云老师”的风度,在这一刻灰飞烟灭。他猛地向前一步,几乎要揪住谢凌的衣领,声音因为极致的情绪而扭曲:
“是你!是你做的!那些‘机会’,那通电话……你一直在算计!你想毁掉这一切!” 他的指控破碎而激烈,带着濒临崩溃的绝望。
谢凌没有躲闪,甚至微微低下头,迎视着云清砚燃烧着怒火的眼眸。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像深不见底的寒潭,将云清砚的所有怒火都无声地吸纳进去。
“我做了什么?”谢凌的声音依旧平稳,甚至带着一丝疑惑般的无辜,“我给了他有价值的职业建议,为他提供了可能的发展机会。至于你们之间的问题……”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剖开云清砚最后的伪装,“难道不是源于你自己吗,清砚?”
“是你无法对他完全坦诚,是你心里始终装着别的东西,是你在我和那个‘阳光明媚’的世界之间摇摆不定。”谢凌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像法官宣读判决,“我,只不过是把这面镜子,放到了你们面前。让你们,尤其是让他,看清了一些……原本就存在的事实。”
他向前逼近半步,距离近得云清砚能闻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冷冽的乌木香气,此刻却只让他作呕。
“真正毁掉这一切的,不是我,清砚。”谢凌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蛊惑般的残忍温柔,“是你自己。是你那颗……既向往阳光,又离不开阴影的心。”
这句话,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云清砚灵魂最不堪的伤口上。他所有的指控、所有的愤怒,在这一刻被彻底击碎,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自我厌弃和绝望。
是啊,谢凌说的没错。根本的裂痕,在于他自己。是他辜负了言澈的真心,是他无法彻底斩断与过去的牵连,是他自私地想要同时拥有纯净的阳光和危险的黑暗。
他踉跄着后退,背抵在冰冷的书架上,再也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缓缓滑坐下去。他抱住自己的头,将脸埋进臂弯,不再看谢凌,也不再发出任何声音。只是那单薄肩膀无法抑制的细微颤抖,暴露了他内心如何的天崩地裂。
谢凌站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崩溃的模样。房间里只剩下云清砚压抑的呼吸声,和窗外隐约的城市喧嚣。
过了许久,谢凌才再次开口,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冷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胜利者的平淡:
“这里,到处都是他的痕迹。你需要换个环境。”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片,弯下腰,轻轻放在云清砚身旁的地板上。那是一张顶级酒店公寓的房卡,地址是城市另一端的核心地段。
“我在‘云顶’有套常年空置的公寓,视野很好,也很安静。你需要的时候,可以过去。”谢凌的声音没有什么温度,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安排,“这里的东西……我会让人来处理。有些,该扔就扔了。”
他说完,没有再停留,转身拉开了书房的门。
离开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依旧蜷缩在地上、仿佛失去所有生机的云清砚,眼神复杂地闪了闪,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平静。
“清理干净,才能重新开始,清砚。”
门被轻轻关上。
书房里,重新陷入死寂。只有地板上那张冰冷的房卡,和窗外永恒流动的城市灯火,映照着云清砚破碎的世界。
言澈带走了光,留下了满地狼藉和无法愈合的伤口。
而谢凌,则像一位冷静的外科医生,在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然后递来一间“干净”的病房,等待着这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自行爬过去。
云清砚知道,自己完了。
时间并未能如谢凌所预期的那样,轻易冲刷掉言澈留下的痕迹。或者说,云清砚并未如他所料,轻易地滑入那间“干净”的病房。他将自己放逐到了一个更彻底的“无菌”环境——他申请了学校的海外交流项目,目的地是北欧一个终年笼罩在漫长冬日与极光下的艺术院校,为期一年。没有告知任何人,包括谢凌。
在出发前最后一周,他不得不处理一些必要的交割手续。其中一项,涉及早年他参与投资的一个小型艺术基金会,谢凌也是理事之一。他无法完全避免与谢凌的交集,只能选择在一个工作日的下午,前往基金会的办公地点,希望用最快的速度处理完毕。
他穿着最简单的黑色大衣,面容比之前更加清减苍白,眼神里那种刻意维持的平静像是结了一层薄冰,底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空洞。他快速签署完文件,几乎是从会议室里逃也似的离开,不想多停留一秒。
然而,就在他即将穿过基金会那充满设计感的空旷前厅,走向电梯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恰好从另一侧的贵宾通道走出来。
是言澈。
他显然刚结束一场会面,身边跟着他的经纪人倩姐和一位基金会的工作人员。他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烟灰色西装,比上次见面时似乎又挺拔了一些,眉宇间那股属于新人的青涩被磨去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经过淬炼后的、沉稳明亮的气质。他正微微侧头听工作人员说话,神情专注,嘴角带着礼貌而疏离的微笑。
云清砚的脚步瞬间僵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跳动,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起来,撞得他耳膜嗡嗡作响。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冰冷的麻痹感。他几乎想立刻转身,躲进旁边的消防通道。
但已经来不及了。
言澈的目光,无意中扫过前厅,然后,定住了。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基金会前厅挑高的空间里,只有细微的空调嗡鸣和远处隐约的电话铃声。
言澈脸上的微笑淡了下去,但并没有消失,只是转换成了一种更正式、更平淡的表情。那里面没有云清砚预想中的怨恨、痛苦,或是闪躲,只有一种……平静的陌生。像看到一位曾经认识、但早已无关紧要的旧同事。
云清砚喉咙发紧,指尖冰凉。他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一个点头,一个眼神,但身体和舌头都像是不听使唤,只能僵硬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平静的目光将自己审视,将自己此刻的狼狈和苍白尽收眼底。
就在这时,另一个脚步声从云清砚身后不紧不慢地响起。
谢凌从会议室的方向走了过来,显然也看到了这一幕。他的目光在云清砚瞬间绷紧的背影上停留一瞬,随即越过他,落在了言澈身上。他脸上浮现出那种惯常的、无懈可击的社交笑容,主动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言澈?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来谈合作?”他的语气自然熟稔,仿佛与言澈已是旧识。
言澈的目光这才从云清砚身上移开,转向谢凌。他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那种礼貌而疏离的微笑。“谢总,您好。是的,来沟通一下公益宣传片的细节。”他的回答简洁得体,不卑不亢。
谢凌点了点头,像是很随意地向前走了两步,恰好站在了云清砚身侧略靠前的位置,形成一个微妙的三角。他看了看云清砚苍白的侧脸,又看了看言澈,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仿佛关心晚辈般的感慨:
“年轻人有想法,有冲劲,是好事。不过也要注意方向,有些路……看似繁花似锦,实则荆棘密布,一步踏错,就可能万劫不复。尤其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更容易看不清。”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值得你付出全部真心,有些人……天生就难以安定,也给不了别人想要的安稳。”
这话看似是对言澈说的劝诫,实则字字句句都像淬毒的针,刺向云清砚,也在不动声色地贬低着言澈曾经那份“感情用事”的真心。
云清砚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站姿。他想反驳,想嘶吼,想告诉言澈不是这样……可他说不出口。谢凌说的,某种程度上,是事实。是他自己搞砸了一切。
他几乎能预见言澈的反应——或许会难堪,或许会愤怒,或许会因此而更加看轻他。
然而,言澈的反应,却出乎了在场两个男人的预料。
他听完谢凌的话,并没有立刻回应。而是先对身边有些无措的经纪人和工作人员轻轻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可以先离开。等到那两人走向电梯口,他才重新将目光投向谢凌,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却越发清澈明亮,像雪后初霁的天空,干净,却也带着不容忽视的坚定。
“谢总的好意我心领了。”言澈开口,声音平稳清晰,不大,却足够让前厅里的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关于工作和前途,我的经纪公司和我自己会谨慎规划。至于感情……”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再次掠过僵立在一旁、脸色惨白的云清砚。那目光里没有恨,也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彻底的、干净的释然,以及一丝几不可察的……怜悯?
“至于我和砚哥的事,”言澈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般的力度,“那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他的好,他的不好,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好的,我珍惜过,也学到了很多。那些不好的……也已经过去了。”
他转向谢凌,眼神坦荡而直接,没有任何闪躲或畏惧:“他很好,不需要别人来告知我,他是什么样的人,或者值不值得。”
这句话,像一道明亮而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前厅里冰冷粘稠的空气,也像一记无声却响亮的耳光,清晰地扇在了谢凌那自以为是的“评判”和“引导”上。
云清砚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言澈。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烫了一下,滚烫的酸涩瞬间冲上鼻腔和眼眶。
谢凌脸上的笑容第一次出现了细微的裂痕,虽然很快被他掩饰过去,但眼神却骤然深沉了许多,紧紧锁住言澈。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简单直白的年轻人,在这种情境下,竟然能说出这样一番话——既明确划清了界限,维护了自身的尊严和过往感情的独立性,又巧妙地反击了他隐含的挑拨和贬低。这不是莽撞,而是一种源自内心坚定和清明的智慧。
言澈没有再给他们任何反应的时间。他微微颔首,语气依旧礼貌,却已带上了明确的结束意味:“谢总,云老师,我这边还有事,先走一步。失陪。”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挺直脊背,迈着稳定而清晰的步伐,走向电梯口。那里,他的经纪人正帮他按着电梯。
电梯门打开,他走了进去,转身,面朝外。
在门缓缓合上的最后一瞬,他的目光似乎再次扫过前厅,扫过那个曾经被他珍若瑰宝、此刻却显得如此遥远而模糊的身影,然后,平静地移开。
电梯门彻底关闭,下行数字开始跳动。
前厅里,只剩下云清砚和谢凌,以及一片死寂的、被那道光灼烧过的空气。
云清砚怔怔地望着电梯门的方向,直到那数字归零。言澈最后那番话,每一个字都在他脑海里轰鸣回响。没有指责,没有怨恨,只有坦荡的承认、干净的割舍,以及……对他这个“失败者”最后的、温柔的维护。
直到此刻,云清砚才无比清晰地认识到,他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那不是一段简单的恋爱。
那是一颗他此生或许再也遇不到的、纯粹、坚定、自带光芒的灵魂。那种光明、直白、坦荡的力量,是他和谢凌这种在阴影与算计中浸润太久的人,永远都无法真正拥有、甚至无法完全理解的。
言澈的魅力,不在于他多么完美无瑕,而在于他即使经历过伤痛,依然能保持内心的澄澈与向前的勇气。他维护的,不仅仅是云清砚,更是他自己曾经那份毫无保留付出的真心。他不允许任何人,包括谢凌,来玷污或贬低那段过往。
谢凌的算计,在这样坦荡的光明面前,显得如此苍白而卑劣。
云清砚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脸色晦暗不明的谢凌。他的脸上依旧没有血色,但眼神里那层空洞的薄冰,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底下翻涌的、复杂的情绪——有痛悔,有了然,有最终的了断,还有一种深深的、彻底的疲惫。
他没有对谢凌说任何话。
只是静静地看了他几秒,然后,拢了拢身上单薄的大衣,朝着与电梯相反的安全通道走去。
他的背影依旧清瘦孤寂,但脚步,却似乎比来时,稍稍稳了一些。
他知道,有些界限,已经被那个离去的年轻人,无比清晰地划下了。
而他,终于要开始学习,如何独自一人,行走在没有那道光的、漫长的寒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