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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渊默雷声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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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工具开始决定目的,文明就进入了危险区。——马克斯·韦伯
遗物解析部的会议室是环形的。
墙壁浸在一种沉黯的蓝里,并非颜料或建材本身的颜色,而是能量场视觉化后的显影——幽光在金属与复合材质间脉动,细若游丝的能量纹路沿着预设回路缓慢流淌,像深海之下某种庞然巨物的呼吸。光线被这些纹路切割、吸收、再释放,于是整个空间便陷入一种半明半晦的、近乎液态的昏暗里。
主位上的老妇人坐得笔直。银发梳得一丝不苟,在冷光源下泛着金属似的质感。她代号“寒山”,人如其名——神色是冻了千年的雪原,眉梢眼角都挂着霜。两侧依次坐着部门资深的研析员,其中有几张脸在之前的交流会上出现过,此刻都敛着表情,像一排刻度精密的仪表。
赵政和吕成巽被安排在靠近寒山的位置。这距离本身便是一种表态:重视,或监视。
南宫禹坐在寒山身侧稍后的地方,姿态放松,眉眼平静得像一口古井。他既未看赵政,也未看吕成巽,目光虚虚落在半空某处,仿佛在凝神听着墙壁里能量流淌的节律。
“关于‘深渊回响’的后续处置,最高评议团已有决议。”
寒山开口,声音质地冷硬,每个字都像冰棱砸在金属板上。她面前的全息投影无声展开,暗色结晶的影像悬浮在环形会议桌中央——幽光在模拟中依旧缓慢旋动,将周遭所有人的脸映得明明灭灭。
影像旁,数行文字逐次亮起:
【深度封存】:转移至λ级保密遗迹收容所,实施无限期时空静滞封存。
【有限研究】:于“三重壁垒”防护体系下,进行非接触式遥感观测与数据建模。
【主动介入】:尝试构建稳态信息提取通道,解析目标承载的文明记忆体。
【能量萃取】:研究其能量释放拓扑结构,探索可控转化路径。
四行字,四条路。前两条是收鞘的刀,后两条是出鞘的剑。
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能量流经墙壁时细微的嗡鸣。有人调整了一下坐姿,衣料摩擦的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主动介入项目的风险评估报告显示,”一个戴厚重镜片的研究员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眼睛眯着,“失败概率超过百分之八十七。一旦失控,可能引发目标能量暴走,甚至导致局部时空结构崩解。”
“但成功收益同样不可估量。”接话的研究员面容精悍,手指在全息影像边缘一点,结晶内部模拟的能量回路陡然放大,“一个高阶文明的完整知识库——哪怕只是碎片,也足够让我们在基础物理、能源拓扑、甚至时空理解上跨越几个世代。至于能量萃取……”他顿了顿,眼底有压不住的火光,“一旦找到安全提取的方法,我们将拥有近乎无限的清洁能源。”
“你们是不是忘了,‘深渊回响’的本质是什么?”
吕成巽的声音清凌凌地插进来,不高,却像一滴水落入滚油。他目光扫过那两个研究员,最后停在寒山脸上:“它是那个文明在毁灭瞬间的集体呐喊——是绝望本身。强行提取信息或能量,等于把结痂的伤口重新撕开,往深处再捅一刀。后果不是‘风险’两个字能概括的。”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我认为,我们应该寻找‘理解’而非‘利用’,探索‘共存’或‘安抚’的可能。”
“‘共存’?‘安抚’?”精悍的研究员嗤笑出声,那笑声短促而干涩,“吕研究员,遗物解析部不是心理咨询室。研究院要的是可量化、可复现、可应用的成果,不是诗。”
“失控的力量,从来不是成果,是灾难。”
赵政的声音沉缓地压下来,像一块巨石坠入深潭。他没看那个研究员,目光自始至终锁着寒山:“秦并六国,靠的不是蛮力,是法度。对这等蕴着毁灭意志的遗物,强取必遭反噬。当以‘规矩’束之,先明其‘理’,再谋其‘用’。”
他话语里裹着某种跨越时空的、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不是商量,是陈述。会议室里的空气又沉了几分。
寒山沉默了片刻。那沉默有重量,压得人耳膜发胀。然后她转向南宫禹:“南宫教授?”
南宫禹缓缓抬眼,目光像温吞的水,流过每一个人。“赵先生和吕研究员的顾虑,有道理。”他语速慢,每个字都像掂量过,“最高评议团的最终决议……倾向于方案三与方案四并行探索。但必须以最高规格的安全预案为前提。”
吕成巽的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
这几乎是选了最险的那条路——既要掏心挖肺,又要抽骨吸髓。
“具体分工如下。”寒山接回话头,语气里没有转圜余地,“‘主动介入’项目,由吕成巽研究员主导,负责构建非侵入式意识接触协议。‘能量萃取’预研,由卡洛斯研究员负责。”她瞥向那个精悍的研究员,后者微微颔首。“赵政研究员,你的‘秩序意志’展露出对遗物能量场的特殊干涉能力。加入两个项目组,担任安全协调与异常压制。”
分工明确,算计更深——把吕成巽放在火上去烤,让赵政当那根攥着烤叉的手。既要榨出最大价值,又要拴牢保险绳。
“我反对。”赵政的话直接斩断了沉默,“阿巽不能单独负责介入项目。”
“这是命令。”寒山的声音降到冰点,“星穹研究院的每一位成员,都必须发挥其最大价值。或者,你们可以选择退出。但关于‘深渊回响’的一切记忆,将按《涉密人员离岗处置条例》进行规范化处理。”
“规范化处理”四个字,说得轻描淡写,底下是万丈深渊。
吕成巽在桌下轻轻按住赵政的手腕。指尖微凉,力道却很稳。他抬起头,看向寒山,眼神清定得像雨后的天:“我接受任务。但我需要两项保证:第一,最高级别的实时安全支持;第二,在研究进入实质接触阶段前,我有完全的进程决定权——在确认安全之前,不会进行任何意识层面的深度交互。”
寒山与南宫禹交换了一个极短的眼神。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
“可以。”寒山最终点头,“研究院会调动一切必要资源。希望诸位……不负评议团所托。”
会议在某种绷紧的平衡中结束。那平衡很脆,像一根拉得太满的弦。
回到听竹轩时,暮色正沉。
竹影被残阳拉得细长,斜斜铺在青石板上,风一过就碎成满地的斑驳。赵政没开灯,任凭昏暗一点点吞噬房间。他背对着吕成巽站在窗前,肩线绷得像刀锋。
“他们在拿你试刀。”
“我知道。”吕成巽走到他身后,声音里透着疲惫,却又很清醒,“但这也是机会。只有摸进核心项目,才能接触到更深的档案,看清研究院到底想干什么。”他顿了顿,伸手轻轻碰了碰赵政的后背,“而且,有你在。”
赵政转过身。昏暗中他的眼睛像两点暗火,烧着后怕,也烧着某种下定决心的狠厉。他抬手,指节擦过吕成巽额前散下的一缕头发,动作轻得不像他——方才会议室里那个冷硬如铁的人仿佛只是个错觉。
“我不会让任何东西伤你。”他声音压得低,每个字都像从齿缝间碾出来,“既然他们给了我这个‘安全’的名头,那我便好好用。研究院想驱虎吞狼,却不知……”他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这笼子关不住虎,也困不住狼。”
他望向窗外渐浓的夜色,眼里映着最后一点天光。
“且看在这星穹之下,到底是谁,能真正执棋。”
“深渊回响”被移入代号“静滞之间”的特殊实验室。
实验室本身悬浮在一个独立的时空泡内,内外彻底隔绝。墙壁材质灰白,看似普通,却能吸收并分散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能量辐射。室内无灯,光源来自中央悬浮的那颗暗色结晶——幽光比在“开拓前哨”时收敛了些,但那股沉甸甸的、仿佛能压弯灵魂的压迫感,依旧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
吕成巽穿着特制的感应服坐在隔离舱内。衣物是哑光的黑,紧紧贴着身体曲线,无数纤如发丝的传感线从布料下探出,连接着他太阳穴、颈侧、脊椎各处的神经接口。数据流在他身侧的全息屏上滚动,心率、脑波、灵能共振指数……各项参数跳动着冷冰冰的光。
赵政站在隔离舱外的高强度观察窗前。他没穿研究院的白袍,依旧是一身墨色常服,背脊挺直得像一杆插入地面的枪。灵识早已铺开,如同无形的蛛网,将整个实验室笼罩其中——每一丝能量涟漪、每一点磁场扰动,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另一侧的控制台前,卡洛斯带着他的团队正在进行能量萃取的前置扫描。仪器低鸣,蓝绿的光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开始低频灵能共鸣尝试。”
吕成巽的声音透过内部通讯传来,平静,稳。他闭上眼,意识如一线涓流,小心翼翼探向那片黑暗的“海”。
起初是噪音。混乱的、尖锐的、裹挟着无数破碎嘶吼的噪音,像亿万亡魂在耳边刮擦。吕成巽屏住呼吸,将心神沉入更深处,像潜泳者下潜——过滤掉表层的杂音,去触碰那恒定存在的“背景辐射”:文明的基音。
他触到了。
那是一种极微弱、极遥远的悲鸣,仿佛来自时间尽头。庞大而破碎的信息碎片随之涌来:星图断裂的瞬间、建筑崩塌的尘埃、无法理解的机械残骸、铺天盖地的恐惧、还有……凝固成实质的绝望。
“检测到目标能量场出现规律性涟漪——频率与吕研究员的灵波初步耦合!”监控员的报告声里压着兴奋。
卡洛斯那边同时传来进展:“环境扫描完成,能量结构模型已建立。不可思议……内部拓扑呈现非欧几里得几何特征,回路嵌套方式从未见过。”
一切似乎顺遂。
然而就在吕成巽试图解析“基音”中某个稍显清晰的碎片时,异变骤起!
那悲鸣陡然尖锐,化作凄厉咆哮!暗色结晶幽光暴涨,冰冷粘稠的恶意如潮水逆卷,顺着灵能连接反向扑来!
“警告!目标能量急剧攀升!意识干扰强度突破安全阈值!”警报声炸开,红光席卷整个控制室。
吕成巽闷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身体不受控地开始颤抖,感应服下的肌肉绷紧如铁。他感觉自己的意识被拖入了一个漩涡——冰冷、黑暗、充满怨恨的碎片疯狂撞击着他的精神壁垒,像无数只手要将他撕碎。
“断开连接!”寒山的指令冰冷斩下。
“不行!连接被反向锁定了!强行物理断开会导致吕研究员脑神经不可逆损伤!”技术员的嗓音变了调。
隔离舱外,赵政眼中寒光炸裂!
他一步踏前,右手虚按在观察窗上。磅礴的“秩序意志”如无形山岳轰然压入实验室的能量场——不是对抗,是镇压。仿佛有一只巨手凭空出现,悍然握向那片失控的幽暗!
“镇!”
一字出口,声不高,却像古钟撞响。狂暴的幽光猛地一滞,反向侵蚀的意识流出现片刻凝涩。
但不够。
那来自消亡文明的集体怨念太过庞大,赵政的压制如堤坝阻海啸,只能暂缓,无法根除。更深处——结晶核心有什么东西被惊醒了。更古老,更沉郁,像蛰伏了万古的兽缓缓睁眼。
“卡洛斯!启动应急能量分流!”南宫禹的声音第一次失了平稳。
“分流装置过载!无法有效导引——能量结构在自我变异!”
实验室内的乱流愈演愈烈。设备迸出电火花,空气里弥漫着臭氧的焦味。时空泡表面荡开不稳定的涟漪,仿佛下一秒就要破碎。
吕成巽身处风暴中心。嘴角渗出血线,精神壁垒遍布裂痕。意识被拖向黑暗最深处,无数狰狞的碎片即将将他吞没——
就在那一瞬。
邯郸冬夜的雪、咸阳宫灯下的棋枰、忘川畔紧握的手、还有赵政那双永远望向他、坚定如星火的眼睛……无数画面穿透时间洪流,撞进他即将溃散的意识里。
不。
不能在这里结束。
灵魂深处,某种跨越轮回的坚韧骤然勃发!他没有选择硬抗,而是引导着赵政注入的“秩序意志”,将其与自己的灵能细细编织——不再是蛮横的压制,而化作一张绵密而坚韧的“网”。他不再试图征服那股怨念,而是展开自己,去包裹、去倾听、去感受那毁灭背后无边无际的悲伤。
奇迹般的,那充满恶意的冲击……微微一滞。
虽然依旧冰冷狂暴,但其中裂开了一道极细微的缝隙——像野兽在暴怒中,忽然嗅到了一丝熟悉的气息。
就在这万分之一秒的间隙,赵政动了!
他的“秩序意志”顺着吕成巽编织的“网”,精准切入能量场的七个关键节点——不是破坏,是调整。像最高明的匠人拨动琴弦,每个动作都精确到毫巅,将混乱的共振强行归入某种秩序。
嗡——
实验室里狂暴的能量乱流骤然平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抚过,所有涟漪归于静止。暗色结晶的幽光重新内敛,只是那光芒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与沉寂。
吕成巽脱力地向后倒去。
隔离舱门滑开的瞬间,赵政已冲到他身边,将他稳稳接进怀里。手臂收得很紧,紧得能感受到彼此骨骼的硬度,和胸腔里失序的心跳。
“没事了……”吕成巽靠在他肩上,声音虚得像气音,脸色白得透明,却勉强勾了勾嘴角,“我没事。”
赵政没说话。他只是抱着他,手还在细微地抖——那是一种劫后余生、几乎要失控的后怕。差一点。只差那么一点。
实验室外,死一般的寂静。
监控屏上,所有参数曲线归于平稳。方才那电光火石的交锋,尤其是赵政最后那神乎其技的能量场结构调整,超出了现有理论的一切解释。
寒山看向南宫禹。后者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看见了吗?他们有的,不止是‘力量’。”
卡洛斯盯着自己那边刚刚建立、却因能量场结构突变而彻底作废的模型,脸色铁青。但那双精悍的眼睛深处,除了恼怒,还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骇然。
这一次试探,以惊险告终。
但也让某些人看得更清楚——这两把刀,固然锋利,却也可能割伤执刀的手。
赵政打横抱起吕成巽,无视所有目光,大步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