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3、倒数 ...

  •   倒计时第二天,黑板右上角的数字变成了触目惊心的“2”。
      沈辰星走进教室时,那红色的粉笔字在晨光里像一道伤口。他坐下,翻开语文笔记本,扉页上是他一个月前抄的句子:“当你穿过暴风雨,你就不再是原来的那个人。”
      现在,暴风雨真的要来了。
      早读课没有老师,但教室里出奇地安静。没有睡觉的,没有偷偷吃早餐的,甚至没有交头接耳的。只有翻书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偶尔有人低声背诵古诗词,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扰了什么。
      沈辰星盯着《离骚》的注释,那些字在眼前模糊成一片。他眨眨眼,强迫自己看进去。“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民生多艰,他想,高三生更艰。
      同桌林小雨戳了戳他的手肘,递过来一张纸条:“你哥几点来?”
      沈辰星看了看教室后门。按照约定,今天沈清言会来帮他最后过一遍数学错题本。他看了眼手表,七点二十。还有十分钟。
      “应该快了。”他在纸条上写,传回去。
      林小雨冲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又埋下头去。她今天扎了高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额角有一颗小小的青春痘,她昨晚肯定熬夜了。沈辰星想,所有人都在熬,熬到后天,熬到最后一门交卷,熬到这场漫长战役的终结。
      七点半,沈清言准时出现在后门。他没穿校服,穿了件浅灰色的衬衫,背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书包。班主任老刘看见他,点点头,没说话,只是让开了道。
      沈清言走到沈辰星旁边的空位坐下——那是请了病假的同学的位置。他打开书包,先拿出一个保温袋,从里面取出一个饭盒,推给沈辰星。
      “妈做的煎饺,趁热吃。”
      沈辰星愣了愣。他确实没吃早饭,但没想到沈清言会记得。他打开饭盒,饺子还温热,是他最喜欢的韭菜鸡蛋馅。他夹起一个塞进嘴里,熟悉的味道在口腔里漫开,忽然眼眶就有点发酸。
      “谢谢。”他含糊地说。
      “吃你的。”沈清言已经拿出了错题本,翻到第一页。那是本厚厚的活页本,按照知识点分类,从高一到高三,所有做错的题都被工整地抄在上面,用红笔写了解析,蓝笔写了易错点,黄笔是沈清言补充的同类题型。
      这不像一本错题本,更像一件手工艺品。沈辰星看着沈清言骨节分明的手指一页页翻过,忽然意识到,这三年来,沈清言为他整理了多少页这样的笔记,画了多少张思维导图,讲过多少遍他死活听不懂的题。
      “先从函数开始。”沈清言说,声音平静得像在讨论天气,“你容易错的地方有两个:一是复合函数定义域,二是抽象函数求值。我们今天只过这两种题型,其他的不看了。”
      沈辰星点头,吞下最后一个饺子,擦擦嘴,凑过去。
      早晨的阳光从窗外斜斜地照进来,落在摊开的笔记本上。沈清言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他讲题的方式很特别——不直接讲怎么做,而是问沈辰星:“你觉得第一步应该是什么?”“为什么不能这么想?”“如果条件换成这个,你会怎么做?”
      这种教法一开始让沈辰星很崩溃,他习惯了“老师讲,学生记”。但慢慢地,他开始理解沈清言的用意:他在教他思考,而不仅仅是解题。
      “懂了?”沈清言讲完一道复合函数的例题,抬头看他。
      沈辰星迟疑了一下,点头,又摇头:“大概懂了,但如果题目变一下……”
      “那我们就做变式。”沈清言从书包里又拿出一本册子,是他自己整理的变式题集。沈辰星瞪大眼睛——这人到底准备了多少东西?
      他们一道题一道题地过。时间在笔尖流淌,窗外的光线慢慢移动,从桌面移到墙边。教室里依然很安静,但偶尔能听到有人小声叹气,有人用力揉太阳穴,有人站起来去接水,脚步放得极轻。
      十点钟,数学过完了。沈清言合上本子,说:“休息十分钟。”
      沈辰星靠在椅背上,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他觉得脑子像被塞满了的海绵,沉甸甸的,湿漉漉的。他侧头看沈清言,后者正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水杯,喝了一口,然后看着窗外,眼神放空。
      “哥。”沈辰星叫他。
      “嗯?”
      “你紧张吗?”
      沈清言转过头,似乎认真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然后说:“有点。但不是紧张考试,是紧张……结束。”
      “结束?”
      “嗯。高三结束,高中结束,然后……”他没说下去,只是又喝了口水。
      沈辰星懂他的意思。然后就是大学,是去不同的城市,是分开。他忽然想起篮球告别赛那天,沈清言在路灯下说的话:“这不是最后一场。只是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
      是啊,他想,考试也不是结束,只是高中时代的最后一场考试。但不知道为什么,想到“结束”这两个字,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休息结束,沈清言拿出了理综的错题本。物理、化学、生物,三本,每本都和数学那本一样厚。沈辰星看着就觉得头疼。
      “我们挑重点。”沈清言像能读心似的说,“物理,你力学和电磁学最弱,我们只看这两部分。化学,有机和无机的基本反应。生物,遗传和生态。其他的,相信你之前的复习。”
      沈辰星点头,心里却想:我连“之前的复习”是什么都记不清了。
      但沈清言没给他时间迷茫。他们已经进入了某种节奏:讲题,提问,变式,再过下一题。沈辰星发现,当他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题目上时,紧张感反而消失了。那些数字,公式,反应式,变成了纯粹的逻辑游戏,而他需要做的,只是找到那条通往答案的路。
      中午,他们在教室吃饭。沈清言准备的——当然还是妈妈做的,两荤一素,用三个饭盒分开装。沈辰星看着饭盒里他喜欢的糖醋排骨,忽然说:“妈昨晚肯定睡得很晚。”
      “嗯。”沈清言夹了块排骨给他,“但她说高兴。”
      沈辰星不说话了,低头吃饭。排骨炖得很烂,入口即化,酸甜的酱汁裹着米饭,是他吃了十八年的味道。他想,后天,大后天,再吃妈妈做的饭,就是高考结束后的事了。到那时候,他会是什么心情?会哭吗?会笑吗?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只是安静地吃一盒排骨饭?
      饭后,沈清言强迫他睡了二十分钟。沈辰星趴在桌上,枕着胳膊,闭上眼睛。但他睡不着,脑子里像跑马灯一样闪过各种画面:数学卷子最后一道大题,语文作文可能出的题目,英语听力开头那段音乐,理综那些永远记不清的实验步骤……
      “深呼吸。”沈清言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很轻,“数数,从一百倒数。”
      沈辰星照做。一百,九十九,九十八……数到七十多的时候,他真的睡着了。做了个很短的梦,梦见自己在考场上,卷子上的字都在跳舞,他怎么也看不清题目。然后铃声响了,监考老师来收卷,他急得满头大汗……
      “醒醒。”有人轻轻推他。
      沈辰星猛地坐直,心脏怦怦跳。教室里很安静,大部分同学都在午休。沈清言看着他,递过来一张纸巾。
      “擦擦汗。”
      沈辰星接过,擦了擦额头。午后的阳光很烈,透过窗帘缝隙照进来,在桌上切出一道明亮的线。他看着那道光线里的灰尘飞舞,忽然觉得时间变得很慢,又很快。慢到能看清每一粒灰尘的轨迹,快到一眨眼,高中三年就只剩两天了。
      下午是英语和语文。英语沈辰星相对有把握,沈清言只帮他过了作文模板和易混词组。语文则是重头戏——古诗文默写,沈清言让他背,他背;文化常识,沈清言问,他答;作文素材,沈清言说几个关键词,他即兴编一段。
      “不错。”沈清言难得地夸了一句,“临场发挥可以,但考试时别太飘,结构要稳。”
      沈辰星点头,心想:我倒是想飘,也得飘得起来啊。
      四点半,沈清言把所有资料收起来,说:“今天到此为止。”
      沈辰星愣了:“啊?还有晚上……”
      “晚上不看了。”沈清言打断他,“晚上休息,早点睡。”
      “可是……”
      “没有可是。”沈清言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现在需要的是休息,不是往脑子里塞更多东西。”
      沈辰星张了张嘴,想反驳,但最终没说什么。其实他知道沈清言是对的,他的脑子已经到极限了,再塞,恐怕连已经记住的都会挤出来。
      放学铃响了。教室里有了点生气,大家开始收拾东西,有人小声讨论最后两道题,有人相约去操场散步,有人趴在桌上,说“让我再躺五分钟”。
      沈清言站起来,背上书包,看着沈辰星:“一起回家?”
      沈辰星点头,也站起来。他收好书包,最后看了一眼黑板上的那个“2”。红色的粉笔字,在夕阳里像在燃烧。明天,它会变成“1”。后天,它会变成“0”。然后呢?然后就会被擦掉,写上别的,比如毕业典礼的时间,比如填报志愿的注意事项。
      走出教室时,沈辰星回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教室,桌椅整齐,黑板未擦,讲台上还有半盒粉笔。阳光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给一切都镀上一层金色的边。这是他坐了快一年的位置,桌上还有他上周不小心划的一道笔痕。这是他和林小雨传过无数纸条的过道,是他和后排男生踢过纸团的后墙,是他无数次在早读时偷偷补觉的角落。
      “走了。”沈清言在门口叫他。
      沈辰星转身,跟上去。
      走廊里人不少,都是刚放学的高一高二学生。他们大声说笑,讨论周末的安排,讨论新出的游戏,讨论谁和谁的八卦。那些声音,那些笑脸,那些轻盈的脚步——沈辰星忽然意识到,原来高三和其他年级,真的活在两个世界。一个世界在为两天后的高考倒数,另一个世界还在为周末的电影倒数。
      楼梯拐角,他们遇到了班主任老刘。老头抱着个纸箱,里面装满了卷子和资料。
      “老师。”沈清言打招呼。
      “哎,清言,辰星。”老刘放下箱子,擦了擦汗,“都复习得怎么样了?”
      “还行。”沈辰星说。
      老刘看着他,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你们这届,是我带过最踏实的一届。”
      这样的话,沈辰星听过很多遍,从很多老师嘴里。但今天,从老刘嘴里说出来,他忽然觉得鼻子有点酸。这个脾气有点急、爱唠叨、但真的关心他们的老头,以后不会再在早读时突然出现在后门,不会再用粉笔头砸睡觉的人,不会再把不及格的卷子拍在桌上说“你们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老师,”沈辰星说,“您那箱东西,我帮您搬吧?”
      “不用不用,我自己行。”老刘摆摆手,但沈辰星已经弯腰抱起了箱子。不重,真的,就是些废纸旧书,但老刘搬起来有点吃力。
      他们一起下楼。老刘走在前头,背有点驼。沈辰星跟在后头,看着老师花白的后脑勺,想起三年前高一开学,老刘站在讲台上,意气风发地说:“我是你们的班主任,刘建军。未来三年,请多指教。”
      三年,真的就这么过去了。
      送到办公室,老刘让他们进去坐坐。办公室里还有其他老师在,都在整理东西,准备清空教室给高考用。空气里有灰尘和旧书的味道。
      “来,喝水。”老刘给他们倒了水,自己也坐下,长长地舒了口气,“总算要考完了。你们解放,我也解放。”
      但他说这话时,脸上没有轻松,反而有种淡淡的、说不清的惆怅。
      “老师,”沈清言忽然开口,“您教完我们这届,还带高三吗?”
      老刘笑了:“带啊,怎么不带。明年又是一批新的小孩,又得从头开始操心。”他喝了口水,看着窗外,“不过说真的,每一届学生都不一样。你们这届……很特别。”
      特别在哪里,他没说。但沈辰星想,也许特别在某个午后,特别在某次考试后,特别在某个所有人都拼尽全力的瞬间。
      离开学校时,天色渐晚。夕阳把天空染成橙红色,云朵像被点燃了,一朵朵在天上烧。沈辰星和沈清言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
      走到校门口,沈辰星忽然停下脚步,回头。
      教学楼在暮色里静默地立着,每一扇窗户都反射着夕阳的光。高三那层楼,他所在的教室,此刻空无一人。但他仿佛还能看见,那些伏案的身影,那些紧锁的眉头,那些在草稿纸上疯狂演算的手。
      “哥。”他轻声说。
      “嗯。”
      “我会想念这里的。”
      沈清言也回过头,和他一起看着那栋楼。晚风吹过,梧桐树叶沙沙作响。远处有篮球撞击地面的声音,有学生的笑声,有自行车铃响。所有这些声音,混合在一起,是夏天的声音,是青春的声音,是即将结束的、高中时代最后的声音。
      “我也是。”沈清言说。
      然后他转过身,拍了拍沈辰星的肩:“走吧。明天最后一天,好好休息。后天,好好考。”
      沈辰星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教学楼,然后转身,跟上沈清言的脚步。
      他们走远了。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路的尽头。而在他们身后,那栋楼静静地站在暮色里,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又一群少年,即将穿过那道窄门,走向更广阔的、未知的世界。
      倒计时两天。然后,是新的开始。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