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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蛛丝与惊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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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延续,是一个道德问题,而不仅是技术问题。—— 卡尔·萨根
特别调查委员会被赋予的权限之广、层级之高,确实超出了赵政与吕成巽最初的预计。
这已不仅仅是一个调查机构,更像是一柄被临时授予的、可斩断诸多常规程序的尚方宝剑。他们不仅有权调阅研究院内几乎全部非核心机密数据库——
其范围之广,涵盖了从项目申报明细到历年物资流转记录,甚至部分中低层级人员的背景审查档案;还能依照调查需要,正式行文要求任何部门予以配合,不得无故拖延或阻挠;更关键的是,委员会握有临时冻结可疑项目经费及涉事人员一切权限的紧急处置权,这一条,直接触及了研究院运作的命脉。
委员会的首次正式会议,便在一种无声的凝重气压中开场。会场设于遗物解析部深处一间具备最高等级信息屏蔽功能的小型议事厅。
寒山主管端坐主位,南宫禹居其左首,信息战略部的部长(代号“深蓝”、面容平凡到几乎过目即忘、唯有一双眼睛沉静如古井的中年男子)居右。赵政与吕成巽列席下首,杨铭则作为信息战略部的技术支援代表,静坐于侧后方的数据终端前。
“霍夫曼及其确认的核心团队成员,共计七人,自实验室撤离后,所有已知身份信号彻底消失,如同水汽蒸发。”深蓝部长的声音平直无波,调出的全息星图上,代表着追踪信号的红点在名为“断界回廊”的星域边缘戛然而止,留下一片代表未知与干扰的杂乱波纹。
“‘断界回廊’附近的空间结构因历史原因极不稳定,常规的曲速追踪、量子共振锚定等手段均告失效。与其关联密切的‘神经织网科技’公司,注册地已人去楼空,主要资金账户在七十二个标准时前集中提现后清零,但在此之前,有数笔金额巨大、用途标注含糊的资源,被转移至多个星际中转站的匿名保险库。”
“卡洛斯交代,能源部几位委员向他施压,要求必须在研讨会上展示‘能量萃取’的可行性,以争取下一阶段的巨额预算。”寒山主管语气冰冷,“他们与霍夫曼存在资源互换协议,能源部为生物意识研究所的部分敏感设备采购提供便利,霍夫曼则承诺在‘意识重组’成功后,优先向能源部提供‘高效能意识载体’用于能源控制。”
“意识载体用于能源控制?”吕成巽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他们想用被改造的意识来操控高危能量?这太疯狂了。”
“当利益巨大到足以模糊未来,而现状又紧迫到令人窒息时,伦理的边界往往是最先被践踏的东西。”
南宫禹淡淡道:“能源部近年来在新型能源(如零点能、暗物质抽取)的研究上投入巨大却进展缓慢,他们迫切需要突破。霍夫曼画出的‘大饼’,正好迎合了他们的急迫心理。”
赵政一直静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洁的金属桌面轻叩,发出极其细微的、有节奏的笃笃声,如同内心精密齿轮的运转。
直到此刻,他才抬眼,目光扫过星图上那片名为“断界回廊”的紊乱区域,开口问道:
“‘断界回廊’并非寻常的星际险地。其内部空间褶皱与异常引力井的数据,属于研究院内部高密级导航信息。霍夫曼团队能如此精准地选择此地作为消失点,必然事先获得了详尽的资料。那么,过去一段时间内,研究院内部,有谁的权限能够、并且实际调阅过关于‘断界回廊’及其周边星域的最新、最详尽的探测数据?”
“深蓝”部长闻言,手指在面前悬浮的控制板上快速划动了几下。一份带有时间戳和权限编码的访问记录列表被提取出来,投射在议事厅中央。
“过去三个标准月内,除常规的深空环境监测与航道安全部门有例行查阅记录外,明确调阅过‘断界回廊’及其毗邻三区详细空间结构图谱的,共有三个独立的高级权限账户。”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重若千钧,“其一,是霍夫曼本人的生物意识研究所首席权限。其二,是能源部首席技术顾问,萨拉丁博士的私人研究权限。其三……”他略作停顿,目光转向了南宫禹的方向,语气微微沉了下去,“……是星舰动力学部现任第一副部长,维克多·李的部门副长级核心权限。”
维克多·李。
这个名字让议事厅内的空气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此人不仅是南宫禹早年悉心培养的得意门生之一,更以其在非对称空间折叠理论、尤其是超常规跃迁的稳定性研究方面的卓越贡献而闻名全院,年富力强,声望正隆,被视为星舰动力学部未来接掌者的有力人选。
线索的藤蔓,似乎无声地蔓延向了更加盘根错节、也更为敏感的深处。
短暂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设备运转的微鸣与呼吸声清晰可闻。
“调查范围必须扩大,但行动必须加倍谨慎,避免打草惊蛇,也需防范诬陷与反扑。”寒山主管打破了沉寂,声音果决,为接下来的行动定下基调,“‘深蓝’,你部门继续负责追踪霍夫曼一行的物理下落,并深挖‘神经织网科技’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院外势力网络,任何蛛丝马迹都不要放过。南宫——”
她转向身侧,“你负责内部协调与策应,对萨拉丁顾问及维克多·李副部长,进行最高级别的秘密背景审查与行踪分析,注意方式方法,在获得确凿证据前,不得惊动本人及其所属派系。”
最后,她的目光落在赵政与吕成巽身上,“赵政,吕成巽,你们二人,在委员会框架下,继续以遗物解析部研究员身份为掩护。重点任务,是对K-77星域遗迹带回的所有数据——包括已公开和未公开部分——进行交叉比对与深度挖掘,尤其是其中可能存在的、与异常意识能量或未知秩序法则相关的信息碎片,看看能否逆向推演出霍夫曼计划的更深层技术源头或灵感依据。”
分工明确,各自领命。
一场更为深入、也更为凶险的水下调查,就此悄然铺开。
会后,回到听竹轩那方暂时隔绝外界风雨的小天地,赵政没有丝毫耽搁,立刻调出了封存于最高安全等级的K-77遗迹全频谱数据库,尤其是那枚玉玺印记自发现以来记录下的每一次能量脉动波形。
吕成巽则同时开启了多线程数据检索,凭借委员会新赋予的广阔权限,如同最耐心的织网者,开始在研究院浩如烟海的历史数据库、封存报告、乃至早期元老手札的数字化副本中,交叉检索一切与“意识本源”、“能量秩序化”、“远古高等文明遗物”相关的记录与描述,试图从历史的尘埃中拼凑出可能被霍夫曼窥见并扭曲利用的原始图景。
不眠不休的数个昼夜在数据流的光影交错中流逝。当身心俱疲达到某个临界点时,转机往往在高度专注的灵光一闪中出现。
“政,看这里。”吕成巽的声音带着久未休息的微哑,更透着一股压不住的、发现重大关联的激越。他指尖轻划,将两份经过复杂算法降噪与特征增强处理后的能量频谱图谱,并排投射在主光幕上。
左侧,是来自K-77玉玺印记的某一典型稳定态能量共振谱。右侧,则是从研究院最深处、一个标记着【最高密级 - 来源不明 - 代号:“基石” - 状态:永久封存】的古老档案中提取出的、唯一一段可读的能量基准记录——
这份记录的年代久远得惊人,其时间戳格式甚至与研究院现行标准迥异,推算其生成时间,远在星穹研究院的筹建章程被起草之前!
令人屏息的是,这两份跨越了难以想象时空距离的能量频谱,其核心共振频率的绝对数值虽因载体和环境天差地别,但其波动的“模式”,尤其是几个标志性的能量峰谷跃迁节点、以及那独特的、仿佛蕴含着某种底层数学美的谐波结构,几乎如同镜面两端的倒影,吻合度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这……怎么可能?”吕成巽喃喃自语,瞳孔因震惊而微微收缩,“K-77的玉玺印记,其能量本源……竟然与这份代号‘基石’、来历不明且被永久封存的远古遗物,同出一源?”
赵政的呼吸微不可察地一滞,目光死死锁在那两份频谱图上,眸底深处仿佛有风暴在无声凝聚、坍缩。电光石火间,他想起在K-77遗迹深处,魂力与玉玺印记共鸣时,于惊鸿一瞥间“看”到的那些破碎画面——那道手持玉玺、宛若神祇临尘的伟岸身影,其足下并非大地,而是无数星辰生灭、文明兴替的浩瀚画卷……
“阿巽,立刻调取‘基石’遗物档案中所有可访问的关联信息,哪怕只是最外围的保管日志、能量监测摘要,或是早期研究者的只言片语!”赵政的声音罕见地透出一丝紧绷的急迫。
权限被提升至当前所能及的极限。关于“基石”的零星信息碎片被艰难地拼凑起来:
-发现于星穹研究院建立之初,来源星域未知。
-形态非实体,表现为一种稳定的能量奇点。
-蕴含难以理解的秩序法则,曾一度作为研究院早期空间稳定技术和部分能量理论的参考蓝本。
-因其能量层级过高且无法有效交互,于研究院技术相对成熟后被封存。
-封存坐标:零号保管库 - 第七隔离区。
而零号保管库的绝对空间坐标,被提取出来,与玉玺印记一直坚定指向的那个深空坐标进行复杂的三维叠合比对。结果并非完全重合,但存在一种清晰的、如同“树根”与“枝梢”般的指向性关联——
玉玺印记指向的,似乎是某个更为深邃、更为原始的“源头”或“母体”;而零号保管库第七隔离区的坐标,更像是这个“源头”在本地宇宙、或者说在当前可观测维度内的一个“投影锚点”或“较大碎片”的封存位置。
“我们之前的推断,可能偏差了方向。”赵政缓缓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惊人发现带来的冲击力消化吸收,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如同勘破迷雾见真容的锐利光芒,“玉玺印记所追寻的,或许并不仅仅是传国玉玺散落于星河的其他物理碎片。它真正指向的,是比玉玺本身更为古老、更为本质的……某种构成宇宙基石之一的‘秩序法则’的具象化存在。代号‘基石’的遗物,是这种法则在本宇宙的一个显著‘碎片’或‘显化节点’。而传国玉玺——”
他顿了顿,字字清晰,“很可能是在地球那个特定的时空、那个特定的文明进程中,因缘际会之下,承载了这种法则一丝微末气息或投影的……‘文明神器’,是其法则在人文层面的象征与凝聚!”
这个推断,如同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深夜,彻底颠覆了他们之前基于前世记忆的认知框架。
如果成立,那么他们跨越生死、追寻至此的,不仅仅是故国遗泽、个人执念,更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贯穿多元宇宙、维系存在与文明的某种根本性力量法则!
而霍夫曼那疯狂扭曲的“意识重组”研究,能源部那急功近利的“高效能意识载体”构想,是否也是在某种模糊的直觉或残缺的信息暗示下,隐约感知到了这种“秩序法则”所蕴含的、堪称造物主级别的伟力,并试图以最粗暴、最亵渎的方式去窃取、去模仿、去扭曲利用?
“我们必须去零号保管库,亲眼见到‘基石’。”吕成巽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赵政,清亮的眸子里是毋庸置疑的坚定,“‘基石’遗物,很可能是解开这一切谜团——包括霍夫曼的疯狂、玉玺的根源、乃至文明墓碑现象背后可能存在的更深层逻辑——最关键的那把钥匙。”
赵政颔首,但眉头随即微微蹙起:“零号保管库是研究院防护等级最高、保密措施最严的绝对禁地,其进入权限之苛刻,远超常规。即便以我们目前特别调查委员会成员的权限,也绝无可能申请到常规访问许可。强行突破更是绝无可能。”
就在两人凝神思索破局之策时,听竹轩内预设的、最高优先级的加密通讯频道无声亮起。
南宫禹的全息影像倏然投射在室内,他的脸色比之前会议时更为凝重,甚至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寒意。
“刚刚接到安全部的绝密通报,”南宫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快,“维克多·李副部长,于两个标准时前,在其位于星舰动力学部的私人高级实验室内部……启动了预设的自毁程序。实验室连同内部所有设备、数据载体,均被一种特殊的、源自古代遗迹的能量湮灭场彻底化为基本粒子,未留下任何可供分析的物理残骸。现场初步勘察,未发现外力强迫痕迹,倾向认定为……自杀灭口。”
他略一停顿,眼中厉色更深:“几乎同时,能源部首席顾问萨拉丁博士主动向最高评议团提交了全面配合审查的声明,并‘自愿’进入最高级别的信息隔离舱,切断了与外界的一切非监督联系。他宣称对维克多·李的行为‘极度震惊与不解’,并表示自己‘问心无愧’,愿意接受任何形式的审查以证清白。”
南宫禹的目光落在赵政与吕成巽身上,带着审视与探询:
“两条看似最有价值的线索,一条被强行物理掐断,一条以退为进、主动遁入迷雾。对手的反应,比我们预料的更为果决,也更为……老辣。研究院内部的阴影,其根须的深度与盘踞的高度,恐怕远超我们之前的预估。”
他话锋一转:
“你们那边,连续数日进行高权限数据检索,可有什么实质性的发现?”
赵政与吕成巽交换了一个眼神。基于目前的形势与对南宫禹复杂立场的判断,他们决定透露部分关键信息,以争取必要的支持。
“我们通过交叉比对,发现K-77遗迹的核心能量特征,与研究院早期封存的一份代号为‘基石’的未知遗物,存在高度同源性,近乎同源。”赵政沉声回应,目光紧锁南宫禹的影像,“我们认为,‘基石’遗物所蕴含的本质,或许正是霍夫曼、乃至其背后势力所觊觎并试图扭曲利用的力量根源之一。理解‘基石’,或许就能从根本上破解他们的意图,甚至预判其下一步可能的方向。”
“‘基石’……”南宫禹低声重复了这个代号,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似有恍然,似有忌惮,又似有某种深沉的追忆。
他沉默了足足有十几秒,仿佛在进行着某种艰难的内部权衡与抉择。
最终,他抬起头,目光变得锐利而决断:
“零号保管库的进入权限,以常规途径绝无可能。但我可以尝试,以调查霍夫曼可能曾窃取或污染核心封存物、需进行紧急能量溯源与安全评估为由,动用我的元老级紧急提案权,为你们二人申请一次时间极其有限、范围严格限定、且必须由我全程远程监督的‘临时研究性访问’许可。”
他的语气加重,带着明确的警示意味:
“此举风险极高。一来,申请过程必然引发高层激烈博弈与关注,你们会彻底暴露在某些存在的视线中心;二来,‘基石’……非同小可。它被封存,并非仅仅因为难以研究。有些存在,有些法则,一旦被‘看见’,被‘理解’,便会永远改变‘看见者’与‘理解者’,再无回头之路。你们——”
他深深地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问:
“真的准备好了吗?去直面那可能重塑你们认知、乃至命运的……本源?”
赵政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脊背挺直如不周山,毫无半分犹豫与退缩,清晰而坚定地吐出四个字:
“求之不得。”
千年追寻,万死无悔。既然命运之线已将他们牵引至此,既然真相之门已轰然洞开一线,那么,无论门后是照耀万古的文明圣火,还是吞噬一切的法则深渊,他们都必将携手,并肩踏入。
零号保管库,并不存在于“智慧星云”那绚烂广袤的主体结构之内。它被安置于星云最深邃、能量潮汐最为平缓的核心区域,一个借助天然空间褶皱与多重人工维度干涉技术共同构筑的、独立且高度隐蔽的“维度泡”之中。
通往那里的路径,是一条不定期开启、需由至少三位元老级权限者共同授权并输入动态密钥的定向量子隧穿通道。
南宫禹动用了其积累深厚的政治资本与人脉,以“霍夫曼叛院事件可能涉及对核心封存物的隐秘污染或能量窃取,需立即进行最高级别安全排查与溯源分析”为正式提案理由,经历了连续数十小时的高层闭门激辩与利益交换,最终才艰难地为赵政和吕成巽争取到了为期仅一个标准星历日(约合二十四地球小时)的临时特许访问权。
许可附加了层层严苛限制:
访问范围仅限于第七隔离区(“基石”所在),全程由南宫禹通过独立加密频道远程监督并记录,不得进行任何实体接触或主动能量交互,访问结束后需提交详细观察报告,并接受为期一周的深度精神与生理状态监测。
三日后的一个标准时,一切准备就绪。
没有仪式,没有随从,南宫禹亲自驾驶着一艘外形毫不起眼、内部却搭载了最高级维生与屏蔽系统的微型引导舰,载着赵政与吕成巽,悄无声息地驶入研究院港口某个编号奇特的隐秘泊位。
复杂的验证流程后,舰体前方空间如同水纹般荡漾开来,露出一条光怪陆离、由无数不断变幻色彩的几何光斑构成的通道。
引导舰滑入通道的瞬间,外界的一切声音、光线乃至引力感都被彻底剥离。
一种绝对的、近乎真空的寂静包裹了他们。时间感变得粘稠而模糊,方向失去了意义。眼前只有那永无止境般向前延伸的、超越日常认知的光影流变。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又或许已历万年,前方豁然开朗。
他们“出现”在一个难以用言语精确描述的银色空间。
这里没有上下左右,没有边界轮廓,目光所及,是一片近乎无限的、柔和而均匀的银白色“空”。在这片“空”中,零星悬浮着数个或大或小、散发出截然不同能量特征与辉光的“存在”。
它们有的如同凝固的恒星内核,炽烈而内敛;有的仿佛永不停歇的微型风暴,电闪雷鸣;有的则似一块不断自我复写的水晶,流淌着冰冷的数据洪流。每一个“存在”周围,都包裹着肉眼可见的、层层叠叠、复杂到令人目眩的力场屏障与能量锁链,如同为囚禁神明而设的牢笼。
这里便是零号保管库——
星穹研究院用以封存那些过于古老、过于危险、或过于超越当前理解范畴,以至于连“研究”本身都可能带来不可知灾厄的“禁忌遗物”的终极禁地。
引导舰如同微尘,缓缓漂移至一个标记着巨大暗金色“07”符文的空间坐标前。
前方,是一面平静无波、却散发着令人灵魂都感到沉重威压的暗金色能量屏障。屏障表面并非固态,而是如同缓慢流淌的液态金属,光晕流转间,隐约可见无数细密的、蕴含奇异规则的符文生灭。
“第七隔离区,‘基石’就在这面屏障之后。”
南宫禹的声音通过舰内独立的神经接驳通讯传来,清晰而凝重,直接响彻在两人脑海,“我只能护送你们至此。屏障会在验证临时许可密钥后,开启一道仅供一人通行的临时门户,持续时间精确锁定。切记我之前的告诫:仅以‘观察者’和‘记录者’的身份进入。无论你们在其中感知到什么,看到什么,不要试图用你们现有的认知框架去强行‘理解’,更不要产生任何形式的‘交互’冲动。这里的每一件遗物,都曾是一个辉煌文明的墓碑,或是一段被宇宙主动遗忘的禁忌历史。它们承载的重量,足以轻易压垮未准备好的灵魂。”
复杂的量子密钥验证程序启动,暗金色屏障表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漾开一圈圈涟漪。涟漪中心,一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边缘流淌着不稳定电弧的缝隙,缓缓张开。
一股远比“深渊回响”更加古老、更加纯粹、也更加……“中正平和”的能量气息,如同沉睡巨兽悠长的呼吸,从中弥漫而出,拂过赵政与吕成巽的身心。
两人对视一眼,无需言语,默契已生。赵政先行,侧身踏入那道缝隙,吕成巽紧随其后。
屏障在身后无声闭合,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屏障内的空间并不辽阔,甚至有些“狭小”。中心处,悬浮着一团“光”。
那并非寻常意义上的光。它不刺眼,不炽热,不明亮到令人无法直视。它只是一种“存在”的显化,温和、恒定、圆满,仿佛是一切“秩序”与“结构”的源头,也是一切“光”理应呈现的最终形态。
它没有固定的轮廓,时而如静谧燃烧的永恒之火,时而如包容万有的水银之海,时而又仿佛一颗跳动着宇宙脉搏的、浓缩到极致的星辰之心。它仅仅是存在于那里,便让整个空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理”与“安详”,仿佛混乱在此止步,熵增在此失效,一切都有了归宿与意义。
这便是“基石”。
与“深渊回响”那充斥着毁灭怨念、濒临崩溃的混乱混沌截然相反,“基石”散发出的,是一种包容万象、定义存在、赋予规则的、近乎“道”的本源气息。
吕成巽不自觉地向前微微挪动了半步。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灵魂深处那份源自天生灵觉、又经后天淬炼的,对文明、对和谐、对“守护”之道的执着与共鸣,正与眼前这团“光”产生着奇妙的、如同琴瑟和鸣般的低微震颤。
并非被吸引,而是一种近乎“同类”相遇的亲切与安然。
赵政的感受则更为直接、更为汹涌。
他那源自千古一帝命格、融入了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等无数“建立秩序”实践,又在星海中淬炼升华的“秩序意志”,此刻仿佛久旱逢甘霖的龙归深渊,每一缕魂力都在欢呼、在共鸣、在渴求着更深的靠近与交融。
他甚至能“感知”到,那团“光”的内部,并非简单的能量堆积,而是有亿兆条无形无质、却又真实不虚的“规则”在井然有序地交织、运转、演化,构成了宇宙得以存在、物质得以凝结、文明得以诞生的最底层逻辑框架。
他尝试着,以最大的克制与谨慎,将自己一缕最为精纯、最为平和的“秩序意志”,如同探出触须的幼苗,极其缓慢地、不带任何强制与索取意图地,伸向那团温和的“光”。
没有预料中的排斥、反击或吞噬。
那团“光”如同一位智慧而仁慈的长者,温和地接纳了这缕微小的探知。刹那间,赵政的灵台仿佛被投入了一颗信息的奇点。
并非具体的知识或画面,而是一种宏大的、关于“结构何以成为结构”、“秩序何以维持秩序”、“存在何以持续存在”的直观“感知”。
他仿佛看到了星云在引力与斥力的平衡中凝聚,看到了基本粒子在强、弱、电磁力的框架下组合成原子,看到了生命在严苛的物理化学条件中奇迹般诞生并演化出文明……一切的一切,都在一种既定的、和谐的“理”中运行、生灭、循环。
但也就在他沉浸于这宏大“感知”、心神与“基石”产生前所未有的深层共鸣的刹那,异变骤生——
他灵魂深处,那枚一直被他以魂力小心温养、源自K-77的玉玺印记,仿佛受到了最原始、最本源的召唤,突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近乎灼热的辉光!
它剧烈震颤,轻易挣脱了赵政设下的所有灵能屏蔽与物理容器的束缚,化作一道凝实无比、流淌着山川社稷虚影的金色流光,如同归巢的倦鸟,又似朝圣的信徒,义无反顾地、径直投向那团代表“基石”本源的光!
“政!”吕成巽的惊呼在寂静的空间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惊慌。
赵政心念急转,试图以魂力约束或召回玉玺印记,却发现自身与“基石”之间那刚刚建立的、微妙而深层的共鸣连接,此刻竟被一股柔和却沛然莫御的无形力量“固定”住了!他无法立刻切断这种连接,也无法阻止玉玺印记的行动,仿佛这一切的发生,本身也是“理”的一部分。
玉玺印记所化的流光,毫无阻碍地没入“基石”光团之中。
预想中的爆炸、冲突或融合异象并未出现。玉玺印记如同水滴融入大海,瞬间消失在那片温和的光辉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紧接着,“基石”光团的光芒,肉眼可见地变得明亮、凝实了一分!其内部,仿佛有某种沉睡已久的、更深层的东西被“唤醒”了!一段被重重加密、被时光尘封、甚至可能被施加了认知屏蔽的庞大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星河,顺着赵政那缕尚未收回的、与“基石”共鸣的“秩序意志”连接,以超越思维速度的洪流,汹涌澎湃地冲入他的意识深处!
不再是破碎的、隐喻式的画面。而是一段清晰、完整、却足以颠覆任何碳基生命认知极限的“历史记录”——
那并非发生在已知宇宙的任何一片星域,也非任何现行时间轴可以度量。那是一片处于“创世”初期、万物未形、规则未定的“原初混沌海”。
一个无法以“生命”、“意识”或任何现有词汇定义的“伟大存在”,为了对抗这片混沌海固有的、趋向于绝对无序、绝对死寂、最终归为“无”的“熵增终极法则”(这法则背后,似乎隐约存在着某种恶意的、渴望吞噬一切的“意志”的推动),做出了一个牺牲自我的壮举。
它将自身绝大部分的“存在”与“定义”,燃烧、升华、铸造成了最初的“秩序基石”,并将这些蕴含着“结构”、“稳定”、“延续”等概念的“基石”碎片,如同种子般,播撒向无数刚刚从混沌中孕育出的、脆弱的“宇宙胚芽”之中。
这些“基石”碎片,成为了各个宇宙物理常数得以稳定、数学规律得以成立、物质与能量得以有序转化的最初“锚点”与“蓝本”。
它们在不同宇宙、不同维度的演化中,会以各种形式“显化”——可能是某个宇宙特有的基本力比例,可能是某个文明偶然发现的黄金分割率,也可能是……某种在文明进程中,因集体潜意识或英雄史诗而凝聚了“秩序”、“统一”、“传承”等概念,从而偶然承载了一丝“基石”气息的“文明圣器”,比如,传国玉玺。
星穹研究院零号保管库中的这块“基石”,仅仅是那伟大存在牺牲后,散落于无尽次元的、无数“秩序种子”中,相对体积较大、活性较高的一块碎片。
而K-77遗迹中那点玉玺碎屑残留,则是这块碎片在某个特定宇宙(地球所在宇宙)、某个特定文明(华夏文明)漫长历史中,因缘际会下产生的一次极其微弱的次级“共鸣显化”。
信息流中还隐晦提及,那趋向混沌与虚无的“熵增法则”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恶意“意志”,并未因“秩序基石”的播撒而消失。
它们如同宇宙的背景辐射,永恒存在,并时刻寻找着“秩序”的裂缝进行侵蚀。那些突然毫无征兆地整体消亡、只留下“文明墓碑”的星河文明,或许并非单纯的自然灾变或内部崩溃。其中一些,很可能是在其科技或意识发展过程中,无意间触及了“秩序”与“混沌”对抗的前沿领域,或者其文明结构本身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秩序悖论”,从而引来了“混沌意志”的重点“关注”与侵蚀,导致了从规则层面的崩坏与湮灭。
信息的最后,是一段既非文字、亦非声音,却直接烙印在灵魂理解层面的“箴言”,更像是一个跨越了无尽时光的沉重嘱托:
【秩序薪火,需代代守护,混沌暗潮,终将卷土重来。文明不绝,传承不灭,方为对消逝者最好的告慰,亦是对抗虚无唯一的舟楫。】
庞大到足以撑爆寻常大脑的信息洪流,让赵政脸色瞬间苍白如纸,额角青筋隐现,但他以钢铁般的意志死死守住了灵台的最后清明,强行将这股信息流“接纳”而非“承受”。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枚融入“基石”的玉玺印记,并非消失了,而是如同一个被激活的“信标”,一个被认可的“接口”,在他与这块“基石”碎片之间,建立了一个远比之前更加紧密、权限也似乎更高的“深层连接通道”。
也就在此刻,临时访问时限即将结束的、无声却直击灵魂的警示波动,从屏障外传来。
屏障外的南宫禹显然也敏锐地察觉到了第七隔离区内那不同寻常的能量剧变与信息扰动,急促的神经通讯直接刺入赵政脑海:
“时间到!立刻中断一切连接,退出隔离区!立刻!”
赵政猛咬牙关,凭借着与玉玺印记那丝新生的、微妙的联系,以及对自身“秩序意志”的绝对掌控,强行切断了与“基石”光团之间的那缕探知连接。他回身,一把抓住因信息余波冲击而略显恍惚的吕成巽的手臂,不容分说,带着他迅速退出了那道正在急剧不稳定闪烁的临时门户。
暗金色的能量屏障在他们身后无声而稳固地重新弥合,将那片蕴含着宇宙诞生之初秘密、也承载着无尽重托的本源之光,再次彻底封禁于绝对的寂静之中。
微型引导舰如同受惊的游鱼,迅速驶离零号保管库所在的维度泡,沿着来时的量子隧道疾驰返回。舰舱内,重力与光线感逐渐恢复,但两人之间的沉默,却比保管库内的绝对寂静更加凝重。
赵政与吕成巽相顾无言,都从对方眼底看到了尚未完全平息的惊涛骇浪,以及随之而来的、沉甸甸的明悟与责任感。那不仅仅是对个人前世今生命运的洞察,更是对文明存在意义、对宇宙根本矛盾的一次赤裸裸的直面。
从缠绵悱恻的个人情爱羁绊,到波澜壮阔的文明兴衰史诗,再到这凌驾于一切之上、关乎“秩序”与“混沌”、“存在”与“虚无”的宇宙根本法则的对抗……他们所卷入的漩涡,其宏大与深邃,已远远超出了最初的所有想象。
“基石”传递的信息,既解释了传国玉玺那超越凡俗力量的终极根源,也隐隐揭示了星穹研究院乃至古往今来所有挣扎求存、仰望星空的文明,那或许冥冥中注定的、悲壮而崇高的终极使命——
守护秩序的火种,延续文明的光辉,在无尽混沌的暗潮中,做那一叶永不沉没的方舟。
而霍夫曼、能源部乃至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势力,他们所疯狂追逐的扭曲力量与控制欲,或许正是在无意中,成为了“混沌”侵蚀“秩序”的、可悲又可恨的爪牙与桥梁。
“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落子?”
吕成巽的声音很轻,打破了沉默,带着一丝初窥天地至理后的茫然,但更多的,是沉淀下来的、属于守护者的坚定。
赵政伸出手,稳稳握住他微凉的手指,掌心传来的是历经千劫而不改的温暖与力量。他眼中的震撼已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星空更加深邃、比山岳更加沉稳的冷静与决断。那是一种勘破迷雾、得见真容后,反而更加明晰自身道路与责任的透彻。
“既然知晓了这盘棋,下在何等辽阔的棋盘之上,”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定鼎乾坤、开天辟地般的沉浑气度,“那便无须再拘泥于方寸之间的得失算计。你我既已执子,便当在这无垠星穹之下,以文明为念,以秩序为纲,好好演一出……守护薪火、开拓前路的万古长剧。”
窗外,引导舰正驶出量子隧道,智慧星云那熟悉而绚烂的光晕重新映入眼帘。研究院的灯火依旧璀璨,巡逻的舰队依旧森严,但落在赵政与吕成巽眼中,这一切的景色,已与踏入零号保管库之前,截然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