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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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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泉民宿的提议暂时驱散了那一夜偶遇带来的阴霾。言澈兴致勃勃地规划着行程，云清砚也配合地挑选着日期，两人之间似乎恢复了往日的温情脉脉。
但只有云清砚自己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同了。谢凌的出现，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表面的涟漪或许会平息，但那石子却已沉底，成为了潭底风景的一部分，再也无法真正抹去。尤其是那句“言澈懂你吗”，像一根极细的刺，扎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角落，时不时带来一阵隐秘的刺痛。
他开始用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更挑剔的眼光，审视着言澈，也审视着他们的关系。
周末午后，言澈盘腿坐在客厅地毯上，对着剧本念念有词，表情生动，时而蹙眉，时而展颜。他在准备一个新试镜的角色，一个内心复杂、经历坎坷的年轻人。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如此有深度的角色，既兴奋又忐忑。
云清砚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画册，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静静地落在言澈身上。他看着言澈因为一句台词反复琢磨而咬住下唇，看着他试图做出一个痛苦表情却因为经验不足而显得有些用力过猛。
“这里，”云清砚忽然开口，声音平静，“情绪的转折太硬了。从悲恸到麻木，不是突然断掉，而是像烛火被风吹，明明灭灭，最后只剩一点微弱的青烟，连烟的形状都快要维持不住。”
言澈抬起头，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砚哥，你能给我示范一下吗？”
云清砚放下画册，起身走到言澈面前的地毯上坐下。他没有立刻表演，而是先闭上了眼睛，似乎在调动某种情绪。几秒后，他睁开眼。
那一瞬间，言澈几乎屏住了呼吸。
云清砚的眼神变了。不再是平日那种清冷的、带着适度距离感的平静，而是一种被巨大痛苦反复碾压后，连痛苦本身都变得模糊的空洞。没有眼泪，没有嘶吼，甚至连眉毛都没有多动一下。只是那双眼睛，像两潭被抽干了水的深井，幽暗，枯寂，所有的光都被吸走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虚无。他的嘴角甚至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诡异的平静弧度，仿佛在嘲笑着什么，又仿佛什么都不在乎。
那不是演出来的，那是一种从骨子里渗出来的、对世界彻底失望后的死寂。
仅仅三秒钟，云清砚便收敛了所有外放的情绪，眼神恢复了清明，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只是言澈的错觉。
“大概……是这样一种感觉的内核。”云清砚语气平淡地解释，“你需要找到角色内心最绝望的那个‘点’，然后让一切外放的情绪都向内坍塌。”
言澈怔怔地看着他，心脏还因为刚才那一瞥而狂跳不止。他从未见过云清砚这一面，那种近乎残酷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空洞，让他感到陌生，甚至……有一丝探究。
“砚哥，你……你怎么会……”言澈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表达。
“看得多了，自然就会了。”云清砚轻描淡写地带过，拿起画册重新翻看，仿佛刚才只是随手点拨了一句无关紧要的话。
言澈却久久无法平静。他意识到，自己对于“云老师”的了解，或许真的只是冰山一角。那个总是温柔妥帖、清冷自持的恋人，内心深处究竟藏着怎样的过去和情绪？他从未向他真正敞开过。
“砚哥，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言澈的直白让云清砚一怔，这一刻的言澈眼神依旧清澈，却带着云清砚读不懂的一丝异常。
他知道言澈直觉很准，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准。第一次，他发觉不仅仅言澈对他不了解，似乎他对言澈也不够了解。
“砚哥有什么需要的或者不满的，可以和我说，我可以学习。我第一次谈恋爱，我想尊重你，所以有时候可能过于谨慎，如果哪里不好，砚哥一定给我说。”
少年人的直白让云清砚感动又措不及防，他该怎么说，说他喜欢刺激、喜欢黑暗下的糜乱。
“没有，你做的很好。”是的，言澈是个很好的对象，热情细心，尊重体贴，有仪式感，会准备惊喜，会关注他情绪的变化。
云清砚，做人不能太贪心，他提醒着自己。
言澈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依旧热情，依旧坦诚，但偶尔看向云清砚时，眼神里会多了一抹不易察觉的探寻和担忧。
而云清砚，则沉浸在自己并未意识到的“比较”之中。
他开始觉得，言澈的爱固然纯粹炽热，但似乎……太过单薄。像一杯清澈见底的白水，一眼就能望到底，固然解渴，却少了醇酒的回味与层次。言澈的世界非黑即白，爱憎分明，他理解不了云清砚那些幽微曲折的心思，那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欲望与冷静。
谢凌的话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他懂你吗？”
答案似乎越来越清晰。
更让云清砚自己都感到心惊的是，他偶尔会不受控制地想起谢凌。想起他洞悉一切的眼神，想起他毫不留情揭开伪装的话语，想起那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无需多言的“懂得”。甚至，在某个失眠的深夜，当言澈在身边发出均匀轻浅的呼吸时，他会想起巴黎酒店房间里，那种抛开一切道德束缚、纯粹沉沦于感官的极致体验。
这种联想让他感到羞耻和厌恶，却又带着一种隐秘的、危险的吸引力。他知道这是错的，是对言澈的背叛，也是对自己所构建的“安稳生活”的背离。可他控制不住思维的游走。
他变得比以往更加“完美”。对言澈的照顾无微不至，记得他所有的喜好，包容他偶尔的粗心和稚气，甚至在亲密时，也极尽温柔耐心，努力扮演着一个无可挑剔的恋人角色。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这份“完美”之下，是一种怎样的疏离和审视。他像是在完成一件精心打磨的作品，要求每一个细节都符合预期，一旦出现瑕疵——比如言澈无法理解他某个隐晦的文学隐喻，或是无法共鸣他对于某幅古画意境的感悟——他心底便会泛起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望和……不耐烦。
失衡的种子已经埋下。表面越是平静无波，底下的暗流便越是汹涌。
言澈并非毫无察觉。他只觉得云清砚似乎比以前更安静了，那种安静不再是令人心安的沉静，而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深不可测的水面上。他试图用更多的热情去融化，却发现那冰层之下，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幽深。
出发去温泉民宿的前一晚，言澈收拾行李时，无意中在云清砚的书桌抽屉深处，看到了一枚从未见过的、款式极为复古考究的铂金袖扣，上面刻着极小的法文花体字。袖扣被小心地放在一个陈旧的天鹅绒盒子里，与云清砚平时简洁的品味大相径庭。
言澈拿着那个盒子，愣了很久，眼中一抹幽深一闪而过。他从未见云清砚戴过，也从未听他提起。
最终，他默默地将盒子放回原处，当作什么都没看见。但心里某个角落，却像是被那冰冷的铂金硌了一下，留下了一个小小的、不安的凹陷。
他不知道这枚袖扣代表什么。他只知道，他的砚哥，似乎有一个他从未真正进入过的、属于“过去”的领地。
而那个领地里，或许藏着能解释一切“不对劲”的答案。
温泉民宿坐落在远郊的山谷里，环境清幽，私密性极好。独栋的小院自带露天温泉池，热气氤氲，蒸腾着初冬清冽的空气。
抵达时已是傍晚。舟车劳顿加上连日的心理负担，让云清砚显得比平时更加倦怠沉默。他简单地收拾了行李，便靠在房间的榻榻米上闭目养神。
言澈却活力满满，很快烧好了温泉水，兴奋地拉着云清砚去泡。“砚哥，快试试，听说这儿的温泉是天然硫磺泉，对身体特别好！”
云清砚没有拒绝，换上浴衣，顺着木阶踏入池中。温热的水流包裹上来，确实舒缓了紧绷的神经。他仰头靠在池边，闭上眼睛，水汽模糊了他的轮廓。
言澈挨着他坐下，水波荡漾，两人的小腿在水中轻轻相碰。他看着云清砚被热气熏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和脖颈，那放松下来的眉眼少了平日那份刻意的沉静，显出一种难得的、毫无防备的柔软。言澈心里一热，凑过去，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
云清砚眼睫颤了颤，没有睁眼，只是嘴角微微弯了弯，伸手在水下握住了言澈的手。
气氛温馨宁静。言澈满足地叹了口气，也开始放松下来。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剧组趣事，吐槽着难背的台词，计划着明年想尝试的角色类型。他喜欢和云清砚分享生活，爱情最重要的就是参与感，他不想两人无话可说。云清砚大多数时候只是静静听着，偶尔“嗯”一声表示在听。
直到言澈忽然提到：“对了砚哥，前两天经纪人又提起星曜那边了。说虽然我拒了《长风渡》，但他们好像对我印象还不错，陈导那个文艺片《春逝》的选角导演，不知怎么看到了我的资料，联系我去试镜一个配角。虽然戏份不多，但听说特别磨人，也很难演。”
云清砚原本放松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缓缓睁开眼，温泉的水汽在他眼底凝成一片朦胧的雾。
“陈导的片子……要求很高。”他声音有些发干。
“是啊，所以我也没抱太大希望，就当去学习了。”言澈没察觉到他的异样，自顾自地说，“不过经纪人挺高兴的，说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就算试不上，能在陈导那里挂个号也是好的。”他顿了顿，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就是感觉……最近运气有点好得不太真实。”
运气好？
云清砚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进温暖的泉水里，却只觉得一片冰冷。又是星曜。又是这种“恰到好处”的机会。谢凌的手，伸得比他想象的还要长，还要无孔不入。
他几乎可以想象谢凌在背后操纵这一切的样子，带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令人厌恶的从容。这不仅仅是针对言澈，这更是一种对他的示威和挑衅。谢凌在告诉他：你看，我可以轻易影响他的事业，给予他梦寐以求的机会，而你，除了给他一段看似安稳实则脆弱的感情，还能给他什么？
更让云清砚感到一阵尖锐刺痛的是，言澈话语里那种单纯的、对“机会”的珍惜和忐忑。他根本不知道这背后意味着什么，不知道那双无形的手正在试图搅动他的命运，也搅动他们之间的关系。
“阿澈，”云清砚忽然开口，声音在水汽中显得有些飘忽，“如果……我是说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你更快地达到你想要的位置，但需要你付出一些……代价，或者，需要你做出某些改变，你会怎么选？”
言澈愣了愣，转头看向他。云清砚没有看他，依然望着池面蒸腾的白雾，侧脸线条在暮色中显得有些模糊。
“代价？改变？”言澈想了想，很认真地回答，“那要看是什么代价，什么改变了。如果是要我变成我不喜欢的样子，或者伤害到我在乎的人，那再好的机会我也不要。”他语气坚定，随即又笑起来，往云清砚身上泼了点水，“再说了，我现在就挺好的啊。有戏拍，有你，一步一步来呗。急什么？”
他的回答清澈见底，毫无杂质，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理想主义和一种近乎固执的坚持。
云清砚看着水面上被言澈撩起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又慢慢消失。言澈的纯粹，此刻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的复杂与动摇。他忽然感到一种深深的疲惫，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的。
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资格，拥有这样一份毫无保留的、阳光般炽热的感情。他的心底藏着那么多阴暗的角落，装着连自己都无法完全面对的过往和欲望。谢凌的出现，像一把钥匙，打开了这些角落的门，让那些晦暗的东西有了翻涌而出的可能。
而他，又能在这份纯粹的感情面前，伪装多久？
“砚哥？”言澈察觉到他的沉默和出神，有些担心地靠过来，“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还是……我说错什么了？”
云清砚回过神，对上言澈关切的、澄澈的眼睛。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抬手揉了揉言澈湿漉漉的头发：“没有。只是觉得……水有点热。”
他顿了顿，看着言澈近在咫尺的、沾着水珠的年轻脸庞，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他想确认什么，或者，想抓住什么。
他凑过去，吻住了言澈的嘴唇。这个吻不同于往常的温柔，带着一种近乎啃咬的急切和占有欲，仿佛要通过这种方式，将对方的气息、温度、甚至灵魂都牢牢刻印在自己身上，以此来抵御内心深处不断蔓延的不安和冰冷。
言澈被他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些懵，但很快便沉浸其中，积极地回应着，手臂环上他的脖颈。
温泉的热气更加氤氲，模糊了两个人的身影，也模糊了那些悄然滋生的裂痕与猜疑。只有激烈的心跳和交缠的呼吸，在寂静的山谷夜晚，显得格外清晰。
然而，在情动的最高潮，云清砚闭上眼的瞬间，脑海中闪过的，却不是言澈的脸。
而是谢凌那双深邃的、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以及他低沉的话语：
“他懂你吗，云清砚？”
“你甘心吗？”
温泉水依旧温暖，但云清砚却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最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他抱紧了怀中的言澈，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他知道，有些东西，正在失控。
而这场温泉之旅，非但没有成为修复关系的契机，反而像一面镜子，让他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内心的混乱，以及那份感情之下，悄然蔓延的、冰冷的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