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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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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温泉民宿回来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言澈投入了新戏的试镜准备,云清砚也照常在学校和画室之间往返,备课、指导、偶尔接一些私人的艺术品鉴委托。两人依旧同住,依旧分享着日常的琐碎,言澈依旧会用他旺盛的生命力试图填满家里的每个角落。
但只有他们自己知道,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枚在抽屉深处被言澈无意发现的复古袖扣,像一根隐秘的刺,扎在他心里。他没有问,云清砚也从未提起。两人默契地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言澈偶尔看向云清砚时,那眼神里探究的意味更重了些。他开始不自觉地观察,观察云清砚接电话时的语气,观察他独自沉思时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淡郁,观察他身上偶尔沾染的、不属于家里也不属于学校的、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有时是陌生的熏香,有时是另一种冷冽的男士香水后调。
云清砚则陷入了更深的自我拉扯。谢凌的存在像一个幽灵,不仅萦绕在他的记忆里,更开始具象化地侵入他的现实生活。
他收到了一个匿名快递,里面是一本绝版的、关于敦煌早期壁画技法的德文原版画册。这正是他最近在研究却苦于资料匮乏的领域。没有寄件人信息,但扉页上用熟悉的、锋利而优雅的字迹写着一行中文:“偶然看到,想你或许需要。” 落款只有一个花体的“L”。云清砚指尖抚过那墨迹,心头一跳,仿佛能感受到书写者落笔时的气定神闲和刻意为之的暧昧。
他几乎立刻就想把画册扔掉,但手指在接触到书页的瞬间又停住了。那些珍贵的图片和论述对他有着致命的吸引力。最终,他将画册锁进了书柜最底层,像是锁住一个不该打开的潘多拉魔盒。但锁得住书,却锁不住那份被精准“投喂”带来的、混杂着恼怒与被理解的心悸。
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他在一次高端画廊的开幕酒会上,再次“偶遇”了谢凌。这次谢凌身边围绕着几位重要的收藏家和策展人,他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看到云清砚时,只是遥遥举杯,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社交微笑,眼神却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安静的审视。云清砚几乎能读懂那眼神里的潜台词:你看,我们终究是在同一个世界。
云清砚匆匆提前离场。回到家,言澈正在客厅看电影,是一部云清砚很喜欢的、节奏缓慢晦涩的欧洲文艺片。言澈看得很认真,他一直都在努力尝试理解云清砚的世界,他很聪明学的也快。
“回来了?”言澈按下暂停,迎上来,自然地帮他脱下外套,“饿不饿?我给你留了汤。”
云清砚“嗯”了一声,目光扫过暂停的画面,是电影里一个漫长而压抑的长镜头。“怎么想起看这个?”
“想看看你喜欢的电影是什么样子。”言澈老实回答,挠了挠头,“想离你更近一点,只是有些地方还需要学习。”
若是以前,云清砚或许会坐下来,耐心地给他讲解其中的隐喻和镜头语言。但此刻,一股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他看着言澈那双努力想靠近他世界的模样,忽然觉得愧疚又疲惫。
“看不懂就算了。”他语气平淡,甚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冷淡,“不用勉强。”
言澈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些许。“哦……好。”他低下头,默默去厨房热汤。
云清砚看着他的背影,心里那点烦躁立刻被汹涌的愧疚淹没。他知道自己不对,不该把在外面积累的负面情绪带给言澈。他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嘴唇动了动,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口。
两人沉默地喝了汤,气氛有些凝滞。临睡前,言澈像往常一样从背后抱住他,将脸埋在他后颈,闷闷地说:“砚哥,我是不是很笨,总是跟不上你的节奏。”
云清砚身体一僵,心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拧了一下。他转过身,在黑暗中摸索着捧住言澈的脸,吻了吻他的额头。“没有,阿澈很好。”他的声音有些沙哑,“是我不好。”
可究竟是什么不好,他却无法言说。
这种无声的隔阂与各自的猜疑,像一层越来越厚的膜,横亘在两人之间。云清砚依旧扮演着完美恋人的角色,甚至更加细致周到,但这种“完美”背后,是一种令人心慌的、程式化的疏离。他开始下意识地避免与言澈进行过于深入的、触及灵魂的对话,因为他害怕言澈清澈的眼睛会照见他内心的混乱和动摇。
与此同时,谢凌的“影子”无处不在。云清砚发现自己开始在某些时刻,不自觉地用谢凌的思维方式去思考问题,用那种冷静到近乎残酷的眼光去剖析自己和言澈的关系。他甚至会在言澈兴高采烈地分享某个简单快乐时,心底掠过一丝转瞬即逝的、连自己都唾弃的轻嘲:如此轻易满足,如此……天真。
他知道自己正站在危险的悬崖边缘。一边是言澈代表的、他渴望却似乎越来越难握住的纯粹光明;另一边是谢凌所唤醒的、他熟悉又抗拒的复杂黑暗。两者在他心中激烈交锋,撕扯着他的理智和情感。
而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言澈并非毫无所觉。他只是不知道敌人是谁,也不知道战场在哪里。他只能凭着本能,更加用力地想要抓紧云清砚,想要驱散对方身上那股越来越浓的、令他不安的孤寂感。
他提议更多的约会,分享更多琐碎的日常,甚至在亲密时也尝试着更加主动和探索,笨拙地想要触及云清砚更深处的东西。
然而,他越是靠近,云清砚那层自我保护的外壳就越是坚硬。那些无微不至的关怀和妥帖的安排,像一道道温柔的屏障,将言澈真挚而炽热的情感,恰到好处地隔绝在安全距离之外。
直到某天,言澈提前结束工作回家,想给云清砚一个惊喜。他在玄关处,听到书房里传来云清砚压低声音讲电话的声音,语气是他从未听过的……一种混杂着疲惫、挣扎和某种奇异紧绷的复杂语调。
“……谢凌,适可而止。”
言澈的脚步,瞬间钉在了原地。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又轰然冲上头顶。
谢凌。
那个名字,像一颗子弹,猝不及防地击穿了他连日来所有的不安和猜疑。
原来,他一直隐隐感觉到的、那个存在于云清砚过去和现在的“阴影”,那个“L”,真的有名字。
而他的砚哥,正在和这个“阴影”通话。用着一种他从未听到过的语气。
言澈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手里精心准备的礼物,“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云清砚,我们谈谈。”
言澈用的是全名。不再是亲昵的“砚哥”,也不是正式的“云老师”。这个称呼,瞬间将他们之间的距离拉到了陌生人般的遥远。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玄关响起,不高,却清晰得每个字都像冰锥,精准地凿进云清砚的耳膜,直抵心脏最深处。
云清砚拿着手机的手猛地一颤,屏幕还停留在与谢凌那通不欢而散通话的界面。他像是被瞬间抽干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被丢进了绝对零度的冰窖,连血液都凝固了。他慢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
言澈就站在几步之外,没有他预想中的愤怒、质问,甚至没有眼泪。那张总是洋溢着热情和信赖的年轻脸庞,此刻平静得可怕,只有眼睛红了一片,里面燃烧着一种被彻底透支后的、冰冷的灰烬。他脚下,是一个摔开了的礼品盒,里面似乎是一对造型别致的陶瓷镇纸,已经碎裂。
云清砚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呼吸都变得艰难。他看着言澈,看着他眼底那片死寂的灰败,看着他微微颤抖却竭力挺直的肩背,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妥帖、所有的冷静自持,在这一刻土崩瓦解,碎得连粉末都不剩。
“我给过你很多次机会等你开口的,”言澈的声音很稳,甚至有些过于平稳,像是在背诵一段早已在心里演练过千百遍的台词,每一个字都经过了绝望的打磨,“在温泉,在你喝酒回来那天,在你一次次看着窗外走神的时候……可惜你没有。”
云清砚的心被这些话凌迟着。原来……他一直都知道。自己那些自以为高明的掩饰、那些小心翼翼的隐瞒、那些用温柔堆砌起来的壁垒,在言澈赤诚的注视下,原来早已漏洞百出,像个蹩脚的笑话。
言澈往前走了一步,目光直直地看进云清砚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你是我的初恋,我很珍惜你。”他说着,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极淡的弧度,“我努力学习你喜欢的艺术,学习法语,学习做饭,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男朋友,我把你规划进我生活的每一步,每一个未来。”他的声音开始微微发颤,但依旧强行压制着,“你书房那枚刻着谢凌名字的袖扣,我想着,那只是过去。我和你,才是现在和未来。”
“谢凌”这个名字,再次被清晰地吐出。云清砚像是被烫到般,猛地闭上了眼睛,身体晃了一下,不得不伸手扶住旁边的墙壁,才勉强站稳。那枚袖扣……他竟然看到了……他原来一直都知道。
“我未来的每一步,”言澈重复着,声音里的颤音再也压制不住,带着一种破碎的哽咽,“都有你的影子。我想着,只要我们在一起,多难我都可以学,多远的风景我都可以陪你去看。”
他停顿了,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将最后那句话,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
“可是,你让我觉得……我很挫败。”
这句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云清砚的胸口,砸得他眼前发黑,五脏六腑都绞在了一起。
“我捧着一颗真心,”言澈抬起手,指了指自己心口的位置,眼眶里终于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却给不了你想要的。”
他的目光掠过云清砚惨白如纸的脸,掠过他微微发抖的手,掠过他此刻狼狈不堪、所有伪装都被剥得一干二净的模样,那眼神里有痛,有失望,有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最终,却沉淀为一片近乎仁慈的……了然。
“抱歉,”言澈轻轻地说,泪水终于滑落,沿着年轻的脸颊滚下,滴落在地板上,悄无声息,“是我的无能。”
无能。不是指责云清砚的隐瞒、动摇、或与旧日纠缠,而是将一切归咎于自己的“无能”。这比任何激烈的控诉都更让云清砚肝胆俱裂。他想尖叫,想否认,想冲过去抓住他,告诉他不是这样,错的是自己,是自己搞砸了一切……
可他的喉咙像被水泥封死,四肢像灌了铅,只能眼睁睁看着,听着。
言澈抬手,用袖子胡乱抹了一把脸,将泪水擦去,也仿佛擦去了最后一丝留恋。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个摔碎的礼品盒,看了看里面碎裂的镇纸——那是他跑了好几个古玩市场,找到的和云清砚收藏的那方古砚年代、窑口都相近的老瓷片,请老师傅打磨雕刻成的一对,一只是云,一只是砚。
他看了几秒,然后轻轻地将盒子放在了旁边的鞋柜上。
“我们,”他抬起头,最后一次看向云清砚,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此刻却只剩下灰烬的眼睛里,是云清砚从未见过的、冰冷而决绝的平静。
“到此为止吧。”
说完,他没有再看云清砚一眼,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声音落在云清砚耳中,却如同惊雷,又如同他整个世界轰然坍塌的巨响。
他终于再也支撑不住,顺着墙壁滑坐下去,跌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玄关处只剩下他一个人,和鞋柜上那盒象征着“云”和“砚”却已然破碎的礼物。
他想喊言澈的名字,想追出去,可巨大的恐慌和灭顶的疼痛攫住了他,让他连发出一个音节的力气都没有。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冰冷的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视线,大滴大滴地砸在身前的地板上,砸在那片言澈刚刚泪水滴落过的地方。
他张着嘴,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喘息,却吸不进一丝氧气。心脏的位置空了一个大洞,呼呼地刮着刺骨的寒风,将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完美”和“沉稳”,都刮得七零八落,片甲不留。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不是输给了谢凌的引诱,而是输给了言澈那颗他从未真正珍惜、此刻却已彻底失去的,滚烫而干净的真心。
而这场失败,没有硝烟,没有激烈的争吵,只有言澈离去时,那冰冷决绝的背影,和他最后那句平静的“到此为止”。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痛彻心扉。
言澈离开后,时间似乎失去了意义。云清砚不知在地上坐了多久,直到四肢僵硬冰冷,泪水流干,只剩下眼眶火辣辣的刺痛和胸腔里那种被掏空后、钝刀割肉般的绵长痛楚。玄关的感应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城市遥远模糊的光,透过窗帘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惨淡的、断裂的影子。
他像是被抽走了脊椎,勉强扶着墙壁站起身,每一步都虚浮踉跄。走到客厅,目光空洞地扫过这里的一切——沙发上言澈喜欢窝着的角落还放着印有小狗图案的抱枕,茶几上有他昨晚没喝完的半罐汽水,电视柜旁立着他为了新角色买的、尚未开封的健身器材……这个空间里,每个角落都充斥着言澈鲜活的气息,此刻却像无数根细针,密密地扎进他麻木的神经。
他逃也似的冲进书房,反手锁上门,仿佛这样就能将外面那个充满回忆、此刻却无比残忍的世界隔绝开来。他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滑坐下去,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没有哭声,只有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喘息,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