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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糖醋排骨（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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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了，沈家别墅的灯光一盏盏熄灭，最后只剩下二楼走廊尽头的夜灯，散发着微弱而固执的黄晕。
沈清言躺在黑暗里，睁着眼。天花板上，窗外路灯光线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投下明暗相间的条纹。那些条纹随着时间缓慢移动，像某种无声的计时器。
他睡不着。
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傍晚在河边的情景，冰冷的空气，流动的河水，对岸温暖的灯火。还有回家后的那顿饭，糖醋排骨的滋味像卡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翻了个身，他看向床头的闹钟。凌晨一点二十七分。
隔壁房间传来轻微响动，是沈辰星翻身的声音。弟弟从小睡觉就不老实，会踢被子，会翻身，有时候还会说梦话。小时候沈清言经常半夜爬起来，偷偷溜进弟弟房间给他盖被子。沈辰星会迷迷糊糊地抓住他的手，咕哝一声“哥”，然后继续睡。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好像是沈辰星上初中后，就没再那样做了。不是不想，是不被需要了。沈辰星会笑着说“哥我都多大了”，然后把被子拉好，表示自己可以。
沈清言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再想。但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
他想到了明天的课，想到了期中考试，想到了沈父可能打来的电话，想到了那些期待的目光。那些目光像一张网，把他牢牢困住，越挣扎，缠得越紧。
窗外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在寂静里。
沈清言坐起来，打开台灯。柔和的灯光驱散了一小片黑暗，但房间的其他角落依然沉在阴影里。他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最里面拿出一个铁盒。打开，里面是一些零散的东西：几枚褪色的奖牌，几张小时候的照片，还有一本薄薄的、边角已经磨损的笔记本。
他拿出笔记本，翻开。扉页上是他小学时的字迹，稚嫩但工整：“沈清言的日记”。
已经很久没写了。最后一篇的日期是三年前，沈辰星刚上初一的时候。他记得那天，沈辰星兴高采烈地跑回家，告诉他被选进校篮球队了。他写道：“辰星很开心。我也替他开心。但爸爸说打球影响学习，让他退出。辰星哭了。我没说话。”
他没写下去。后面是空白页，一页一页，像无声的控诉。
沈清言的手指抚过那些泛黄的纸页。墨水已经有些褪色，但字迹依然清晰。他读了几篇，写的都是些日常小事：考试得了第一，老师表扬了，和辰星一起拼模型，妈妈做了好吃的。简单的快乐，简单的生活。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快乐变得不简单了？
是从沈父的期待越来越重，是从“第一”从值得骄傲的事变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是从“哥哥”这个身份从保护者变成了榜样和压力？
手机在床头震动了一下。沈清言拿起来看，是林薇的消息，发送时间是二十分钟前：「睡不着。你睡了吗？」
他盯着那行字，犹豫了一下，回复：「没。」
几乎是立刻，林薇回了：「我也在想今天班会的事。老班说别给自己太大压力，但怎么可能没压力。」
沈清言的手指在屏幕上悬停。他想说，我的压力不一样。不是来自考试，不是来自排名，是来自更深的地方，来自那些无声的期待，来自那些“应该”和“必须”，来自那个永远在追赶却永远追不上的自己。
但他最后只是回：「嗯。」
林薇又发来一条：「有时候我觉得，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
沈清言看着那句话，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碰了一下。弦。确实。他感觉自己就像一根被不断拧紧的弦，已经接近极限，发出濒临断裂的呻吟。
但他回的是：「还好。」
林薇没再追问，换了个话题：「对了，下周末市图书馆有个讲座，讲高效学习方法的，要不要一起去听听？」
沈清言想了想，回：「好。几点？」
「上午十点。我九点半在图书馆门口等你？」
「好。」
「那早点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你也是。」
「晚安。」
「晚安。」
放下手机，房间重新陷入寂静。沈清言关上台灯，躺回黑暗里。眼睛渐渐适应了黑暗，能看清天花板的轮廓，窗帘的褶皱，书桌的阴影。
他想到了林薇。那个总是能敏锐察觉他情绪变化的女孩。她看他的眼神，有时候会让他觉得自己是透明的，所有伪装和掩饰都无处遁形。这让他既感到安慰，又感到不安。
安慰的是，有人懂。不安的是，他不想被懂得那么彻底。
因为被懂得，意味着可能被看穿那些脆弱，那些不堪，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愿面对的阴暗角落。
沈清言闭上眼睛，深呼吸。空气里有淡淡的薰衣草味，是沈母放在每个房间的香薰，据说有助睡眠。但对他没什么用。
他尝试数羊，数到一百多只，头脑反而更清醒。于是放弃，任由思绪飘荡。
他想到了沈辰星早上那个雀跃的表情，想到了他说“陈璐妈妈人特别好”，想到了他描述的那个光影装置，走进去像在星海里。
沈清言从没去过那样的地方。他的周末被补习班、习题集、竞赛辅导填满。美术馆，电影院，游乐场，这些地方对他来说很陌生，像另一个世界。
有一次，大概是初二的时候，学校组织去科技馆参观。沈清言很想去，但那天正好有个数学竞赛的赛前辅导。沈父说，竞赛更重要。他没去。沈辰星去了，回来兴奋地跟他讲各种有趣的装置，讲那些神奇的科学现象。沈清言安静地听着，脸上带着笑，心里却空了一块。
后来他再也没提过想去哪里。因为知道结果是一样的。
沈辰星不一样。他会说，会要求，会争取。有时候能成功，有时候不能。但至少他表达了。沈清言不会。他学会了把那些渴望埋起来，埋得很深，深到连自己都以为不存在。
窗外的天色开始微微泛白。凌晨四点多，是一天中最暗也最安静的时刻。沈清言终于感到一丝倦意，意识开始模糊。
他做了个短暂的梦。梦里他在一条船上，船在雾中航行，四周白茫茫一片，什么都看不清。他拼命划桨，但船不动，只是在原地打转。雾越来越浓，几乎要将他吞噬。然后他听见沈辰星的声音，很遥远，在喊“哥”。他想回应，但发不出声音。雾更浓了，那个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消失。
沈清言惊醒，浑身是汗。天已经亮了，微弱的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他坐起来，喘着气，心跳很快。
隔壁房间传来闹钟的声音，然后是沈辰星迷迷糊糊关掉闹钟，起床的动静。新的一天开始了。
沈清言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等心跳平复。然后下床，拉开窗帘。清晨的光涌进来，有些刺眼。他眯起眼睛，看向窗外。天空是鱼肚白的颜色，云层很厚，可能要下雨。
浴室传来水声，沈辰星在洗漱。沈清言等水声停了，才走出房间。
早餐桌上，沈母已经准备好了早餐：牛奶，鸡蛋，面包。很简单，但营养均衡。沈辰星一边啃面包一边看手机，嘴角沾着果酱。
“慢点吃。”沈母说，递给他纸巾。
沈辰星接过，胡乱擦擦嘴，眼睛还盯着手机屏幕，在看篮球比赛的集锦。
沈清言安静地吃自己的那份，小口喝牛奶，细嚼慢咽。沈母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后只是说：“多吃点，上午课多。”
“嗯。”沈清言应了一声。
“对了哥，”沈辰星忽然抬头，“陈璐说她们班今天下午有篮球赛，邀请我去看。放学后我可能会晚点回家。”
沈清言的手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剥鸡蛋：“好。”
“你不问我是跟谁打吗？”沈辰星眨眨眼，似乎期待他问下去。
“跟谁打？”沈清言配合地问。
“三班！去年赢我们的那个班。这次一定要报仇！”沈辰星握拳，眼睛发亮。
沈清言点点头，没说话。他把剥好的鸡蛋放进嘴里，慢慢地嚼。蛋黄有点干，卡在喉咙里。他喝了一大口牛奶，才咽下去。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沈母收拾碗筷，沈清言和沈辰星各自回房间收拾书包。
出门时，沈母在门口叮嘱：“带伞，今天可能会下雨。”
“知道了。”沈辰星应得很快，已经冲下台阶。
沈清言从鞋柜旁拿了伞，跟在后面。
去学校的路上，沈辰星依然在说篮球赛的事，分析战术，预测结果。沈清言安静地听着，偶尔“嗯”一声。走到一半，沈辰星忽然停下，看着他。
“哥，”他说，语气认真起来，“你是不是不开心？”
沈清言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感觉。”沈辰星挠挠头，“你最近话特别少，老是一个人发呆。昨晚回家那么晚，今天早上也心事重重的样子。”
沈清言避开他的目光，看向前方的人行道。晨光里，梧桐树的叶子开始变黄，有几片已经落在地上。
“没事，就是有点累。”他说。
“因为期中考试？”沈辰星问。
“嗯。”
“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嘛。”沈辰星拍拍他的肩，“你那么厉害，肯定没问题的。”
沈清言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笑，但没成功。沈辰星的安慰很真诚，但也正因为真诚，更显得无力。因为他不懂。不懂那种必须第一的压力，不懂那种不能出错的恐惧，不懂那种一旦松懈就会被抛弃的焦虑。
“嗯。”他最后只是说。
到学校门口，人渐渐多起来。学生们三五成群，说说笑笑地走进校门。沈辰星遇到了篮球队的队友，被喊过去一起走。他回头对沈清言挥挥手：“哥，我先走了！”
“好。”
沈清言看着他跑向那群男生，很快融入其中，肩膀搭着肩膀，笑声很响亮。那是沈辰星的世界，简单，直接，充满活力和温度。
而他的世界，是安静的，有序的，精确的，也是冰冷的。
他走进校门，沿着林荫道往教学楼走。脚步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踏在相同的时间间隔里，像经过精密计算。
教学楼前，林薇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看到他，她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
“早。”她说。
“早。”沈清言回应。
两人一起往教室走。林薇看了他一眼，小声说：“你眼睛有点红，没睡好？”
“嗯，有点失眠。”
“因为考试？”
“可能吧。”
林薇没再问。他们走进教室，在自己的位置坐下。晨读的铃声还没响，教室里已经坐了大半人，读书声渐渐响起，像清晨的潮水。
沈清言拿出英语书，翻开。单词在眼前跳动，但他心里想的是昨晚的梦，是那条在雾中打转的船，是那个渐行渐远的声音。
他抬起头，透过窗户看向操场的方向。那里空荡荡的，篮球架静静地立着，等待着学生们课间的喧闹。
雨开始下了，很细，很密，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水痕。窗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像浸在水里的画。
沈清言收回目光，低下头，开始背单词。声音很轻，几乎听不见，淹没在教室的读书声里。
像沉入水底的石头，无声无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