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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告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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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衣室的灯光是惨白色的,照着绿色墙壁上斑驳的水渍。沈辰星坐在长凳上,弯腰系鞋带。手指有些抖,第一次没系紧,他扯开重新来。
红色的7号球衣贴在身上,有点沉。这件球衣他穿了三年,洗了无数次,数字边缘的针脚已经微微起毛,但颜色依然鲜艳得像血。沈辰星用手掌抚过胸前的号码,布料摩擦皮肤的感觉如此熟悉,熟悉到让他喉咙发紧。
“最后一场了,兄弟们。”队长陈昊站在更衣室中央,声音比平时低哑。这个一米九的大个子,此刻眼眶红得厉害,像头受伤的熊。
更衣室里安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十二个队员,十二个穿着同样红色球衣的少年,坐在长凳上,没有人说话。沈辰星抬起头,看见对面的小川在咬嘴唇,那是他紧张时的习惯动作;旁边的阿杰盯着自己的膝盖,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护腕的毛边。
“三年了。”陈昊继续说,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从高一那会儿被人打得找不着北,到去年拿市亚军……妈的,我……”
他说不下去了,狠狠抹了把脸。
沈辰星低下头,盯着自己鞋尖。这双球鞋是去年拿了亚军后买的,鞋底的花纹已经磨平了大半,左脚内侧因为他的发力习惯磨损得尤其厉害。他想,这可能是这双鞋最后一次踏上这片木地板了。
最后一次。
这三个字在他心里回荡,撞出空洞的回声。最后一次在这个更衣室换衣服,最后一次听教练的赛前训话,最后一次和这群人肩并肩跑出球员通道,最后一次——
“辰星。”陈昊叫他。
沈辰星抬起头。
“你今天打首发得分后卫。”陈昊说,声音已经稳下来了,“教练的意思,也是我们大家的意思。这最后一场,你放开打。”
更衣室里的目光都集中过来。沈辰星感到喉咙发紧,他点点头,想说点什么,但所有的话都堵在胸口,像一团湿棉花。
就在这时,更衣室的门被推开了。教练老李走进来,手里没拿战术板,没拿哨子,只是安静地站在那里,看着他们。这个五十多岁、脾气火爆、训练时能把人骂哭的老头,此刻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孩子们。”他开口,声音很轻,轻到所有人都下意识屏住呼吸,“我带了十五届校队,每一年都有人毕业,每一年都有告别赛。我对自己说,习惯了,别矫情。”
他顿了顿,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那么慢,那么认真,像要把每张脸都刻进记忆里。
“但我他妈就是习惯不了。”老李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他猛地转过头,对着墙壁深呼吸。更衣室里有人开始吸鼻子,低低的,压抑的。
沈辰星低下头,一滴眼泪砸在球鞋上,留下深色的圆点。他用手背狠狠擦掉,但又有新的掉下来。操,他在心里骂自己,沈辰星你他妈别哭,最后一场了,别像个娘们。
“这三年,”老李转回来,眼睛红得吓人,但声音稳住了,“我看着你们从一群毛头小子,长成真正的球员。不,是真正的男人。我看着你们在场上拼到抽筋,输了抱在一起哭,赢了把老子扛起来扔。我看着你们因为一个战术吵到要动手,转头又勾肩搭背去吃烧烤。”
他走到更衣室中央,站在那幅已经褪色的“拼搏到底”的横幅下。那是他们高一那年,输了第一场正式比赛后,老李亲手挂上去的。
“今天,是最后一场了。”老李说,一字一顿,“我没有什么战术要布置,没有什么大道理要讲。我就说一句——”
他停下来,更衣室里静得能听见水管里水流的声音。
“去打你们这辈子,最他妈痛快的一场球。”
话音落下,更衣室里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十二个人,十二个声音,汇成一股能把屋顶掀翻的力量。沈辰星跟着吼,用尽全身力气吼,吼到喉咙发痛,吼到眼泪再次涌出来,但他不在乎了。
老李挨个拍他们的肩膀,走到沈辰星面前时,手停住了,然后用力捏了捏他的后颈,像过去无数次那样。
“小子,”老李看着他,眼睛里有光在闪,“让他们看看,什么叫7号。”
沈辰星重重点头。
队员通道里光线昏暗,空气里有灰尘和旧木头的味道。沈辰星站在队列里,听见外面传来的喧哗声——观众的说话声,暖场音乐,球鞋摩擦地板的声音。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看台上坐满了人,有同学,有老师,有家长。有高一高二的学弟,有用崇拜眼神看着他们的女生。还有——
沈清言。
沈辰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想起昨晚的对话,想起哥哥说的话。“我看得懂。”他说。我看得懂。
“准备好了吗?”站在最前面的陈昊回过头,压低声音问。
十二只手叠在一起,汗湿的手心贴着汗湿的手背,热得发烫。
“一、二、三——”
“加油!!!”
吼声在狭窄的通道里炸开,然后他们冲了出去。
光。刺眼的光。欢呼声。掌声。沈辰星眯起眼睛,跑上熟悉的木地板。看台真的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无数张脸,无数双眼睛。他在人群中寻找,几乎是瞬间就找到了——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沈清言坐在那里,膝盖上放着相机。他今天没穿校服,穿了件简单的白T恤,在人群中干净得像一道光。
他们的目光隔空相触。沈辰星看见哥哥抬起手,很轻地挥了挥。那么小的动作,在沸腾的体育馆里几乎看不见,但他看见了。
热身的时候,沈辰星的手感好得出奇。三分线外连续命中,急停跳投稳稳入网,连平时不太稳的左手勾手都进了。篮球撞击地板的声音,入网时“唰”的那一声,观众的惊呼——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像一首他听了三年的歌。
“状态不错啊辰星!”小川跑过来,用力拍他的背。
沈辰星笑了笑,没说话。他只是运着球,感受指尖摩擦皮革的触感,感受每一次弹跳的节奏。这个球场,这块木地板,这个篮筐,他已经熟悉到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角度。多少个放学后的下午,他一个人在这里练到天黑,保安来赶人。多少个周末,他和队友在这里挥汗如雨,争吵,大笑,为了一个球较劲。
最后一次了。最后一次在这里运球,在这里投篮,在这里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场馆里回响。
比赛开始前,双方队员在中圈握手。对面是多年的老对手,三中的校队。队长周锐握着他的手,低声说:“最后一场了,好好打。”
沈辰星点头:“你们也是。”
跳球。篮球抛向空中,在灯光下旋转。陈昊高高跃起,把球拍到沈辰星手中。他接球,转身,运过半场,防守队员已经贴上来。
时间在那一瞬间变慢了。
沈辰星看见了一切——陈昊在向里线切,小川在底角等球,阿杰在卡位要篮板。他看见看台上挥舞的横幅,看见班主任老刘紧张地咬着手指,看见几个女生举着手机在拍。他看见沈清言举起了相机,镜头反射出一点光。
然后,他动了。
一个体前变向,接背后运球,从防守队员的右侧挤过去。禁区里有人补防,他起跳,在空中停顿,折叠身体,从两个人的手臂之间把球抛出去。
篮球在篮筐上弹了一下,两下,转了一圈,掉进网里。
“好球!!!”陈昊冲过来,用力撞他的胸口。
沈辰星喘着气,转身回防。经过边线时,他听见老李的吼声:“就这么打!就这么打!”
接下来的比赛,沈辰星觉得自己像是漂浮在球场上空,同时看着两个自己——一个在奔跑,跳跃,投篮,防守;另一个在冷静地观察一切,记住一切。记住每一次呼吸时喉咙的灼热感,记住汗水流进眼睛的刺痛,记住肌肉的酸痛,记住心脏撞击胸腔的节奏。
第二节,他投进了四个三分。其中一个是在失去平衡的情况下出手的,球进的同时他摔倒在地,听见全场沸腾的欢呼。
第三节,他送出了五个助攻,包括一个跨越半场的背后传球,小川接球上篮得分。
第四节最后三分钟,比分打平。沈辰星站在三分线外,运着球,看着计时器。24秒进攻时间还剩8秒。防守他的人贴得很紧,呼吸喷在他脸上。
他想起高一那年,第一次打正式比赛。最后三分钟,教练让他上场。他紧张得手心全是汗,接球时差点脱手。但他投进了那个三分,那个让他以为自己是为篮球而生的三分。
现在,三年过去了。最后一次了。
沈辰星做了个向右突破的假动作,防守队员重心偏移。他迅速后撤步,回到三分线外,起跳,出手。
篮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很高,很慢,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体育馆里突然安静了,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那颗橙色的球旋转着飞向篮筐。
沈辰星保持着出手的姿势,落地。他看着球,在心里默默数:一、二——
球进了。空心入网,连篮筐都没碰。
寂静,然后是海啸般的欢呼。队友冲过来把他扑倒在地,叠罗汉。沈辰星躺在地板上,看见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看见聚光灯下飞舞的灰尘,看见一张张汗湿的、狂喜的脸。
他闭上眼睛,笑了。
最后三十秒,三中追平比分。最后一攻,球传到沈辰星手里。他面对双人包夹,没有强行出手,而是把球分给了底角无人防守的阿杰。阿杰接球,出手,球进。
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起,他们赢了。
但没有人立刻庆祝。十二个人,十二个穿着红色球衣的少年,站在球场中央,互相看着,喘着气,汗如雨下。看台上,掌声雷动,有人欢呼,有人哭泣。
老李走上来,挨个拥抱他们。抱到沈辰星时,老头用力拍他的背,拍了好几下,什么也没说。
然后,颁奖,致辞,合影。闪光灯此起彼伏,沈辰星眯起眼睛,在人群中寻找。他看见沈清言了,站在人群边缘,没有挤上前,只是安静地举着相机,按下快门。
终于,人群开始散去。队员们回到更衣室,这一次,没有人说话。大家只是坐在那里,脱掉球鞋,解开护具,用毛巾盖住脸。空气里有汗味,有药膏味,有年轻男孩的体味,有离别的味道。
沈辰星慢慢地、仔细地脱下7号球衣,折叠好,放在长凳上。然后他拿出手机,打开相册,找到昨晚沈清言发来的那张照片——教学楼的夜景,天台,栏杆,模糊的城市灯火。
他看了很久,然后打开对话窗口,输入:
“哥,我打完了。”
消息几乎秒回:“我看到了。打得很好。”
沈辰星盯着屏幕,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下来,砸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那些字。他没有擦,只是继续打字:
“这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场比赛。”
这一次,沈清言过了几秒才回复:
“这不是最后一场。只是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
沈辰星看着这句话,突然哭出了声。不是压抑的啜泣,而是放声大哭,像要把这三年所有的情绪都哭出来。旁边的陈昊伸手揽住他的肩,用力地搂了搂,然后也哭了。然后是小川,是阿杰,是整个更衣室,十二个少年,哭成一团。
哭完了,沈辰星站起来,走进淋浴间。热水从头顶浇下,混合着眼泪,流进下水道。他闭上眼睛,让水冲刷身体。三年,一千多个日子,无数次的训练,无数次在这个喷头下冲洗疲惫。最后一次了。
洗完后,他换上干净的T恤,背上包,走出更衣室。体育馆已经空了,只有清洁工在打扫。木地板上有汗渍,有鞋印,有他们留下的所有痕迹,明天就会被擦得干干净净。
沈辰星走到球场中央,蹲下来,用手触摸地板。木头温热的,光滑的,有细微的纹路。他想起自己在这里摔过的每一次跤,流过的每一滴汗,投进的每一个球。
然后他站起来,转身,离开。
走出体育馆时,天已经黑了。路灯亮着,在地上投出昏黄的光圈。沈辰星看见沈清言站在路灯下等他,背着相机包,手里拿着两瓶水。
“给你。”沈清言递过来一瓶。
沈辰星接过,拧开,一口气喝了半瓶。水是温的,带着一点甜。
“拍了吗?”他问。
沈清言点头,从相机包里取出相机,调出照片。沈辰星凑过去看。屏幕里,是他在球场上的样子——起跳投篮的瞬间,传球时的表情,进球后仰天怒吼的样子。有一张,是他躺在地板上,闭着眼睛笑的样子,灯光从头顶照下来,汗水在脸上闪闪发光。
“拍得很好。”沈辰星说,声音还有点哑。
“是你打得好。”沈清言说。
他们并肩往家走。夜晚的风吹过来,吹干了头发。街道安静,偶尔有车驶过。沈辰星抬头看天,没有星星,只有城市的灯光把天空染成暗红色。
“哥。”他忽然开口。
“嗯?”
“你说,如果有一天,我打不动球了,怎么办?”
沈清言沉默了几步,然后说:“那就做点别的。”
“做什么?”
“做你喜欢的,能让你像今天打球时那样活着的事情。”
沈辰星停下脚步,看着哥哥。路灯下,沈清言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阴影里,但眼睛很亮,像某种确信的光。
“那你呢?”沈辰星问,“如果有一天,你解不出题了,怎么办?”
沈清言也停下,认真地想了想,然后说:“那就换一道题解。”
他们看着对方,然后同时笑了。笑声在安静的街道上传得很远。
继续往前走时,沈辰星回头看了一眼。体育馆的轮廓在夜色中渐渐模糊,像一个巨大的、温柔的影子。他知道,他再也不会以7号球员的身份走进那里了。那个更衣室,那个球场,那些汗水浸透的下午,那些声嘶力竭的呐喊——都留在了今晚,留在了十七岁的这个春天。
但他也知道了,有些东西不会结束。比如奔跑的感觉,比如篮球入网的声音,比如队友撞胸时的那种痛和痛快。比如此刻,走在回家的路上,身边是哥哥,手里是还没喝完的水,未来是尚未书写的、长长的路。
“哥。”他又叫了一声。
“嗯。”
“谢谢你来。”
沈清言没有说“不客气”,他只是伸出手,很轻地、很快地,揉了揉沈辰星的头发。就像小时候那样。
沈辰星愣了一秒,然后笑得更开了。他加快脚步,走到前面,转过身,倒着走,面朝沈清言。
“我会想念这里的。”他说,声音在风里飘散。
“嗯。”沈清言说,然后补充道,“我也是。”
他们继续走,一个向前,一个倒着走,像某种笨拙的舞蹈。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身后交叠,分开,又交叠。
而夜晚还很长,长到足以容纳所有的告别,和所有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