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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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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未临是被阳光晃醒的。
刺眼的白光从窗外射进来,直直打在他眼皮上。他皱眉,下意识想翻身,却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不,不是陌生,是熟悉得让他心悸。
木质的上铺床板,掉漆的铁栏杆,墙上贴着的篮球明星海报。空气里有淡淡的灰尘味,还有男生宿舍特有的、混合了汗味和洗衣液的味道。
这不是挪威的木屋。这不是他和年凝的酒店房间。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四人间宿舍,另外三张床都空着,其中一张床上堆满了书。靠窗的书桌上,摆着一台老式笔记本电脑,旁边是摊开的《高等数学》课本,书页泛黄,上面用红笔画满了重点。
谢未临的心脏开始狂跳。他低头看自己——身上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和运动短裤,手臂上肌肉线条流畅,但明显比二十八岁时要纤细。他冲到墙边那面布满灰尘的镜子前,看见了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十八岁的脸。眉骨略高,眼窝深邃,鼻梁挺直,嘴唇紧抿,下颌线还不够锋利,带着少年的青涩。头发很黑,有点乱,但浓密得让二十八岁的他嫉妒。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把。疼。不是梦。
手机在哪里?他环顾四周,在枕头下摸到了一个沉甸甸的东西——诺基亚N95,2007年的机皇,当年他攒了三个月生活费买的。屏幕很小,键盘是实体按键。他打开,日期显示:2007年9月15日,周六,上午8:23。
2007年。他十八岁。大一刚开学。
谢未临腿一软,跌坐在床上。他记得这一天。2007年9月15日,是他和年凝成为室友的第三天。前两天年凝都回家住了,说家里有事,今天会搬进来。
宿舍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了。
谢未临抬起头,看见年凝站在门口,手里拖着一个巨大的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双肩包。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了层金边。
十八岁的年凝。头发比后来短,剃得很清爽,露出光洁的额头。脸很瘦,下巴尖尖的,眼睛很大,睫毛很长,看人时微微上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傲气。他穿着简单的白T恤和牛仔裤,但身姿挺拔得像棵小白杨。
谢未临的心脏停跳了一拍,然后疯狂地跳动起来。他张了张嘴,想叫“凝凝”,但声音卡在喉咙里,发不出来。
年凝看见他,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你好,我是年凝,新来的室友。”
声音也年轻,清亮,带着一点变声期刚过的沙哑,还没有后来那种沉稳的低音。
谢未临站起来,发现自己比年凝高一点——十八岁的年凝还没完全长开,大概只有182,比他矮了五公分。
“谢未临。”他说,声音很稳,但手心在出汗。
“知道,辅导员说过。”年凝把行李箱拖进来,环顾四周,“我睡哪儿?”
谢未临指了指自己对面的下铺:“那张床空着,上铺堆了东西,你要睡下铺吗?”
“行。”年凝把箱子推到床边,开始收拾。动作利落,但看得出不太擅长,T恤叠得歪歪扭扭的。
谢未临站在旁边,看着他。阳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年凝年轻的脸上,能看见细小的绒毛。他的皮肤很好,光洁,没有后来熬夜熬出来的黑眼圈,没有岁月留下的细纹。整个人干净,明亮,像清晨的第一缕阳光。
谢未临的手在身侧握紧。他想冲过去抱住他,想吻他,想告诉他这十年发生的一切,想告诉他他爱他,爱了十年,爱到心都疼了。
但他没有。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十八岁的年凝,这个还不认识他、还没经历一切、还没爱上任何人、也还没被任何人伤害的年凝。
“那个,”年凝突然转过头,看着他,“你知道食堂在哪儿吗?我还没办饭卡。”
“知道,”谢未临说,声音有点哑,“我带你去。”
“谢谢。”年凝对他笑了笑,那笑容很干净,很真诚,还没有后来那种疲惫和防备。
谢未临的心又疼了一下。他记得这个笑容,大学时年凝经常这样对他笑,后来就越来越少了。等他们创业了,等年凝和叶楠朔结婚了,等小鱼儿出生了,年凝的笑容里就总是带着别的东西——责任,压力,愧疚,还有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走吧。”谢未临拿起自己的饭卡——也是旧的,上面印着校徽和他的照片,十八岁的他,板着脸,眼神锐利。
走出宿舍楼,九月的阳光很好,校园里人来人往。有刚入学的新生拖着箱子找宿舍,有高年级的学生抱着书匆匆走过,篮球场上有男生在打球,喊叫声、篮球砸地的声音混在一起,充满了青春的气息。
谢未临看着这一切,觉得像在做梦。不,比梦还荒诞。他明明应该在挪威,在极光下,在年凝的怀里。他明明刚刚吻过年凝,听年凝说“我爱你”。他明明二十八岁了,经历了十年创业,经历了公司危机,经历了年凝结婚生子,经历了所有那些爱而不得的痛苦和挣扎。
可现在,他十八岁,站在2007年的阳光下,身边是同样十八岁的年凝。
“你们学校真大。”年凝说,东张西望,眼睛里满是好奇。
“还好,走几天就熟了。”谢未临说,尽量让声音听起来正常。
他们走到食堂,办了饭卡,打了饭。年凝打了很多菜,但每样只吃了一点。谢未临看着他挑出青椒,挑出胡萝卜,挑出姜丝,动作熟练得像做过千百遍。
“挑食?”他问,虽然早就知道答案。
“嗯,有些东西不吃。”年凝说得很自然,没有后来那种“我知道这不好但我就是不吃”的理直气壮。
谢未临把自己盘子里的鸡腿夹给他:“这个好吃。”
年凝愣了一下,看看鸡腿,又看看他:“谢谢。”
“不客气。”谢未临低下头吃饭,心脏在胸腔里跳得很快。这个场景太熟悉了,大学四年,他无数次把自己盘子里的肉夹给年凝,无数次看着年凝挑食,无数次说他“惯坏了”。
现在,一切重新开始。
吃完饭,他们回宿舍。年凝继续收拾东西,谢未临坐在自己床上,看着他。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年凝身上,他弯腰时T恤下摆提起一点,露出一截白皙的腰。
谢未临移开视线,但很快又看回去。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克制,习惯了隐藏,习惯了看着年凝却不能触碰。但现在,看着十八岁的年凝,那些压抑了十年的欲望,那些在挪威极光下终于释放的感情,像火山一样在心底翻涌。
他想碰他,想抱他,想吻他,想像在挪威那样,把他压在身下,听他在自己怀里喘息、呻吟、叫他的名字。
但他不能。现在的年凝还不认识他,还不知道十年后会发生什么,还只是个普通的、有点傲气的、会挑食的十八岁少年。
“谢未临,”年凝突然叫他,“你有晾衣架吗?我忘买了。”
“有,在阳台。”谢未临站起来,走到阳台,从一堆衣架里拿了几个给他。
年凝接过,手指碰到了他的。那触碰很轻,很短暂,但谢未临像被电了一下,整个人都僵住了。
“谢谢。”年凝说,没注意到他的异常,拿着衣架去晾衣服了。
谢未临站在阳台,看着年凝的背影。少年人的肩膀还不够宽,腰很细,腿很长。他晾衣服的动作有点笨拙,T恤挂得歪歪扭扭的。
谢未临走过去,很自然地接过他手里的衣架,把衣服重新挂好。年凝看着他,眼神有点惊讶,但没说什么。
“你好像很会做家务。”年凝说。
“嗯,一个人住惯了。”谢未临说。这是实话,二十八岁的他,确实一个人住了很多年。但十八岁的他,其实也是被家里宠大的少爷,什么都不会。是后来为了照顾年凝,才什么都学会了。
“那你比我强,”年凝笑了,“我在家连袜子都没洗过。”
谢未临也笑了,但心里发苦。他知道年凝的家庭,知道年凝的父亲严厉,母亲早逝,知道他虽然家境优渥,但其实并不快乐。这些是后来年凝喝醉了,才断断续续告诉他的。
但现在,年凝不会告诉他。他们才认识三天,还只是室友。
收拾完东西,年凝说要出去买点日用品。谢未临说“我陪你去”,年凝没拒绝。他们去了学校后门的小超市,谢未临很自然地推了购物车,年凝往车里扔东西——洗发水,沐浴露,纸巾,拖鞋,还有一堆零食。
“你也吃零食?”谢未临问,拿起一包薯片。他记得后来的年凝几乎不吃零食,说那是垃圾食品。
“吃啊,为什么不吃?”年凝又扔了一包巧克力进去。
谢未临笑了。是啊,十八岁的年凝,还会吃零食,还会挑食,还会因为一点小事开心或生气。二十八岁的年凝,已经不会了。
结账时,谢未临抢着付了钱。年凝皱眉:“不用,我自己来。”
“下次你请。”谢未临说,语气不容反驳。
年凝看了他一眼,没再坚持。
回宿舍的路上,他们一人提着一个塑料袋。夕阳西下,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校园广播在放周杰伦的《不能说的秘密》,歌声飘在空气里,带着2007年特有的气息。
“你喜欢周杰伦吗?”年凝突然问。
“还行。”谢未临说。其实他后来很少听歌了,工作太忙,没时间。但大学时,他确实听周杰伦,听林俊杰,听那些现在被称为“经典老歌”的歌。
“我喜欢《七里香》。”年凝说,轻轻哼了两句,“雨下整夜,我的爱溢出就像雨水...”
他的声音很好听,清亮,干净。谢未临听着,心里软成一片。他想,如果时光真的倒流了,如果这一切不是梦,那他该怎么办?
是重新走一遍老路,看着年凝遇见叶楠朔,看着年凝和叶楠朔结婚,看着年凝生下小鱼儿,然后自己在旁边默默爱着,默默痛苦?
还是...改变一切?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野草一样疯长。谢未临的心脏狂跳起来。如果他能改变呢?如果他能在年凝遇见叶楠朔之前,就让他爱上自己呢?如果他能让这十年完全不同呢?
不,不行。这太自私了。叶楠朔怎么办?小鱼儿怎么办?那个三岁的、会叫“爹爹”和“爸爸”的孩子怎么办?
可如果他不改变,那挪威的那个夜晚怎么办?年凝的那个吻怎么办?年凝的那句“我爱你”怎么办?那些都是真的,是他等了十年才等来的。难道他要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重新再等十年,再经历一次爱而不得?
“谢未临?”年凝的声音把他从思绪中拉回。
谢未临回过神,发现他们已经走到宿舍楼下了。年凝看着他,眼神有点疑惑:“你怎么了?脸色这么白。”
“没事,”谢未临说,挤出一个笑容,“可能有点累。”
“那赶紧回去休息。”年凝说,很自然地拍了拍他的肩。
那一拍很轻,但谢未临觉得,那个地方像被烙铁烫了一下,滚烫,疼痛,但也让他清醒。
回到宿舍,另外两个室友也回来了。一个叫陈浩,东北人,高大健壮,说话带口音。一个叫李铭,广东人,瘦小,戴眼镜,说话轻声细语。谢未临记得他们,大学四年相处得不错,毕业后也偶尔联系。
“哟,新室友!”陈浩看见年凝,眼睛一亮,“我叫陈浩,这是李铭。你就是年凝吧?辅导员说过,说来了个帅哥,果然没骗人。”
年凝笑了笑,有点不自在:“你们好。”
“吃饭了吗?一起去吃饭?”陈浩热情地说。
“吃过了。”年凝说。
“那行,下次一起。”陈浩拍了拍年凝的肩,力气很大,年凝晃了一下。
谢未临皱起眉,下意识想走过去,但忍住了。十八岁的他,不应该对刚认识的室友有这么强的保护欲。
晚上,四人各自洗漱。宿舍的卫生间很小,四个人轮流用。谢未临洗的时候,听见外面年凝在和陈浩聊天,聊篮球,聊游戏,聊女生。年凝的声音带着笑,是谢未临很久没听过的、轻松愉快的笑声。
他洗完出来,看见年凝坐在床上擦头发,T恤领口有点大,露出一截锁骨。陈浩在说哪个系的女生漂亮,年凝听着,偶尔附和两句。
谢未临爬上自己的床——上铺,在年凝的上方。他躺下,看着天花板,听着下面三个人的说话声,觉得这一切荒诞得不真实。
他回来了。回到了2007年,回到了十八岁,回到了和年凝初识的时候。
那他该怎么做?
闭眼,是挪威的极光,是年凝在极光下的吻,是年凝的眼泪,是年凝说“我爱你”。睁眼,是2007年的宿舍天花板,是年凝在下面和陈浩说笑的声音,是青春的气息,是一切尚未开始的时刻。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短信。谢未临打开,是10086的欢迎短信。他翻看着通讯录,里面只有几十个联系人,家人,高中同学,刚认识的大学同学。没有叶楠朔,没有公司的任何人,没有那些后来充斥他生活的工作伙伴和客户。
他的世界,突然变得很小,很简单。只有这间宿舍,这所学校,和下面那个十八岁的年凝。
夜深了,另外两个室友也睡了。宿舍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吸声。谢未临睡不着,他坐起来,低头看下铺的年凝。
年凝也睡了,侧躺着,脸朝着墙。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他的侧脸上,柔和了那些年轻的棱角。他的呼吸很轻,很均匀,胸脯微微起伏。
谢未临看了很久,然后轻轻下床,蹲在年凝床边。他伸出手,悬在年凝脸的上方,想碰,但不敢。最终,他只是用指尖,极轻极轻地,碰了碰年凝的头发。
很软,带着洗发水的清香。
“凝凝,”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回来了。”
年凝在睡梦中动了一下,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翻身,脸朝外。月光照在他整张脸上,那张年轻的、还没有经历风霜的脸上,有一种近乎圣洁的美。
谢未临的心脏疼得厉害。他想,如果这是梦,就让他不要醒。如果这是真的,就让他重新开始。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改变什么,这一次,他不要再等十年,不要再看着年凝和别人结婚生子,不要再在极光下接吻后还要说“我们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
这一次,他要年凝。从十八岁,到二十八岁,到三十八岁,到生命尽头。
他要改变一切。
他俯身,在年凝额头上印下一个极轻的吻。没有情欲,只有珍重,只有誓言。
“这次,我不会放手了。”他低声说,然后回到自己床上,闭上眼睛。
窗外,2007年的月亮很圆,很亮。校园里很安静,只有虫鸣,和远处马路上偶尔驶过的车声。
新的一天即将开始。这一次,一切都会不同。
谢未临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改变过去会带来什么后果,不知道叶楠朔和小鱼儿会怎么样。但他知道,他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活着了。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年凝走向别人,不能再在暗处爱十年,不能再在得到后又失去。
这一次,他要争取。无论代价是什么。
他握紧拳头,在月光下,在十八岁的身体里,许下二十八岁的誓言。
这一次,年凝会是他的。
只能是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