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4、高考前一晚 ...
-
沈辰星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空调安静地运转,发出低低的嗡鸣。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帘缝隙透进一丝街灯的光,斜斜地切在地板上,像一道苍白的伤口。
他闭上眼,又睁开。如此反复了七次——他数着。第七次睁开眼时,他清楚地知道:今晚,睡不着了。
身体很累。肌肉酸痛,像刚打完一场激烈的比赛。脑子却清醒得可怕,像被冰水浇过,每一个神经元都在尖叫。他试图让大脑空白,但思绪像失控的野马,在名为“明天”的悬崖边疯狂奔腾。
他听见隔壁房间传来极轻的翻书声——沈清言也还没睡。这让他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但只有一点点。哥哥和他不一样,沈清言是那种越到大考越冷静的人,像精密仪器,像深潭的水。而他自己,是即将煮沸的水,表面上还平静,内里已经翻滚着气泡,随时可能炸开。
沈辰星轻轻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很大,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是这沉沉的夜晚?是隔壁未眠的哥哥?还是那个躺在书桌上、装在透明文件袋里的准考证——那张小小的纸片,承载着他十二年的重量。
他忽然坐起来,动作很轻,像怕吵醒自己。手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杯,抿了一口。水是温的,带着保温杯特有的金属味。妈妈睡前特意放的,说她查过了,考试前喝冰水不好。
妈妈。
沈辰星握着杯子,指节微微发白。他想起晚饭时,妈妈做了满满一桌菜,都是他爱吃的。糖醋排骨,清蒸鱼,蚝油生菜,还有一锅炖了四个小时的鸡汤。爸爸开了一瓶果汁,说“以果汁代酒,祝我儿子马到成功”。他们努力让气氛轻松,说些邻里八卦,电视新闻,刻意避开“考试”两个字。但沈辰星看见妈妈夹菜时手在抖,看见爸爸喝果汁时喝得太急呛到了,看见他们交换眼神时那藏不住的紧张。
他们比他更紧张。这个认知让他心里发酸。
他把杯子放回去,重新躺下。这次侧过身,面向墙壁。墙上贴着一张海报,是科比·布莱恩特。海报有些旧了,边角卷起,那是他初中时贴的。海报上的科比后仰跳投,身体伸展成一道完美的弧线,眼神专注得像整个世界只剩下那个篮筐。
沈辰星盯着那双眼睛。他曾经无数次想象,自己站在球场上,在最后时刻,也能有这样的眼神——专注,冷静,无视一切喧嚣,只看得到目标。
可现在呢?现在他躺在床上,心跳快得像要挣脱胸腔。他试着深呼吸,像篮球比赛前教练教的那样:吸气,数到四;屏住,数到七;呼气,数到八。他做了三次,第四次时,思绪又飘走了。
明天。语文。作文。
万一作文题目是他完全没准备过的类型呢?万一古诗文默写出那句他背了无数遍但此刻突然想不起来的呢?万一现代文阅读他完全看不懂作者在说什么呢?
不,不能想。沈清言说过,考前不要想具体的题目,越想越慌。
可是控制不住。大脑像有自己的意志,拼命地、不受控制地放映各种灾难片:他迟到了,考场门关了;他忘带准考证了,冲回家却找不着;他答题卡涂错了顺序,全完了;他作文写跑题了,离题万里……
沈辰星猛地坐起来,打开台灯。暖黄的光刺得他眯起眼。他下床,赤脚踩在地板上,地板微凉。走到书桌前,那个透明的文件袋就放在正中央,像祭坛上的圣物。
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抽出准考证。小小的纸片,印着他的照片——三个月前拍的,那时候头发比现在短,眼神有点呆。考生号,姓名,考场,座位号。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像在确认什么咒语。三中,第15考场,18号。三中,他篮球告别赛的地方。第15考场,应该是三楼。18号,靠窗还是靠墙?
他把准考证翻过来。背面是考生须知,一条一条,他早已背熟。但他还是又读了一遍,嘴唇无声地翕动。
读完,他轻轻放下,像放下什么易碎品。然后他开始检查文具袋:两支黑色签字笔,他试写了,出水流畅;两支2B铅笔,笔尖是昨晚沈清言帮他削的,不尖不钝,刚好;橡皮,新的,还没用过;直尺,三角板,量角器;还有圆规,他拧开看了看,针尖有点锈,但不影响使用。
所有东西都在。他检查了三遍。然后他开始想,还要带什么?水?考场有。纸巾?应该不用。风油精?妈妈塞进去了。巧克力?对,巧克力,补充能量。他起身,从衣柜抽屉里拿出一条德芙,小心翼翼地放进文具袋旁边的口袋。
做这些事时,他的手很稳。这让他稍微镇定了一点。身体在行动时,大脑就会暂时安静。但一停下来,那些声音又回来了。
他走到窗边,轻轻拉开窗帘一角。深夜的城市还没完全沉睡,远处有零星的灯火,马路上偶尔有车驶过,车灯划破黑暗,又迅速消失。更远的地方,是江,江上有夜航的船,灯光在水面上拉出长长的、颤抖的影子。
沈辰星想起去年春天,也是这样一个夜晚,他和沈清言溜出家门,骑车到江边。那时候离高考还远,压力还没这么大。他们坐在堤坝上,看着江水沉默地流淌。沈清言忽然说:“你看这江水,流了成千上万年。我们那点烦恼,在它面前,什么都不是。”
那时候他觉得哥哥在故作深沉。可现在,站在这里,看着同样的夜色,他忽然懂了。江水一直在流,不管岸边的人是在笑还是在哭,是在庆祝还是在焦虑。它只是流,沉默地,永恒地。
那么高考呢?在漫长的人生里,高考又算什么?沈清言说,是一次重要的考试,但也只是一次考试。班主任说,是人生的转折点,但不是终点。爸妈说,是必须过的一道坎,但过了之后,路还长。
都对。他都懂。可为什么,心还是跳得这么快?胃还是缩成一团?手心里还是全是汗?
身后传来极轻的敲门声。沈辰星吓了一跳,转身。门开了,沈清言站在门口,穿着睡衣,手里拿着两杯牛奶。
“睡不着?”沈清言轻声问,走进来,递给他一杯。
沈辰星接过,牛奶是温的,杯壁温热。“嗯。你不也是?”
“我习惯了,考前都这样。”沈清言在床沿坐下,小口喝着牛奶。他的动作很从容,像在品茶,而不是在喝一杯助眠的牛奶。
沈辰星学着他的样子,也喝了一口。牛奶很香,带着蜂蜜的甜——妈妈知道他不爱喝纯牛奶,每次都加蜂蜜。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落入胃里,带来一点虚假的安抚。
“在想什么?”沈清言问。
“什么都想。”沈辰星老实说,“想明天的作文,想万一迟到,想答题卡涂错……”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哥,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沈清言没有立刻回答。他喝光了牛奶,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然后看着沈辰星。台灯的光从他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那个江水的比喻突然活了过来。
“记得你第一次打正式比赛吗?”沈清言忽然说。
沈辰星一愣:“高一那次?”
“嗯。比赛前一晚,你也睡不着。半夜跑到我房间,说手心全是汗,说万一投不进球怎么办,万一传球失误怎么办,万一最后输了你得负全责怎么办。”沈清言说这些时,嘴角有极淡的笑意,“你还记得我当时说什么吗?”
沈辰星努力回想。记忆有点模糊,但似乎有那么一点印象。“你说……你说打篮球是为了快乐?”
“我说,”沈清言纠正他,“‘如果你把篮球当成任务,你就会害怕失误。但如果你把它当成游戏,每一次投篮,无论进不进,都是游戏的一部分。’”
沈辰星想起来了。那时候他嗤之以鼻,觉得哥哥根本不懂竞技体育的残酷。可现在,在高考前夜,在十八岁的深夜,这句话像一颗被遗忘的种子,突然破土而出。
“考试也一样。”沈清言继续说,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清晰,“如果你把高考当成审判,你就会恐惧。但如果把它当成……当成一场大型的解谜游戏呢?十二年的准备,你已经收集了所有道具,学会了所有技能。现在,游戏最后一关的大门开了,你只需要走进去,解开那些谜题,拿到宝藏,通关。”
沈辰星呆呆地看着他。游戏?高考是游戏?这说法太荒谬,太不严肃,太……太沈清言了。可是,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他胸腔里那团紧绷的东西,突然松了一点点。
真的只是游戏吗?那些熬过的夜,刷过的题,流过的泪,父母期盼的眼神,老师嘶哑的嗓音,自己无数次在深夜崩溃又咬牙挺住的瞬间——这些,都只是游戏的一部分吗?
不,不只是游戏。沈辰星知道。但他也忽然明白沈清言在说什么:你可以用不同的角度去看待同一件事。角度变了,重量就变了。
“哥,”他听见自己说,“我害怕的其实不是考试本身。”
沈清言等着他说下去。
“我害怕的是……是让所有人失望。”沈辰星的声音更低了,低到几乎听不见,“爸妈,老师,你,还有……我自己。我害怕我配不上这三年的努力,配不上你们的付出。我害怕当我走出考场,发现自己搞砸了,然后所有人的表情都写着‘早知道会这样’。”
他说出来了。那个盘旋在心底最深处、最羞于启齿的恐惧。他害怕的从来不是题目有多难,而是害怕自己不够好,好到能接住所有期待。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空调的嗡鸣,持续不断,像夜晚的呼吸。
然后,沈清言开口了,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温柔——不,不是温柔,是某种更坚实的东西,像山,像大地,像一切不会崩塌的存在。
“辰星,”他说,“你记不记得,你小学三年级,第一次数学考不及格?”
沈辰星茫然。那么久以前的事,谁记得?
“你拿着59分的卷子回家,躲在房间里哭,不肯吃晚饭。”沈清言慢慢说,像在讲一个遥远的故事,“爸妈怎么敲门都不开。后来,是我从窗户爬进去的——你还记得我们房间的窗户是连着的吗?”
沈辰星隐约有了点印象。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他记不清细节了。
“你趴在床上,哭得枕头都湿了。我问你为什么哭,你说,你是笨蛋,你让爸妈丢脸了,你以后再也不上学了。”沈清言顿了顿,“我当时说:‘一次考试而已。下次考好就行了。’你哭得更凶,说‘没有下次了,我就是笨’。”
“然后呢?”沈辰星问,他完全不记得后面的事了。
“然后,”沈清言笑了笑,“我拿出那张卷子,一道题一道题给你讲。讲完,我说:‘你看,你不是不会,你是粗心。这道题忘了写单位,这道题抄错了数字,这道题……’等我讲完,你不哭了。你说:‘所以我其实能考90分?’我说:‘你能考100分,如果你认真检查的话。’”
沈辰星想起来了。不是想起来那件事,而是想起来那种感觉——那种“原来我不是笨蛋,我只是粗心”的感觉。那种如释重负,那种重新燃起的、小小的勇气。
“你后来数学一直不错。”沈清言说,“但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想说的是,从那时到现在,你经历了很多次‘失败’——如果那能叫失败的话。篮球比赛输过,月考考砸过,和同学吵过架,被老师骂过。每一次,你都觉得天塌了。但每一次,天都没塌。你站起来了,继续走,而且走得更好。”
他站起来,走到沈辰星面前,伸手,很轻地按在他肩膀上。那只手很稳,很有力。
“所以这次也一样。”沈清言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明天,后天,大后天。你会走进考场,做题,交卷,走出来。然后,无论结果如何,天都不会塌。爸妈不会失望,我也不会。老师更不会——他们见过太多学生,知道人生是长跑,不是冲刺。”
“至于你自己……”沈清言的手微微用力,“你觉得这三年的努力,需要一张试卷来证明吗?你每天六点起床背单词,需要一张答题卡来证明吗?你为了一道数学题熬到凌晨,需要一个分数来证明吗?你在篮球场上流的汗,在更衣室里掉的眼泪,在深夜里怀疑自己又逼自己坚持下去的那些瞬间——这些,需要任何东西来证明吗?”
沈辰星张了张嘴,发不出声音。他感到眼眶发热,有什么东西汹涌地冲上来,冲得他鼻腔发酸,喉咙发紧。
“不需要。”沈清言替他回答,声音很轻,但斩钉截铁,“那些努力,那些汗水,那些眼泪,它们已经是你的一部分了。它们塑造了今天的你——这个能坐在高考前夜的房间里,紧张得睡不着,但仍然准备好明天去战斗的你。这个,就是最大的证明。”
眼泪终于掉下来。不是号啕大哭,是安静的、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一滴,两滴,落在睡衣上,洇开小小的深色圆点。沈辰星没有擦,他只是站在那里,任由眼泪流。奇怪的是,流泪的时候,胸腔里那团紧绷的东西,反而在慢慢融化。像冰在春天里消融,露出下面柔软的土地。
“哥,”他哽咽着说,“谢谢。”
“不客气。”沈清言收回手,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他,“现在,把牛奶喝完,上床睡觉。睡不着也没关系,躺着就是休息。明天早上,我叫你。”
沈辰星接过纸巾,胡乱擦了擦脸,然后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牛奶,一口气喝完。甜的,带着蜂蜜的甜,和眼泪的咸混在一起,味道很奇怪,但并不难喝。
沈清言拿起两个空杯子,走到门口,又回头:“哦,对了。妈让我告诉你,明天早餐做你最爱吃的煎饼果子,加两个蛋。”
沈辰星笑了,带着泪笑出来:“好。”
沈清言也笑了,轻轻带上门。
房间里又只剩下沈辰星一个人。但有什么不一样了。空气不一样了,光线不一样了,连空调的嗡鸣声,听起来都像某种安眠曲。他走到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夜色。江上的船灯还在移动,缓慢地,坚定地,朝着某个方向。
他拉上窗帘,回到床上,躺下。闭上眼睛。
思绪还在飘,但不再是没有方向的野马。它们变得轻盈,像羽毛,像蒲公英的种子,在黑暗中缓缓飘浮。他想,明天早上,会有煎饼果子。他想,沈清言会叫他起床。他想,他们会一起出门,爸爸开车送他们。他想,他会走进三中,那个他打过告别赛的地方。他会找到第15考场,找到18号座位。他会坐下来,深呼吸,等试卷发下来。
然后呢?
然后,他会拿起笔,开始写。像过去十二年的每一天一样,一笔一画,写下去。
心跳依然很快,但不再慌乱。胃依然发紧,但不再疼痛。手心依然有汗,但他知道,当握住笔的那一刻,汗会干,手会稳。
因为他不是一个人。他有为他做煎饼果子的妈妈,有在深夜给他送牛奶的哥哥,有在客厅假装看电视实则坐立不安的爸爸。有这三年的每一天,每一次早起,每一次晚睡,每一次在绝望边缘把自己拉回来的力量。
那些力量,已经长在他骨头里了。
沈辰星翻了个身,面向墙壁。海报上的科比还在那里,后仰跳投,眼神专注。他看着那双眼睛,想象自己站在考场上,握着笔,像握着一把剑。面前的试卷,就是最后的对手。他会全力以赴,像每一次在球场上那样。
输赢重要吗?重要。但比起输赢,更重要的是,他站在了那里。他穿过了三年的时光,穿过无数个像今晚一样难眠的夜,穿过怀疑、恐惧、泪水与汗水,终于站在了这里。
这就是胜利。沈清言没有说,但沈辰星忽然懂了。站在这里,本身就是胜利。
睡意像潮水,缓缓漫上来。不汹涌,不猛烈,只是温柔地、一点点地,淹没了他的意识。在彻底沉入黑暗前,他最后想的是:明天,会是晴天吧。
然后,他睡着了。
窗外的天空,东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最深的夜即将过去,第一缕光,正在地平线下蓄势待发。街道清洁工开始工作,扫帚划过路面,发出沙沙的声音。早起的鸟儿发出第一声啼叫。城市在缓缓苏醒,而少年在沉睡,做着也许是高中时代最后一个、平静的梦。
明天就要来了。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