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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不流泪的石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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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被贵族用作装点之前,宝石只是色彩绚烂、会让人心情愉悦的漂亮石头。所有财富、权势的象征意义,都见证了压迫与不公。观看过沧海桑田、日升月落之后,还要被动经历人类的悲喜。
没有人会过问一个石头是否甘愿。它会愿意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里成为贵妇人的首饰,还是去接住一个浣纱女的眼泪与笑颜?
没有人明白一个石头的心事,但吴景程懂,因为他也只是一块石头而已。石头没什么唏嘘或感慨,只是被名为命运的水流推着走,他不会开口说话,也不会付诸强烈的感情。
吴景程赚到的第一笔钱,就来自于陪伴他童年所有孤独时刻的石头。他在封禁区发现了一种独特的玉石原石,将开出的玉髓卖给了陈氏珠宝行。
那笔钱最后没有用来解决他家里的燃眉之急,因为他在封禁区的边缘遇到了一个人。
那处封禁区边缘有一条金属矿脉,某个家族雇佣了几十个工人偷偷开采。
吴景程遇到的人就是那些工人中的一个,他当时已经活不长了,拜托吴景程把他写给妻子的信带回家。
大叔没拿到工钱,也不敢去那个家族里要说法,进入封禁区本就是违反帝国法令的事。
异兽、辐射,封禁区有太多可以轻易夺取普通人性命的存在。封禁是帝国对民众的保护,但生存已经艰难到他们不得不主动踏入危及生命的死亡地带。
吴景程找到了大叔家所在的小村子,找到了他的妻子。
平凡人家善良的农妇,她的丈夫死在了矿上,孩子生着重病。吴景程不知道她该怎么办,她要怎么活;更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让她活下来,只有无能为力的痛苦一寸一寸像刀割开胸口。
他将那封信,连同自己刚刚赚到的第一笔钱,一起给了她,然后说:
“这是叔叔赚到的钱,让您给孩子看病,再添点衣裳。他在那边忙,来不了,让我带给您。”
如果她和孩子能够活下来,她会有知道真相的那天。不管真相有多痛苦,只要活下来,最重要的是活下来。
这个世界的贫富贵贱是如此极端。芸芸众生的性命如沙砾般微茫,生存或让他人能够生存都无比艰难,消逝却很简单。
村口有个老书生,他看出了吴景程的难过,陪他在河边坐了一整天。
临走之前,他把那支写了半辈子书、又替村里人写了半辈子信的钢笔送给了吴景程。
他说了什么呢?他说:“好好活着,然后……”
然后怎样呢?他没说完的话,如今吴景程大概能懂了,然后是找到自己。
石头是被写下故事的证据,钢笔却是主动书写的武器。吴景程既是石头,也是钢笔。
吴景程本该留在师父家过夜,他来看望师父,是因为要重新启用“宁钧”这个身份。返回青鸟只是为了他的实验。
宁钧,这个被他捏造出来的人,是名声享誉帝国的珠宝鉴定专家,也是首都宁家家主流落在外的私生子。
七年前,从吴景程刚刚进入首都的那一刻起,后来所发生一切就都是提前设计好的戏。
宁家的确有个流落在外的私生子,而他本人早已不在人世。进行假冒的唯一阻碍是吴景程和宁家家主没有血缘关系,但这算不上什么大问题。
遗传鉴定在这种世家是最没用的东西。哪怕真的有血缘关系,也会因为心思各异的人做出的种种谋划而强行变成没有,而这尚且是最好的情况。更多的情况则是,在不知不觉中丢掉性命。
富贵迷人眼,世家是财富的漩涡,更是吃人的漩涡,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对猜疑心重的人来说,比起事实,他们更愿意相信由自己推测得到的“真相”。不同目的、不同出发点的人愿意相信的“真相”也大相径庭。
有人想宁钧死,自然也有人想宁钧活。想宁钧活的人里,有人想要的是真正的宁钧;也有人只是希望宁钧这个身份出现,不想他本人活着;还有人只要宁钧存在,是不是本人、是死是活,全都无所谓。
吴景程只需要用一些小手段,量体裁衣、因势利导,自然会有人让他拿稳“宁钧”这个身份。无论有没有宁钧这个人,无论他是不是和宁家有血缘关系,这个被宁家承认的“宁钧”都必须是他。
流落在外多年,回到首都之后被一个老电工收留,不愿意回到宁家,不承认自己的身份——这就是吴景程在宁家人眼中的形象。
“熠”所说的首都即将发生的事,吴景程不关心;他只是担心在这个节骨眼上发生,会将苏屿牵连进去。
已经有几年没关注过首都的情势变化,他必须去自己探一探。
吴景程在师父家化完妆,装扮成“宁钧”的样子,贴上阻隔贴。宁钧是个Alpha,一个用人造信息素伪造的Alpha。
信息素是一种传递信息的介质。正如有些动物会用次声波来定位同伴,在朔石灾害之后,人类也突变出第二性腺。吴景程仿造的信息素,几乎能以假乱真。
配套的还有信息素接受装置,他做成了耳钉,可以实时接收分析信息素传递的所有信息——这比那些真正的Alpha主观感知到的还要准确。只是不能分析信息素的“气味”,信息素的“气味”只是身份辨认的信息,而非嗅觉上的气味。吴景程认为那没什么用处,平白占用存储,所以从一开始就没设计这个功能。
贵族太傲慢了。他们从不把平民当人看,他们的脚一辈子都不会踏到黄土地上,不会在意蝼蚁眼中的某个人是何模样,也就不会发觉宁钧从来都有两幅面貌。
当年刚刚混进世家圈子的时候,吴景程调查过师父那个孩子的去向。结果是他早在十几年前就已经被害死,尸骨被粉碎,抛进了下水道,再也找不回来。吴景程不知道该怎么对师父说出口,他选择了沉默,假装从没查过。
可沉默也是一种答案。一旦进了世家贵族的世界,他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查清师父孩子的去向。这件事师父不可能猜不到。
后来师父给他的孩子立了衣冠冢,吴景程在墓碑上第一次见到了那个哥哥的样子。照片上他还是十几岁的青葱模样,对着镜头露出羞涩的笑。
他听见师父的叹息。
“如果他只是个Beta就好了。”
市中心的区域规划变化太大,吴景程清楚记得自己走的这个方向原本是个废弃工业区,如今已经变成了繁华的商业区。
前面人群围在一起,三三两两议论着什么。
吴景程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他快步走上前拨开人群。
年轻的女性Omega倒在路边,神情痛苦,信息素外溢。她应该是有信息素紊乱症,白阿姨得的也是这种病。而就在她身旁不远处,一个Alpha被鼻青脸肿地砸在墙上,身形单薄的青年拽着他的领子控制住他。
是苏屿。
猎鹰特战队的队长,帝国最优秀的侦察兵之一,放在平常要他打十个体格强健的壮汉也绰绰有余。可是现在他很不对劲,他又在流汗了,唇色也有些发白。除了信息素平稳得过分之外,几乎哪里都不正常。
没有一个人呼叫警备队,也没有人叫救护车。围观人冷漠的表情和那些低声议论让吴景程怒火中烧,但愤怒没有任何意义。
他用最快的速度打完急救专线,然后去到苏屿身边。
“先生,不如把他交给我?” 他扭住那个alpha的手臂,示意苏屿松手,“那边那位小姐,看起来似乎状况不太好,我想您去看看她比较好。”
“多谢。”
他身上幽幽的冷香比上次略微浓了一些,但依旧若隐若现。
救护车很快到了,吴景程看着苏屿将女子抱上担架。
苏屿的脊背挺直,步履沉稳有力,吴景程却无端觉得他脆弱易碎,风一吹就要消失在风里。
“喂,快放开我。那女人好好的突然信息素失控,我才是受害者好不好?天杀的苏屿,他真要把我打死!”
“你不知道她正生着病?”吴景程语气冷淡,用力按得更紧。
“她能有什么病?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带她出来!嗷疼疼疼,松手啊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
“你是说,她以前从没发过病?”吴景程松开他,好让他回话。
“谁允许你打断我说话的,我告诉你我可是……宁钧?!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这人认识他,想必是哪个大家族的公子哥;但这副鼻青脸肿的模样,吴景程根本对不上号,也没心情知道是谁。
“回答我的问题。”
“我说就是了,你语气这么吓人干嘛……那是我女朋友高晓萱,她壮得跟头牛似的哪会生什么病……哦最近好像是有点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他挠着头开始回忆。
“我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她被公司开了,我说我养着她,她不愿意,非要继续找班上。最后好像去了柏家哪个小公司吧……那之后就开始有点虚了,不是累的吗?”
信息素紊乱症从前一直被认为是种先天疾病,因为这是个基因病。可高晓萱这个病得的不正常,其中一定有什么问题……
“喂宁钧,你是不是没认出来我啊,我是孙丞丞啊你忘了吗……真是的,怎么就默认他苏屿是见义勇为大好人,我就是奸佞罪犯……”小声嘟囔。
吴景程瞥他一眼。
“信息素紊乱症,发病后还受到你Alpha信息素的刺激。他再晚一点,你女朋友就没命了。”
“啊?!这么严重?不跟你聊了我要去看我女朋友……哎哟你干嘛!”
孙丞丞正要追过去,被一把拽住。
“你去干什么?加重病情?”吴景程语气凉凉。
“那怎么办嘛!”
“等着,她好了你再过去。”
吴景程碰了下孙丞丞的手环,把接线医院急救中心的号码传过去。
“她现在工作的那家公司叫什么?”
“名字太长我没记住……你觉得是因为这个公司?那个什么信息素紊乱症不是遗传病吗,怎么会上个班就得了?”孙丞丞扯住他的袖子问。
“回去记得把公司地址发给我。”吴景程甩开他。
“等等我宁钧,你别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