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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倒计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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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板右上角的数字变成了“3”。
最后三天,七十二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沈清言站在黑板前,指尖拂过那个用红色粉笔描了又描的数字。粉笔灰沾在指腹上,像时间留下的指纹。
这是高三最后一个晚自习。教室里出乎意料的安静,没有翻书声,没有笔尖摩擦纸张的窸窣。同学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低声说着话,偶尔有压抑的笑声,很快又归于沉寂。
沈清言回到座位,看见沈辰星站在教室后门,朝他轻轻招手。篮球服已经换成了校服,但领口还微微汗湿,右腿的护膝拉到一半——刚刚结束高中时代的最后一次训练。
他们在教学楼的天台找到了这片寂静。五月的晚风带着初夏的温度,吹散了白天的燥热。远处操场上,有高一高二的学生在打球,笑声被风切割成碎片,断断续续飘上来。
“教练今天哭了。”沈辰星靠在栏杆上,背对着城市灯火,“他带了十年校队,说我们这届是最拼的。”
沈清言看见弟弟的眼角有些红,不知道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没有问,只是递过去一张纸巾。
“谢谢。”沈辰星接过来,在手里捏成一团,没有用,“哥,你还记得我高一第一次打正式比赛吗?”
沈清言点头。记得。那是个秋日的下午,沈辰星作为替补上场最后三分钟,投进了一个压哨三分。虽然比赛还是输了,但他抱着篮球在场上又哭又笑。那天回家,沈辰星把那个篮球放在床头,直到它完全漏气。
“那时候我觉得,篮球就是全部。”沈辰星笑了,声音有点哑,“后来才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全部’。它只是一部分,很重要的一部分。”
风把他的话吹散了些。沈清言沉默地听着,像过去无数次听弟弟讲比赛、讲训练、讲那些他未曾参与的激动与失落。但这一次,他听出了不一样的东西——某种即将告别的、温柔的悲伤。
“你呢?”沈辰星转过头看他,“高三这一年,你有过那样的时刻吗?就是觉得……这就是全部。”
沈清言看向远方。城市的光海在夜色中铺展,每盏灯都是一个坐标,一道方程的某个解。他想起无数个深夜,面对难题时那种整个世界坍缩成一张草稿纸的专注;想起解出答案的瞬间,那种短暂的、完满的空白。
“有过。”他说,“在解出最难的那道题的时候。”
“然后呢?”
“然后……”沈清言停顿了很久,久到沈辰星以为他不会回答了,“然后发现,下一道题已经在等着了。”
沈辰星笑出了声,真正的、放松的笑声:“我们真奇怪,对不对?你在题海里找答案,我在球场上找答案。找了三年,结果发现——”
“答案会变。”沈清言接上。
两人都沉默了。答案会变。昨天的定理可能被明天的发现推翻,今天的制胜战术可能成为明天的致命破绽。他们用三年时间,在两个截然不同的战场上,学到了同一件事。
“下周的告别赛,”沈辰星说,“教练让我当队长。最后一次。”
“你会做好的。”
“你怎么知道?”
沈清言转过头,第一次认真看着弟弟的脸。这张曾经稚气、如今已经有了清晰棱角的脸,眉骨上那道细小的疤是去年比赛撞伤的,鼻梁微微的弯曲是初中时留下的。所有这些印记,构成了眼前这个人。
“因为,”沈清言说,声音很轻,“你每一次,都拼尽全力。”
沈辰星的眼眶瞬间红了。他猛地转过头,看向更远的夜空,喉结上下滚动。
“哥,”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你知道吗?这两年,我最感谢的不是任何一场胜利,而是……你每次都在观众席上。哪怕你看不懂战术,哪怕你全程都在看书,但你在那里。”
沈清言握紧了栏杆。冰凉的铁锈触感从掌心传来,那么真实,像此刻这个瞬间的重量。他想起那些下午,坐在球场边,摊开的书页上投下跳跃的人影。他以为自己在假装融入,假装关心。但现在他知道了,不是的。那些时刻,他是真的在那里——用他自己的方式。
“我看得懂。”沈清言说。
沈辰星转头看他,眼睛里映着城市的灯火。
“你的第一个假动作总是往左,但关键球会走右边。你在罚球前会深呼吸三次。落后的时候,你会咬嘴唇。”沈清言一字一句地说,像在陈述一道题的解题步骤,“这些,我都看懂了。”
天台上的风突然停了。世界安静得只剩下远处模糊的车流声,和自己的心跳。
沈辰星的眼泪终于掉下来,没有声音,只是顺着脸颊滑落。但他还在笑,那个从小到大都没变过的、明亮的笑容。
“我靠,”他用手背擦了下脸,笑得更厉害了,“沈清言,你真是……你真是我哥。”
沈清言感到某种陌生的酸涩从胸口涌上来,涌到眼眶。他眨眨眼,那些情绪被重新压回深处,但留下了一小片湿润的暖意。
“我一直都是。”他说。
然后,沈辰星做了个动作——他向前一步,用力抱住了沈清言。很紧,很实在的拥抱,能感觉到对方的心跳,汗水未干的气息,和微微颤抖的肩膀。
沈清言僵了一秒。身体记忆里,他们上一次这样拥抱可能还是在童年,在那些需要分享恐惧或喜悦的夜晚。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拍了拍弟弟的后背。
“你会考好的。”沈辰星在他耳边说,声音闷在衣领里,“我知道你会的。因为你是我见过最认真的人。”
“你也会。”沈清言说。
“我不求别的,”沈辰星松开他,退后半步,笑容重新变得明亮,“只要能继续打球,在某个地方继续打球,就够了。”
“不止打球。”沈清言说。这句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沈辰星看着他,眼睛在夜色中亮得惊人。
“你会遇到新的队友,学新的战术,打新的比赛。”沈清言继续说,语速很慢,像在探索一条陌生的路,“你会受伤,会赢,会输,会累得想放弃,然后第二天继续训练。你会……你会活得很好。”
他说完了。最后一个字消散在风里。
沈辰星看了他很久很久,然后点点头:“你也是,哥。不止解题,不止考试。你会……你会找到那些没有标准答案的问题,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回答它们。”
他们相视而笑。这一次,笑容里有同样的东西——某种理解,某种告别,和某种对尚未到来的未来的、小心翼翼的期待。
教学楼的铃声响起。最后一次晚自习结束了。楼下的教室里传来桌椅移动的声音,说话声,笑声,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该下去了。”沈辰星说。
“嗯。”
他们并肩走向楼梯口。沈辰星走在前面,忽然在门口停住,回过头:
“哥。”
“嗯?”
“不管以后我们在哪里,”沈辰星说,灯光从他背后照过来,勾勒出少年人挺拔的轮廓,“你永远是我哥。”
沈清言站在阴影里,点了点头。他想说点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最后只化作一个简单的音节:
“嗯。”
他们走下楼梯,融入了散场的人群。走廊里,同学们互相拍着肩膀,约定考后要如何庆祝。有人在黑板上签名,有人在教室后墙贴便签,有人在偷偷抹眼泪。
沈清言和沈辰星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夜空清澈,能看见几颗星星,在城市光污染的边缘顽强地亮着。
“对了,”沈辰星忽然说,“告别赛那天,记得带相机。”
“我记得。”沈清言说。他顿了顿,补充道:“我会拍下你最好的样子。”
沈辰星转头看他,笑容在路灯下闪闪发光:
“那说定了。”
“说定了。”
他们走向不同的方向——沈辰星去停车场拿自行车,沈清言步行回家。分开前,沈辰星举起拳头,沈清言犹豫了一秒,然后也举起拳头,轻轻碰了一下。
没有更多的话了。也不需要了。
沈清言走在回家的路上,第一次注意到这条走过无数次的街道,在夜色中原来有这么多细节——那家书店还亮着灯,面包店正在打烊,转角处的樱花树已经谢了,在路灯下投出细碎的影子。
他想,人生可能真的没有标准答案。但有些问题,也许不需要答案。比如为什么是兄弟,为什么一起长大,为什么在某个五月的夜晚,站在天台上,说出了那些从未说出口的话。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沈辰星发来的消息,只有一张照片——从教学楼天台往下拍的,操场、路灯、稀疏的人影。没有配文。
沈清言保存了照片,继续往前走。风吹过来,带着初夏特有的、草木生长的气息。
三天,七十二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
倒计时的终点越来越近。但有些东西,在终点之外,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