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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晨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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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六点,沈清言准时醒来。
生物钟像设定好的程序,误差不超过三分钟。他坐起身,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暗,只有窗帘边缘透出淡淡的灰蓝色。这个城市的黎明总是来得迟缓,像是需要时间积蓄力量。
按照惯例,他应该在床上完成十分钟的冥想,梳理今天的学习计划,然后起床洗漱,开始晨间阅读。但今天,他的目光落在了床头的笔记本上。
昨晚画的那张篮球场示意图还留在最新一页。
沈清言拿起笔记本,翻开到那一页。在晨光中,那些线条显得更加清晰——三分线的弧线,禁区的矩形,他用红笔标记的几个点。沈辰星的得分位置集中在右侧四十五度角区域,从那里出手十一次,命中七球。
高效区域。
他合上笔记本,起身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天空正在缓慢地亮起来,云层边缘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玫瑰色。街灯还没有熄灭,与渐起的晨光争夺着对这个世界的定义权。
隔壁房间没有动静,沈辰星应该还在睡。医生说受伤后需要充分休息,特别是最初的四十八小时。
沈清言走进厨房,烧水,准备早餐。他的动作精准而机械:两片全麦面包放入烤面包机,设置时间两分三十秒;从冰箱取出牛奶,倒入量杯,二百五十毫升;打开鸡蛋盒,取出两颗鸡蛋。
但今天的流程出现了一个偏差——他多拿了一颗鸡蛋。
沈清言看着手中的三颗鸡蛋,停顿了两秒,然后将第三颗放回盒子。两分钟,水煮蛋,沈辰星喜欢吃流心的。
早餐准备好时,天已经完全亮了。阳光穿过厨房窗户,在桌面上切出一块明亮的矩形。沈清言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开始进食。每一口都经过充分咀嚼,吞咽的间隔时间几乎一致。
他吃到一半时,沈辰星的房门打开了。
“哥?”沈辰星拄着昨天医生建议使用的拐杖,单脚跳着出现在厨房门口,头发乱糟糟的,睡衣皱巴巴的,“你这么早就起了?”
“六点。”沈清言说,“你的早餐在桌上。”
沈辰星愣了一下,看向餐桌。那里摆着一份和他面前完全一样的早餐——烤面包,水煮蛋,牛奶,还有一小碗水果。
“谢谢。”沈辰星慢慢挪到椅子旁,小心地坐下,把受伤的脚架在另一张椅子上。他拿起面包咬了一口,又看看沈清言,“你今天有安排吗?”
“图书馆。”沈清言说,“下午三点前回来。”
“哦。”沈辰星应了一声,低头戳着碗里的水果,“那个……如果你忙的话,不用特意……”
“我回来帮你换药。”沈清言打断他,“医生说要每天换。”
沈辰星抬起头,眼睛里有什么东西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消失了:“好。”
沉默重新占据了这个空间,但不同于往常那种厚重的、令人不安的沉默,今天的沉默像一层薄纱,轻柔地覆盖在清晨的光线里。兄弟俩各自吃着自己的早餐,偶尔有勺子碰触碗壁的清脆声响。
“哥,”沈辰星忽然说,“你今天去图书馆查什么?”
“黎曼流形在广义相对论中的应用。”沈清言回答。
沈辰星眨了眨眼,显然没听懂,但他还是点了点头:“听起来很难。”
“是有些复杂。”沈清言说,“涉及到多维空间的曲率计算。”
“就像……篮球在空中飞行的弧线?”沈辰星试探性地问。
沈清言停下手中的动作,看向弟弟。沈辰星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不完全一样。”沈清言说,“篮球的轨迹是抛物线,受重力、空气阻力、初始速度和角度影响。黎曼流形研究的是空间本身的结构,不依赖于物体在其中的运动。”
沈辰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都是关于空间和运动的,对吧?”
沈清言思考了一下:“从某种角度说,是的。”
这个回答让沈辰星笑了起来:“你看,我们能聊同一个话题。”
沈清言没有回应,但也没有否定。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开始收拾餐具。水槽里的水流声响起,碗碟碰撞发出轻微的叮当声。
“哥,”沈辰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其实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
“什么?”
“你做那些研究,解那些难题,是因为喜欢吗?”
水声停止了。沈清言站在那里,手还放在水龙头上。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清晨的寂静中发出清晰的声响。
“我不知道。”最后他说。
这个回答出乎沈辰星的意料。他以为沈清言会给出一个确定的答案——喜欢或不喜欢,就像他对所有问题的回答一样,非黑即白,没有灰色地带。
“你不知道?”
“我做这些是因为我能做。”沈清言转过身,用毛巾擦干手,“它们有明确的规则,有清晰的解题路径,有可以验证的答案。我喜欢这种确定性。”
沈辰星若有所思:“就像篮球比赛。”
“对。”沈清言点头,“就像篮球比赛。有规则,有边界,有明确的胜负判定。”
“但有时候,”沈辰星轻声说,“最精彩的时刻,恰恰是规则之外的。”
沈清言没有反驳。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已经完全醒来的城市。街道上开始有车辆行驶,行人匆匆走过,每个人都朝着某个目的地前进,每个人都遵循着自己的轨迹。
“也许吧。”他说。
七点三十分,沈清言收拾好书包,准备出门。走到玄关时,他停下来,回头看向厨房。沈辰星还坐在那里,面前摊开一本书,但目光却落在窗外。
阳光正照在他的侧脸上,照亮了年轻的面孔上那些细小的绒毛。沈清言忽然意识到,这个总是精力过剩、永远在运动的弟弟,其实也有这样安静的时刻。
“沈辰星。”
“嗯?”
“不要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对血液循环不好。”
沈辰星转过头,笑了:“知道了,沈医生。”
门关上,沈清言走进电梯。电梯下行时,他看着镜面墙壁中的自己——校服整齐,头发一丝不苟,表情平静。这是他一贯的样子,一个标准的高中生,一个标准的优等生,一个标准的一切。
但今天,他注意到镜中人的眼睛里,有一些平时没有的东西。
不是困惑,不是犹豫,而是一种……好奇。
对那个他从未真正理解过的世界的好奇。
图书馆在四站地铁之外。沈清言找到他常坐的位置——靠窗的第三个座位,上午的阳光不会直射,但光线充足。他从书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和几本参考书,开始工作。
屏幕上很快布满了公式和图表。黎曼几何的复杂性在于它描述的是弯曲空间的性质,而广义相对论正是建立在这种几何基础上的。沈清言沉浸在计算中,时间像加速了一样流逝。
直到手机震动。
他看了一眼,是苏雨晴发来的消息:“辰星怎么样了?”
沈清言盯着这条消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按照惯例,他应该回复“恢复良好”,或者“按医嘱休养”。但他忽然想起昨晚的对话,想起沈辰星说的那些“规则之外的东西”。
“他想下周就回去训练。”他回复,“但应该不行。”
消息几乎是立刻被已读,然后苏雨晴回复:“他就是闲不住。对了,你昨天看比赛有什么感想?”
感想。这个词很少出现在沈清言的词汇表中。感想是主观的,是模糊的,是不确定的。他习惯于观察和结论,不习惯于感想。
但他还是尝试回答:“篮球比我想象中复杂。不完全是物理问题。”
“当然不是。”苏雨晴回复,“那是人类的故事。”
人类的故事。沈清言看着这几个字,陷入了沉思。在他眼中,世界一直是由规律和法则构成的巨大系统,人类只是在这个系统中遵循某种算法的存在。但也许,故事才是人类理解世界的方式——不是通过公式,而是通过叙事。
“我得继续学习了。”他最终回复。
“好,不打扰你了。替我问候辰星。”
沈清言放下手机,重新看向屏幕。那些公式依然在那里,等待他解开它们的秘密。但今天,他第一次觉得,也许有些秘密,是无法用公式解开的。
窗外,阳光已经完全占据了这座城市。梧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轻轻摇动,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清言看到一只鸟从树枝上飞起,划出一道不规则的弧线,消失在楼宇之间。
他忽然想起昨晚画的那张篮球场示意图,想起那些标记点,想起沈辰星说“最精彩的时刻,恰恰是规则之外的”。
也许,生活也是这样。
沈清言重新开始工作,但今天的思路似乎和往常不同。他的笔在纸上移动,写下公式,画下图表,但思绪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别处——飘向篮球在空中划出的弧线,飘向观众席上的呐喊声,飘向那些无法量化却真实存在的瞬间。
下午两点四十五分,他准时收拾好东西,离开图书馆。回家的地铁上,他站在车厢连接处,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城市景象。隧道里的灯光在车窗上拉出长长的光带,像某种神秘的编码。
他想,也许他该多了解一些篮球规则。
不是为了沈辰星,不是为了苏雨晴,甚至不是为了任何具体的目的。
只是为了看看,在那个有明确边界的世界里,那些规则之外的时刻,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地铁到站,沈清言走出车厢。阳光正好,照在站台上,将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金色。他踏上扶梯,随着机械的节奏缓缓上升,向着地面,向着光的方向。
今天,他的计划表上多了一项没有写下的内容。
而生活,总是在计划之外的地方,悄悄发生着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