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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糖醋排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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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一早自习,沈清言到得很早。教室里空荡荡的,只有值日生在后排擦黑板,粉笔灰在晨光里飞舞,像细小的尘埃。
他放下书包,在座位上坐下。翻开英语课本,单词在眼前跳动,却进不了脑子。昨晚睡得不好,又做了那些破碎的梦。这次他记得一些片段:自己在一条长长的走廊里奔跑,两边是无数扇门,每一扇都紧闭着。他拼命敲打,呼喊,但没有一扇门打开。最后他停下来,回头,看见沈辰星站在走廊尽头,背对着他,越走越远。
沈清言揉了揉太阳穴,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晨光从窗户斜照进来,在他桌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他盯着那些光斑,看它们随着时间推移缓慢移动。
同学们陆续走进教室。交谈声,拉椅子声,书包扔在桌上的声音。教室渐渐热闹起来。
林薇进来时看了他一眼,眼神有些担忧,但没说什么,只是在他旁边坐下,轻声说“早”。
沈清言回了一句“早”,声音有点哑。
“你脸色不太好。”林薇小声说,“没睡好?”
“嗯,有点。”沈清言简短地回答,低头继续看书。
林薇没再问。她太了解沈清言了,知道他不想说的时候,问也没用。她从书包里拿出课本,也安静地看起来。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解上周月考的卷子,重点讲那道竞赛题。沈清言听着,但注意力无法集中。那道题他昨晚已经自己复盘过,知道错在哪里,是一个很小的计算失误,很愚蠢的错误。
“这道题,全年级只有两位同学做对。”数学老师说,目光在教室里扫过,“但思路正确的有好几位,包括沈清言同学,可惜最后一步计算失误了。”
几个同学转头看向他,眼神里有关切,也有好奇。沈清言面无表情,只是盯着卷子。
“细节决定成败。”老师继续说,用粉笔在黑板上重重敲了敲,“尤其是你们这些尖子生,往往倒在小问题上。要警惕啊。”
沈清言的笔尖在草稿纸上戳出一个小洞。细节决定成败。沈父也常说这句话,用更严厉的语气。
下课铃响,老师刚走出教室,沈辰星就出现在门口。他探头进来,看见沈清言,眼睛一亮,快步走过来。
“哥!”他声音很轻,但透着雀跃。
沈清言抬头看他。沈辰星脸色红润,眼睛发亮,整个人洋溢着一种藏不住的快乐。显然,昨天过得很开心。
“这个给你。”沈辰星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纸袋,放在沈清言桌上,“美术馆的纪念品,我觉得你会喜欢。”
沈清言打开纸袋,里面是一个金属书签,设计很简洁,上面刻着一行英文:“The only way to do great work is to love what you do.”
“谢谢。”沈清言说,声音很平静。
沈辰星似乎没察觉他语气里的疏离,依然笑得很灿烂:“昨天那个展真的特别棒!有个光影装置,走进去就像在星海里一样,陈璐拍了视频,我晚上发给你看。”
“好。”
“对了,陈璐妈妈做的饭超级好吃,特别是那个糖醋排骨,比咱家阿姨做得好多了。”沈辰星继续说,完全沉浸在回忆里,“她妈妈人也特别好,一直给我夹菜,问我学习累不累,在学校开不开心......”
沈清言握笔的手紧了紧。笔杆硌在掌心,有点疼。
“辰星,要上课了。”他说,打断沈辰星的话。
沈辰星愣了一下,看看表:“啊,对,那我先回去了。中午一起吃饭?”
“我约了同学讨论题目。”沈清言说,没看他的眼睛。
“哦......好,那晚上一起回家?”
“嗯。”
沈辰星似乎还想说什么,但上课铃响了。他匆匆挥手,跑出教室。
沈清言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然后低头,看向桌上的书签。金属在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泽。他拿起书签,指尖描摹着上面的刻字,一遍又一遍。
“The only way to do great work is to love what you do.”
热爱你所做的事。
他热爱什么?学习?考试?永远追逐那个永远追不上的完美?
沈清言把书签放进笔袋,动作很轻,像对待什么易碎品。
一整天,他都处于一种半游离的状态。上课,记笔记,做题,回答提问。一切如常,完美得无懈可击。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的意识像飘在半空,俯瞰着这具躯壳机械地运作。
中午,他真的没和沈辰星一起吃饭。他去了图书馆,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摊开作业,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是操场,远远能看见篮球队在训练,沈辰星的身影在其中跑动,跳跃,投篮。阳光落在他身上,像给他镀了层金边。
沈清言看了几分钟,然后拉上了窗帘。
下午最后一节是班会。班主任宣布了期中考试的时间和范围,又强调了高三的重要性。教室里的气氛明显凝重起来,翻书声,叹气声,笔在纸上划动的沙沙声。
“我知道大家压力都很大。”班主任说,语气难得温和,“但还是要劳逸结合,注意身体。有任何问题,可以随时找我谈。”
有几个同学抬起头,眼神里有些触动,但很快又低下头,继续做题。班主任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下课铃响,班主任刚说“下课”,教室里就响起一片收拾书包的声音。大家鱼贯而出,脚步匆匆。
沈清言收拾得慢,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他才背起书包。林薇还在等他,靠在门边,看着他。
“一起走?”她问。
“你先走吧,我还有点事。”沈清言说。
林薇看了他几秒,点点头:“好,那你早点回家。”
“嗯。”
教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夕阳从窗户照进来,把桌椅的影子拉得很长。沈清言站在自己的座位旁,看着那些影子,忽然觉得很陌生,像第一次来到这个地方。
“清言?”
门口传来声音。沈清言转头,看见班主任站在那里,手里拿着教案。
“还没走?”班主任走进来。
“正要走。”沈清言说。
班主任在他面前停下,仔细看了看他:“你最近状态不太对,是不是太累了?”
“没有,老师,我挺好的。”沈清言说,声音平稳。
班主任没接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很温和,但很锐利,像能穿透表象,看到底下那些翻涌的东西。
“你一直是班上最让人放心的学生。”班主任缓缓说,“成绩好,自律,懂事。老师们都夸你,说你是榜样。”
沈清言没说话,等着下文。
“但有时候,太让人放心,反而让人担心。”班主任说,“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上次月考,数学那道大题,你的解法很精彩,比标准答案还要简洁。那5分,真的那么重要吗?”
沈清言的手指蜷缩了一下。重要吗?对沈父来说,很重要。对他来说呢?他不知道。那5分像一根刺,扎在某个地方,不深,但一直在那里,隐隐作痛。
“清言,”班主任的声音更温和了,“优秀很重要,但你的快乐,你的健康,同样重要。别把自己逼得太紧。”
沈清言看着班主任。这位年近五十的女老师,鬓角已经有了白发,但眼神很清澈,充满关切。她是真的关心他,不是出于老师的责任,是出于一个长辈对晚辈的真切关怀。
有那么一瞬间,沈清言几乎想说出一切。想说他有多累,多害怕,多迷茫。想说那个永远也达不到的标准,那个渐行渐远的弟弟,那个冰冷而空旷的家。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像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让他发不出声音。
最后他只是点点头,说:“谢谢老师,我会注意的。”
班主任看了他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拍拍他的肩:“回家吧,路上小心。”
“老师再见。”
走出教学楼时,天已经半黑了。校园里人很少,只有几个值日生还在打扫卫生。沈清言背着书包,慢慢走着。脚步落在水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音。
他想起沈辰星早上那个雀跃的眼神,想起他滔滔不绝地讲述昨天的快乐,想起他说“陈璐妈妈人特别好”。
沈清言停下脚步,仰起头。天空是深蓝色的,没有星星,只有一轮苍白的月亮,挂在天边,冷冷清清。
他忽然想起,沈辰星已经很久没和他分享过心事了。以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沈辰星什么都会告诉他。被老师表扬了,和同学闹矛盾了,喜欢哪个动画片,讨厌吃什么菜。所有的大事小事,都会第一时间跑来告诉他,眼睛亮晶晶的,等着他的反应。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大概是从沈辰星上了高中,交了新朋友,有了自己的圈子。也大概是从沈清言自己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把自己封闭起来。
手机震动。沈清言拿出来看,是沈辰星的消息:「哥,我训练结束了,你在哪儿?一起回家?」
沈清言盯着那条消息,指尖悬在屏幕上方。他想回“好”,但打出来的字却是:「你先回,我还有点事。」
发送。
几乎是立刻,沈辰星回了:「什么事啊?要帮忙吗?」
「不用,很快就好。」
「好吧......那我在校门口等你?」
「不用,你先回。」
这次,沈辰星隔了一会儿才回:「哦,好吧。那你早点回家,妈说晚上阿姨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沈清言看着那条消息,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戳了一下。糖醋排骨。陈璐妈妈做的糖醋排骨。
他回了一个字:「好。」
然后收起手机,继续往前走。脚步比刚才更慢了,像拖着什么沉重的东西。
走出校门,他没有往家的方向走,而是拐向另一条路。那条路通向河边,平时人很少,很安静。他需要一点时间,一个人待一会儿。
河边有风,带着水汽的凉意。路灯亮了,在河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沈清言在长椅上坐下,看着对岸的灯火。那些灯火很温暖,每一盏后面应该都有一个家,有人在等,有热饭,有交谈,有温度。
而他,在逃避回家。
这个认知让沈清言心里一紧。他在逃避。逃避那个冰冷空旷的房子,逃避沈母疲惫的眼神,逃避可能要面对的关于成绩的盘问,也逃避沈辰星那种快乐的、与他无关的分享。
他拿出手机,解锁,屏幕亮起,是默认的壁纸,一片深蓝的星空。他点开通讯录,手指在“爸”那个名字上悬停很久,最终没有按下去。
没什么可说的。无非是汇报成绩,接受指导,听取期望。那些话他已经听过太多遍,能一字不差地背出来。
他关掉手机,放回口袋。双手插在衣兜里,身体向后靠在长椅上。河风吹在脸上,很凉。他闭上眼睛,听见水流的声音,很轻,很缓。
脑海里又浮现出那个梦。长长的走廊,紧闭的门,越走越远的背影。
他忽然明白那个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站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拼命想出去,却找不到出口。而他最在乎的人,正背对着他,走向另一个方向。
脚步声。
沈清言睁开眼。一个人影从远处走近,是跑步的人,戴着耳机,从他面前跑过,没有停留。脚步声渐远,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又剩下他一个人。
沈清言坐了很久,直到天色完全黑透,对岸的灯火更多更亮了。他才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腿,转身往家的方向走。
每一步都很重,像在泥沼里跋涉。
快到家时,他看见别墅的窗口透出暖黄的光。那光在黑暗里显得很温暖,很诱人。但沈清言知道,那只是表象。那光无法驱散屋子里的冷,无法填补那些空洞。
他在门外站了一会儿,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
门开了。玄关的灯亮着,温暖的黄色。客厅里传来电视的声音,是综艺节目,很热闹的笑声。
“哥,你回来了!”沈辰星从沙发上跳起来,跑过来,表情有些担忧,“怎么这么晚?打电话也不接。”
“手机静音了。”沈清言说,弯腰换鞋。
沈母从厨房出来,手里端着一盘水果。她看着沈清言,眉头微皱:“去哪了?这么晚。”
“在河边走了走。”沈清言说,声音很平静。
“吃饭吧,菜都热过一次了。”沈母说,转身回厨房。
沈清言走进客厅。餐桌上摆好了饭菜,糖醋排骨放在正中,油亮亮的,撒着白芝麻。很香。
但他忽然没了胃口。
“哥,快吃,特意给你留的。”沈辰星把他按在椅子上,递过筷子。
沈清言接过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嘴里。酸甜适口,肉质酥烂,是熟悉的味道。但他尝不出滋味,像在嚼蜡。
“怎么样?”沈辰星期待地看着他。
“嗯,好吃。”沈清言说。
沈辰星笑了,那笑容很亮,很暖。但在沈清言眼里,那笑容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而遥远。
他低下头,安静地吃饭。沈辰星在旁边说着训练的事,说哪个队友又闹了什么笑话,说教练的新战术。沈母偶尔应一声,大部分时间在安静地吃饭。
一顿饭很快吃完。沈清言帮忙收拾碗筷,沈辰星去洗澡,沈母坐在沙发上继续看电视。
厨房里,沈清言站在水槽前洗碗。水流很暖,洗洁精的泡沫在灯光下泛着七彩的光。他洗得很慢,很仔细,像在完成什么重要的仪式。
窗外,夜色浓重。玻璃上反射出他自己的脸,在灯光和黑暗之间,模糊而不真切。
他盯着那张脸,看了很久。
然后低下头,继续洗碗。水流声哗哗,掩盖了其他所有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