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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第 2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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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昱组了个私人品酒局,地点在他郊区新弄到的葡萄酒庄园地下酒窖。幽深静谧,恒温恒湿,橡木桶与岁月沉淀的酒香弥漫在空气中。来的依旧是那几个核心圈子的朋友,但这次,谢凌破天荒地独自前来。
言澈没来。据说是进组了,一个在深山里封闭拍摄的小成本文艺片,导演是个出了名的“戏疯子”,要求演员与世隔绝,打磨角色。谢凌提起时,语气平淡,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寻常的工作安排。但程昱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一闪而过的不悦,以及捏着酒杯时,微微发白的指节。
酒过几巡,气氛松弛下来。话题不知怎地,又绕到了言澈身上。
“谢总,你家那位小朋友,这次跑得够远啊。”有人晃着杯中深红色的液体,半开玩笑,“山里信号都没有吧?你这放风筝的线,够不够长?”
谢凌没说话,只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却压不下心头那股莫名的烦躁。言澈进组已经半个月,除了最初报平安的例行短信,再无其他音讯。那个小剧组被谢凌的人暗中“关照”过,确保安全无虞,但也仅限于此。导演的臭脾气和与世隔绝的要求,让谢凌即便想伸手干预,也颇有些无处着力。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让他十分不适。
“要我说,谢凌,”程昱凑过来,带着三分酒意,七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促狭,“你就是太惯着他了。小年轻,有点才华,就容易飘。你给他搭了那么高的台子,他还不知足,非要去钻什么山沟沟,演什么‘艺术’?这不是打你脸么?要换了我,早把人摁在身边了,哪能让他这么乱跑。”
旁边也有人附和:“就是,谢总,你这回可有点……栽面儿啊。那小子,看着乖巧,骨子里野着呢。你得给他紧紧弦,不然哪天翅膀真硬了,飞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这些话语,像细小的针,扎在谢凌最敏感的那根神经上。他捏着空酒杯的力道又重了几分,面上却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愈发深沉,像结了冰的湖面。
“他喜欢,就让他去试试。”谢凌的声音听不出情绪,“演员,总得有点追求。”
“追求?”程昱嗤笑一声,“谢凌,咱们都别装了。你那点心思,谁看不出来?你想要的,可不是一个只管追求艺术的演员。你要的是完全属于你的、从里到外都打上你烙印的‘作品’。可现在这‘作品’不光有自己的想法,还跑出了你的画框,你这‘艺术家’,能甘心?”
谢凌抬起眼,冷冷地瞥了程昱一眼。那眼神里的寒意,让程昱酒醒了一半,讪讪地闭了嘴。
但话已经说开了,气氛变得有些微妙。其他人交换着眼色,都看出了谢凌平静表象下的暗流汹涌。言澈的“脱离”,显然触碰到了谢凌某种不能言说的底线。
就在这时,程昱的手机响了一下。他拿起来看了一眼,表情忽然变得有些古怪,随即,他抬眼看了看谢凌,又看了看手机,似乎在犹豫。
“怎么了?”有人问。
程昱舔了舔嘴唇,像是下了决心,把手机屏幕转向众人,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惊讶”和看好戏的意味:“哟,巧了不是?刚收到的推送,山里那个剧组的……路透?还是偷拍?”
屏幕上是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背景是山间的溪流,乱石嶙峋。照片中央,言澈只穿着一条简单的工装裤,赤着上身,正弯着腰在溪水里冲洗着什么。水珠顺着他年轻紧实的背肌线条滑落,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身上打下斑驳的光影。他侧着脸,表情是拍摄状态下的专注与一丝疲惫后的放空,湿漉漉的头发贴在额前,水滴从下颌滑落。
照片抓拍的角度和时机都极好,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野性的美感,以及一种……不设防的、纯净的性感。那是在谢凌身边时,言澈身上很少会如此赤裸展露的一面。
酒窖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谢凌。
谢凌的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只停留了不到一秒。然后,他缓缓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自己手中的空酒杯。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甚至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但离他最近的程昱,却清晰地看到,谢凌握着酒杯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过度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甚至隐隐有青筋跳动。而他周身散发出的那股低气压,几乎让酒窖里的温度都下降了几度。
“拍得不错。”谢凌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诡异的赞许,“光影抓得很好。”
程昱愣了一下,没想到他是这个反应。
但下一秒,谢凌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甚至称得上优雅。他放下酒杯,整理了一下袖口。
“我还有点事,先走一步。”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任何波澜,“你们继续。”
说完,他没再看任何人,也没再看那张照片,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酒窖。
厚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逐渐响起的、压低的议论声。
程昱看着谢凌消失的方向,又低头看了看手机上那张充满野性生命力的照片,嘴角缓缓勾起一个玩味的笑容。
“看来……这回是真碰到逆鳞了。”
谢凌坐进车里,没有立刻让司机开车。车内一片死寂,只有他自己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他闭上眼,那张照片却仿佛烙在了视网膜上——言澈在阳光下毫无遮蔽的上身,那专注而陌生的侧脸,那远离他掌控范围的、自由而原始的气息……
一股暴戾的、混杂着被侵犯领地般的愤怒和更深层恐慌的火焰,在他胸腔里熊熊燃烧。他向来厌恶失控,厌恶一切脱离他计算和安排的事物。而言澈,这个他亲手挑选、精心雕琢、视为最得意“作品”和所有物的人,却一次又一次地挑战他的底线。
进组,他可以忍。追求艺术,他甚至可以支持。但以这样一种……几乎可以说是“放逐”般的姿态,远离他,展现出他从未允许、甚至从未想象过的模样,还被外人用那种充满窥探和欣赏意味的镜头记录下来……
这已经不是脱离掌控,这近乎是一种无声的背叛和挑衅!
谢凌猛地睁开眼,眼底是一片骇人的幽暗。他拿出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查清楚,照片是谁拍的,怎么流出来的。”他的声音冰冷,不带一丝温度,“另外,山里那个剧组,导演的脾气该收收了。投资方追加一笔资金,要求拍摄进度……提速。还有,”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派人过去,确保言澈的‘安全’。尤其是,别让任何不该接近的人,靠近他。”
挂断电话,他靠向椅背,指尖用力按压着突突跳动的太阳穴。
提速,意味着言澈需要承受更高强度的工作,更快地耗尽精力,更早地……回到他可控的范围内。而加强“安保”,则意味着更彻底的隔绝与监控。
他知道这样做很可能会激起言澈更强烈的逆反。但他不在乎。他需要重新拿回掌控权,需要让言澈明白,谁才是那个决定他能在哪里、以何种姿态“飞翔”的人。
至于那张照片带来的、内心深处那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被言澈那副陌生模样所吸引的悸动……谢凌强行将其压了下去。那是不该有的,是失控的征兆。他只需要确保言澈是他的,完完整整、从内到外都是他的,就够了。
车子驶向城市的璀璨灯火,谢凌的脸隐在阴影中,只有眼底那簇冰冷的火焰,久久不熄。
而远在深山的言澈,对此一无所知。他正沉浸在角色带来的痛苦与升华中,在极限的环境里榨取着自己的每一分潜能。他感到一种久违的、脱离谢凌引力场的自由,尽管身体疲惫不堪,精神却异常亢奋。他不知道,一场因他而起的、更加严密的监控和一场即将到来的、更高强度的“催熟”,正在山外悄然酝酿。
失控的棋盘上,执棋者的手,正因一颗棋子的短暂“脱轨”,而变得越发冰冷和决绝。
山里的日子,时间仿佛被拉长、揉碎,又沾染了泥土和汗水的气息。言澈感觉自己正在被这个角色一点点吞噬,又一点点重塑。导演是个疯子,但也是个天才,他用极端的环境和苛刻的要求,逼迫演员榨出骨血里最原始、最真实的东西。没有手机信号,与世隔绝,每天除了拍摄,就是对着大山发呆,或者和同样被“折磨”得面目全非的对手戏演员互相递一支烟,沉默地看袅袅青烟融入暮色。
累,是真累。身体和精神都绷紧到极限,有时收工回到简陋的住处,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倒头就能昏睡过去。但言澈心里却有种奇异的充实感。这里没有谢凌无处不在的目光,没有那些精心算计的安排和隐形的规则,只有最纯粹的创作和生存。他甚至觉得,自己离“言澈”这个内核,比在谢凌身边时更近了一些。
那张引起轩然大波的路透照片,他是几天后从偶尔能收到一点外界信息的制片主任那里听说的。主任说起时,语气带着担忧和一丝讨好,显然是知道了谢凌那边施加的压力。
言澈听完,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继续低头扒拉着碗里没什么油水的饭菜。心里却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一圈复杂的涟漪。
谢凌会看到。会是什么反应?愤怒?不满?还是……别的什么?那张照片,确实拍得有些……过于直白了。但他当时只是在完成导演要求的、一场角色在自然中释放压力的戏,全身心投入,根本无暇顾及周围是否有镜头。
他没想到会引起这么大的波澜,更没想到会直接触怒谢凌。但隐约地,他心里又有一丝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快意——看,谢凌,我也有你掌控不了的时候,也有你无法完全定义的时刻。
这丝快意很快被随之而来的压力冲淡。导演私下找他谈话,语气难得地带上了一丝为难和催促。说是投资方追加了资金,但也对拍摄进度提出了新的、近乎苛刻的要求,希望尽快结束山里的戏份。
“小言,我知道你很投入,状态也很好。但……上面催得紧。”导演搓着手,眉头紧锁,“咱们可能得调整一下拍摄计划,有些戏……得压缩,或者换个拍法。强度可能会更大,你……撑得住吗?”
言澈看着导演眼中的无奈,心里一片冰凉。他当然知道这是谁的手笔。谢凌在用他最擅长的方式,将他拉回“正轨”。用金钱施压,用进度逼迫,让他没有时间“胡思乱想”,没有精力“脱离掌控”。
“我明白,导演。”言澈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我会配合。”
还能说什么呢?反抗?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在谢凌无孔不入的影响力面前,他的反抗苍白得可笑。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承受,然后更快地完成这里的工作,回到那个看似繁华、实则处处是无形牢笼的世界。
拍摄强度果然陡然加大。原本可以慢慢磨的戏份,现在要求一遍过,或者用更节省时间的拍摄方式。休息时间被压缩到极致,身体和精神承受着双倍的压力。言澈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眼下的乌青越发明显,但眼神里的那股倔强和专注,却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像是在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对抗着来自山外的无形压力,也像是在向某个看不见的人证明——看,即便你这样逼我,我依然能完成我的工作,依然能扛住。
与此同时,剧组周围也多了一些“陌生面孔”。他们自称是投资方派来“保障后勤和安全”的,行事低调,但目光锐利,无处不在。言澈能感觉到他们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那视线和谢凌的目光有某种相似之处,带着审视和监控的意味。他的活动范围被无形地划定了,与外界的接触几乎被完全切断。
山里的空气,因为拍摄的紧张和这些“外来者”的无声存在,而变得凝滞压抑,山雨欲来。
这天,拍摄一场夜戏。是角色在经历重大打击后,于暴雨之夜独自狂奔、最终力竭倒在山崖边的戏份。实景拍摄,真的等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山雨。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下来,瞬间湿透了一切。山路泥泞湿滑,能见度极低。言澈只穿着单薄的戏服,按照导演的要求,在雨中踉跄奔跑,摔倒,爬起,再跑……一遍又一遍。雨水模糊了视线,寒冷侵蚀着四肢,体力飞速流逝。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角色痛苦与自身反抗情绪的亢奋,支撑着他。
最后一次,当他按照剧情要求,筋疲力尽地扑倒在预定的“山崖”边(其实是安全区域)时,整个人几乎虚脱,趴在冰冷的泥水里,大口喘着气,雨水和汗水混杂着流下脸颊。
“卡!完美!过了!”导演激动的声音透过雨幕传来。
工作人员立刻冲上来,用厚厚的毛巾和保温毯将他裹住,扶到临时搭起的雨棚下。言澈浑身发抖,嘴唇冻得发紫,意识都有些模糊,只是本能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温暖。
就在这时,一道刺目的车灯穿透雨幕,由远及近,粗暴地碾过泥泞的山路,停在了雨棚不远处。车门打开,一把巨大的黑伞撑开,一个高大的身影迈步下车,锃亮的皮鞋毫不犹豫地踩进泥水里,步伐沉稳而迅疾,径直朝着雨棚走来。
周围的嘈杂声似乎瞬间低了下去,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那个在暴雨中依然气势惊人的男人。
谢凌。
他穿着一身与这里格格不入的昂贵黑色大衣,肩头已被雨水打湿,脸色在车灯和棚内应急灯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峻,甚至有些阴沉。他的目光越过众人,精准地落在被裹得像粽子、还在微微发抖的言澈身上。
那目光,像两道冰锥,又像两簇压抑着怒焰的暗火,复杂得令人心悸。
他几步走到言澈面前,蹲下身,没有说话,只是伸手,用自己干燥温热的手掌,紧紧握住了言澈冰冷颤抖、沾满泥水的手。那力道很大,几乎要捏碎言澈的骨头。
言澈涣散的目光终于聚焦,对上了谢凌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有他熟悉的掌控欲和愤怒,但似乎……还多了些什么别的东西,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汹涌的、让他看不懂的情绪。
“谢……”言澈想说什么,声音却嘶哑得不成样子。
谢凌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他猛地将言澈打横抱起,动作强势,不容拒绝。言澈身上裹着的毯子滑落一角,露出里面湿透的、沾满泥泞的戏服和冻得发青的皮肤。
“拍摄暂停。人我带走了。”谢凌丢下这句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他甚至没看导演一眼,抱着言澈,转身大步走向那辆在暴雨中沉默等待的黑色轿车。
没有人敢阻拦。导演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工作人员面面相觑,气氛诡异。
言澈被谢凌紧紧抱在怀里,能感觉到他胸膛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剧烈心跳,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乌木香气,此刻却混合着雨水的湿冷和一种……近乎暴戾的气息。他想挣扎,却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谢凌将他塞进温暖的车厢后座。
车门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和所有视线。谢凌也坐了进来,对司机沉声道:“开车。去最近的医院。”
车子发动,驶离这片混乱的拍摄地。
车厢里一片寂静,只有空调温暖的气流声和外面哗啦啦的雨声。言澈裹着谢凌不知从哪里拿出来的干爽厚毯,身体渐渐回暖,但心却一点点沉下去。
谢凌就坐在他旁边,没有看他,只是盯着前方,侧脸线条绷得死紧,下颌线锋利如刀。车厢内的气压低得让人窒息。
良久,谢凌才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言澈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上,和那双因为疲惫和寒冷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上。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愤怒、后怕、某种被挑战权威的冰冷,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心疼的裂痕,交织在一起。
“言澈,”谢凌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却比怒吼更令人胆寒,“你就这么……不惜命?”
言澈闭上眼,没有回答。他太累了,累到不想思考,不想解释,也不想……面对谢凌眼中那些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
他只是觉得,这场暴雨,这场戏,以及谢凌的突然出现……都像是一场荒诞的、预示着什么的序幕。
山雨已来。
而他和谢凌之间,那场旷日持久的、关于掌控与自由的战争,似乎也随着这场真实的暴雨和谢凌这不同寻常的“亲临”,被推到了一个更加危险、也更加不可预测的临界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