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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星穹的审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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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不是胜利的记忆，而是幸存的悔意。——托尼·朱特
星穹研究院的中央议事厅——“万识殿堂”，此刻真正汇聚了万千识念。
高达数十米的穹顶仿若无物，其上流淌着实时演算的广袤星海全景，星辰生灭，星云舒卷，无声诉说着宇宙的浩渺与时间的深邃。四壁由无数可交互的数据晶体拼接而成，此刻正随着会议进程，低效率地流转着各部门的标志与基础数据流。
殿堂内座席呈环形梯度分布，此刻已是座无虚席。不仅研究院九大部门的掌舵者与核心骨干悉数到场，一些常年隐于幕后、只在重大决策时现身的元老级学者，也通过高保真全息投影，如同幽影般列席于特定的虚位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高浓度信息素与精神场交织的微压，庄重肃穆之下，是无数心绪暗流碰撞激荡的无声轰鸣。
寒山主管端坐环形主位区的中央，银白色的长发梳理得纹丝不乱，每一根发丝都仿佛凝固着绝对的理性与秩序。她惯常的冷峻此刻更添了几分肃杀，眸光扫过全场时，如同冰原上掠过的极光，美丽而致命。
南宫禹静坐其侧，姿态放松，甚至指尖还轻搭着一枚温润的古玉，神情平静如古井，唯有一双眼睛，锐利得如同已锁定猎物的苍鹰，不动声色地巡弋着殿堂内的每一丝异动。
赵政与吕成巽被安排在遗物解析部所属区域的前排。他们的落座，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两颗质地迥异的石子。无数道目光——探究的、估量的、隐带忌惮的、乃至毫不掩饰审视与敌意的——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如同无形的触手，试图穿透表象，攫取内里的秘密。
赵政玄衣肃坐，背脊挺直如松，对周遭视线恍若未觉，只将一身沉凝气度自然发散，如同山岳镇于激流之侧。吕成巽则微垂着眼睫，专注地看着身前悬浮的个人议程面板，侧脸线条在殿堂变幻的光影中显得清隽而静谧，仿佛外界所有纷扰，皆不能侵扰他方寸灵台。
研讨会依照既定议程，在一种近乎凝滞的严肃氛围中逐项推进。
各部门代表轮番登台，展示着过去周期内最拿得出手的成果，言辞或激昂或谨慎，数据图表流光溢彩，但在今日这异常沉重的气压下，多少都显得有些浮于表面，难掩其下各怀的心思。
当流程进行至生物意识研究所时，上台的是一位素以稳健著称的副主管。他额角隐见汗意，汇报内容四平八稳，重点突出了几个常规应用领域的“稳健进展”，对于霍夫曼博士那曾经风头无两、也是争议焦点的“意识深度重组与融合”项目，却巧妙地避而不谈，如同那是一片从未开垦过的学术荒地。这番急于划清界限、撇清干系的姿态，落在明眼人心中，反倒更添了几分此地无银的疑窦。
然而，预期的风暴并未因这份刻意的回避而转移或平息，它只是在积蓄力量，等待更合适的破堤之口。
就在能源部下属技术应用中心的负责人卡洛斯研究员整理衣襟，准备登台汇报他那备受瞩目的“高密度遗物能量安全萃取”项目“最新突破性进展”时，一直沉默如磐石的赵政，于众人视线聚焦处，缓缓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并不疾厉，甚至带着一种古老的、属于庙堂之上陈奏事宜的韵律感。玄色衣袍随着动作垂落妥帖，未有半分多余褶皱。
“寒山主管，南宫教授，列席诸位同仁，”他的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殿堂内细微的嘈杂与数据流的低鸣，清晰地递入每个人耳中。
那声音里蕴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予夺淬炼出的天然威严，并非刻意扬声，却自有千钧之重，压得人心头一窒：
“在卡洛斯研究员开始陈述其项目‘成果’之前，赵某认为，有一项更为紧迫、关乎研究院立身之本的前提，必须先予厘清——那便是学术探索伦理不可逾越的边界，以及，”他略一停顿，目光如冷电般扫过卡洛斯瞬间僵硬的背影，最终落回主位，“业已浮现的、涉嫌背叛研究院宗旨与利益的实质证据。”
一语既出，石破天惊——
“赵政研究员！”能源部席位中，一位鬓发斑白、资历深厚的委员猛地拍案而起，脸色涨红，怒斥道，“休得妄言！此地是万识殿堂，不是你信口开河、污蔑同僚之所！注意你的身份和言辞！”
殿堂内嗡声四起，惊疑、愕然、看好戏的、暗自兴奋的……种种情绪如潮水般涌动。
寒山主管并未立刻出声，她只是微微抬起了那只戴着银色腕轮的手。一个简单的手势，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冰封之力，将刚刚掀起的声浪瞬间压了下去。她的目光如同两柄淬炼了绝对零度的冰锥，直刺赵政，声音冷澈：
“赵研究员，你指控严重。依研究院律例，指控需有实证。你的证据何在？”
赵政神色未变，对那怒斥与质疑恍若未闻。他抬起右手，指尖在自己胸前那枚代表高阶研究员权限的徽章上轻轻一触。徽章流光微闪，一道淡金色的、约三米见方的矩形光幕，倏然在殿堂最中央、也是所有人视线最无法回避的半空中展开。
光幕之上，数据与图像如流水般清晰呈现，结构分明：
第一序列，是吕成巽于“静滞之间”进行“深渊回响”深度共情演示时，遭遇外部恶意灵能干扰的完整实时监测波形图。旁边附有高精度时间戳、能量频谱特征分析，以及最为关键的——那缕由吕成巽灵能反向追踪、最终固化的信号源头坐标图谱，明确指向“生物意识研究所，C7区，Lab-7私人高级实验室”。图谱旁，甚至并列展示了Lab-7实验室当时段的安全门禁日志与内部能量监控片段，时间与干扰事件发生点严丝合缝。
其二是卡洛斯团队进行能量萃取小规模测试时，被赵政埋下的中止程序所记录下的能量过载风险警报，以及卡洛斯无视警报、强行推进测试的命令记录。数据显示，若非赵政预设的保险机制，至少三次测试都可能引发严重的能量泄漏事故。
第三序列，也是信息量最大、冲击力最强的部分，由杨铭的信息战略部提供核心线索，并经赵政与吕成巽后续核实补充。
其中包括：霍夫曼个人及生物意识研究所数个秘密项目账户，与“神经织网科技有限公司”之间多达十七笔、累计金额惊人的异常资金往来流水，旁边还附有部分经破解的备注信息，提及“特异性生物神经基质采购”及“意识容器原型测试”。
以及“神经织网科技”与至少三家注册于边缘星域、业务范围模糊但多次涉及违规生物兵器与意识干预技术交易的私人军工集团，在过去两年内的秘密通讯摘要。摘要内容触目惊心，涉及“高服从性战斗单位意识集群培养可行性”、“外部意识植入与记忆覆写技术合作评估”、“基于遗物能量的意识载体长效供能方案”等议题。
“综合上述证据，”赵政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堂中回响，冰冷、平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在读报结果，“霍夫曼博士所主导的‘意识深度重组’项目，其真实目的，早已偏离学术探索的轨道。其核心意图，在于制造可控、可量产、甚至可订制的‘意识集群兵器’，并为院外军事化或准军事化势力提供关键技术服务。为此，他不惜滥用研究院资源，违规进行高风险实验，甚至企图通过干扰重要遗物研究、制造重大事故，以转移视线、掩盖其叛院行径。”
他的目光转向面无人色、几乎站立不稳的卡洛斯：
“而卡洛斯研究员，在明确知晓其主导的能量萃取项目存在重大设计缺陷与安全风险的前提下，为迎合上级对短期可见‘政绩’的迫切需求，罔顾基本安全条例与同僚的专业警告，一意孤行，其行为已对研究院核心资产、研究环境及人员生命安全构成严重且直接的现实威胁。其与霍夫曼项目之间是否存在资源或数据上的非常规交换，亦需深入调查。”
光幕上的证据链环环相扣，从动机到行为，从内部违规到外部勾结，逻辑清晰严密，数据确凿可查，影像记录铁证如山。任何辩驳在如此完整的“证据墙”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徒增笑柄。
卡洛斯如遭雷击，身体晃了晃，脸上血色褪尽，惨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而下，汇成细流滑入颈间。他嘴唇哆嗦着，想要说什么，喉咙里却只发出咯咯的抽气声，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能源部席位上的几位委员，脸色由最初的怒红转为铁青，又由铁青透出灰败。有人张了张嘴，试图从程序瑕疵或证据获取合法性上寻找突破口，但迎着寒山主管那毫无温度的目光，以及殿堂内此刻几乎凝为实质的压抑与审视，所有到了嘴边的言辞，又都生生咽了回去。
事实胜于雄辩，在此刻的万识殿堂，任何诡辩都只能让自身显得更加不堪。
整个殿堂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穹顶的星海依旧无声流转，只有中央光幕上的数据还在按照预设程序，冷静地一帧帧翻页，如同无声的控诉与审判。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静默达到顶点时，南宫禹缓缓自席间起身。
他没有去看摇摇欲坠的卡洛斯，也没有理会能源部众人难看的脸色，而是面向环形座席，面向所有或惊或疑、或惧或思的同仁，沉声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了千锤百炼，沉重而清晰：
“诸位同仁，证据已然陈列于前，清晰确凿，毋庸置疑。今日之事，所涉已非单纯两个研究项目的方向偏颇或操作失当。”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带着一种沉痛与决绝交织的复杂意味，“这是对我们星穹研究院立院之本——‘追寻知识以守护文明，而非制造灾厄’——的公然践踏与背叛！是对研究院内部信任基石与安全底线的疯狂侵蚀！”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金石之音：
“我们汇聚于此，钻研上古遗泽，解析文明墓碑，是为了从历史的灰烬中汲取智慧的火种，照亮前路，避免重蹈覆辙！绝非为了将这份力量，扭曲成制造毁灭与奴役的工具，更不容许任何蛀虫，假借研究之名，行掏空根基、牟取私利、勾结外敌之实！”
最终，他的视线落回主位的寒山主管身上，语气转为郑重提议：
“鉴于此，我正式提议：第一，立即无限期终止‘意识深度重组’及当前存在重大安全隐患的‘高密度遗物能量萃取’项目，所有相关数据、样本、设备即刻封存，由安全部与稽查处联合接管，待查。第二，即刻成立跨部门‘特别调查委员会’，彻查霍夫曼叛院行为及其背后所有关联网络，无论涉及院内何职何部，抑或院外何方势力，一律追查到底！第三，对卡洛斯研究员及其项目组所有成员，立即采取停职隔离措施，接受全面审查，并依据调查结果，追究其相应责任！”
寒山主管沉默着。她的目光缓缓扫过全场，所过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更无人敢在此时出声反对。能源部的委员们如同斗败的公鸡，颓然垂首。其他部门的主管或代表，也大多面色凝重，若有所思，无人愿在此时沾染是非。
片刻后，寒山主管冷冽的声音响起，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审判一锤定音：
“附议。”
“决议如下：即刻起，撤销霍夫曼于星穹研究院的一切职务、权限及荣誉，全院范围内通缉缉拿。卡洛斯及其项目核心成员，停职接受隔离审查。所涉两个项目，按南宫教授提议，立即终止，全面封存。”
“特别调查委员会，由我亲任主任委员。副主任委员：南宫禹教授。委员包括：遗物解析部寒山，信息战略部代表杨铭，”她的目光转向遗物解析部区域前排，落在那两个刚刚掀起惊涛骇浪的身影上，语气不容置疑，“以及，在此次事件中揭露关键证据、表现出高度责任感与专业能力的——赵政研究员，吕成巽研究员。”
将赵政与吕成巽直接纳入最高级别的特别调查委员会，这不仅仅是对他们此番“揭发”功劳的认可，更是一个再明确不过的政治信号——
研究院最高权力层，已正式将他们视为可倚重、可赋予权柄的核心力量，他们从此将更深地卷入研究院的权力结构与内部博弈之中。
一场原本可能充斥着冗长汇报、技术争论与资源扯皮的年度学术盛会，竟以这样一种谁都未曾预料到的、疾风暴雨般的方式，演变成了一场证据确凿、处置果决的公开审判。
赵政与吕成巽联手挥出的这一记雷霆重击，不仅将霍夫曼与卡洛斯钉上了耻辱柱，更以其无可辩驳的方式，悍然打破了研究院内部维持已久的、微妙而脆弱的势力平衡。
研讨会在一种诡异而沉闷的气氛中草草收场。但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之事，绝非终点。被搅动的浑水之下，更多的暗流与漩涡，正在疯狂涌动。
听竹轩内，灯火温黄，隔绝了外界的肃杀与喧嚣。
吕成巽执起素瓷茶壶，为赵政缓缓注满一杯刚沏好的热茶，水汽袅袅，氤氲了彼此的面容。“今日之后，”他声音放得极轻，如同叹息，又似陈述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事实，“你我便算是……再无转圜退路了。”
彻底与能源部一系撕破脸，将霍夫曼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庞杂网络推向对立面，他们二人，已从暗处的观察者、谨慎的布局者，变成了矗立于风口浪尖的明靶。
赵政接过那杯茶，指尖感受到瓷壁恰到好处的暖意。他神色平静，连眉梢都未动一下，仿佛白日里在万识殿堂掀起惊涛骇浪的并非是他。
“从决定踏入这片星穹，自决定以这身份存续于此，”他抬眸，看向吕成巽，眼底深处是亘古星河般的深邃与坚定，“我们需要的，便从来不是退路。”
他放下茶杯，温热的水汽在两人之间短暂升腾：
“唯有溯流而上，劈开所有横亘于前的迷障与险阻，触及那最终的谜底，方能真正超脱这方寸棋盘，执子而不为子所困。”
言罢，他指尖在光洁的桌面上轻轻一点。一道微光闪过，那枚被重重屏蔽、收纳于特制容器中的玉玺印记虚影，再次浮现于两人之间。
它静静悬浮，散发着恒定而微弱的辉光，其指向的坐标，依旧坚定不移地指向星图边缘那片被标注为“未勘定旋臂”的、迷雾重重的深空。
“霍夫曼之流，不过疥癣之疾，跳梁小丑。”赵政的目光落在那印记指向的虚无深处，声音低沉而悠远，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凝望，“真正的秘密，你我魂牵梦萦的答案，还沉埋在这片星海的至深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