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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赴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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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四点五十三分，沈辰星醒了。
不是被闹钟叫醒的，而是自然醒。他睁着眼，在黑暗中盯着天花板，能听见自己清晰的心跳——不快，但很重，一下一下，像有人在胸腔里轻轻敲鼓。
他没有动，就这样躺着，让意识慢慢清醒。窗外的天是深蓝色的，还缀着几颗残星。远处有早起的鸟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又一声。然后，整个城市开始苏醒的声音，顺着晨风飘进房间：送奶车经过的引擎声，楼下早餐店卷帘门拉起的声音，更远处，第一班公交车到站的提示音。
五点整，闹钟还没响，沈辰星伸手按掉了它。他坐起来，赤脚踩在地板上，凉意从脚心升起。他没有开灯，摸索着穿上拖鞋，走到窗前，轻轻拉开窗帘。
天光一点点渗进来，那蓝色在变浅，东方天际线处，有一抹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鱼肚白。沈辰星看着那抹白，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有初夏早晨特有的清冽，混合着楼下栀子花将开未开的香气。
今天，是高考第一天。
他打开门，客厅里亮着一盏小夜灯。厨房有光，还有刻意放轻的声响。沈辰星走过去，看见母亲在灶台前忙碌的背影。她穿着那件穿了很多年的碎花围裙，头发松松地挽着，正用筷子轻轻搅动锅里的面条。
“妈。”沈辰星开口，声音有点哑。
母亲回过头，脸上立即绽出笑容，但那笑容里，沈辰星看见了极力掩饰的紧张——她的眼睛下有淡淡的青影，显然也没睡好。
“怎么起这么早？”母亲走过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又摸了摸他的手臂，“不冷吧？要不再穿件外套？”
“不冷。”沈辰星说。其实他手心微微出汗，但不想说。
“去洗漱吧，面条马上好。”母亲转身回厨房，“你爸去检查车子了，说今天路上可能会堵，我们早点出发。”
沈辰星点头，走进卫生间。镜子里，他看见自己的脸——有点苍白，眼睛却很亮。他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扑脸，一下，两下，三下。凉意让他清醒了些。刷牙时，他盯着镜子里那个满嘴泡沫的自己，忽然想起沈清言昨天的话：“就把它当成一次普通的模拟考。”
普通的模拟考。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然后吐掉泡沫，用毛巾擦干脸。镜子里的人看起来镇定多了。
走出卫生间时，父亲刚好从外面回来，手里拎着豆浆和油条。“楼下早餐店老板送的，”父亲笑着说，声音比平时洪亮，像是在给自己打气，“说祝咱们家星星金榜题名。”
沈辰星心里一暖。早餐店老板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他每天早上都去买豆浆，三年了，从一块五涨到两块五，老板总会多给他舀半勺糖。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母亲下的面条，清汤，卧了两个荷包蛋，几片青菜，撒了葱花。父亲买的豆浆油条在旁边。典型的、有点过量的高考早餐。
“来，坐下吃。”母亲给他拉开椅子。
沈辰星坐下，拿起筷子。面条煮得刚好，荷包蛋是溏心的，蛋黄流出来，混在汤里。他吃了一口，胃里暖起来。
“都检查过了吗？”父亲问，声音还是有点紧，“准考证，身份证，铅笔，橡皮，黑色签字笔……”
“检查三遍了。”沈辰星咽下面条，“昨天晚上就放进透明文件袋了，在书包最外面的夹层。”
“那就好，那就好。”父亲搓着手，也坐下，但没有动筷子，只是看着他吃。
沈辰星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低头专心吃面。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他吃面的声音，和墙上的钟，滴答，滴答。那钟是爷爷留下的老式座钟，整点会报时。沈辰星看了眼时间，五点四十七分。
“你哥刚才来信息了，”母亲忽然说，“说他已经到考场附近了，找了家咖啡馆坐着，让我们别着急，慢慢来。”
沈辰星动作一顿。沈清言说今天不送他，怕给他压力，原来是提前去踩点了。他心里那点最后的不安，忽然就散了大半。
吃完面，沈辰星站起来要收拾碗筷，母亲拦住他：“别动，我来。你去最后检查一下东西，我们六点二十出发。”
沈辰星回到房间。书包放在书桌上，透明文件袋在最外面，他一眼就能看见里面的准考证和身份证。他拉开拉链，又检查了一遍：两支2B铅笔，削好了；橡皮，新的；黑色签字笔，三支，都是他用惯的型号；直尺，圆规，三角板；一瓶撕掉标签的矿泉水；一小包纸巾；还有一小块巧克力，是沈清言昨晚悄悄塞给他的，说“紧张了就吃一点”。
他把每样东西都拿起来，又放回去。手指抚过准考证，上面有他的照片——三个月前拍的，头发比现在短，表情有点僵硬。准考证号，考场号，座位号。他把这些数字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
窗外，天已经亮了。那抹鱼肚白扩散开来，染上浅浅的金色。鸟叫声密集起来，此起彼伏。楼下有车开过的声音，有送孩子上学的父母叮嘱的声音，有邻居大爷晨练回来的咳嗽声。普通的一天，开始了。
沈辰星背起书包。不重，但他觉得肩上有种沉甸甸的分量。他走出房间，父母已经准备好了。父亲换了件挺括的衬衫，母亲穿了件红色的旗袍——说是“旗开得胜”，但她穿得局促，不时地拉裙摆。
“走吧。”父亲说，声音尽量轻松。
他们出门。楼道里很安静，感应灯随着脚步声亮起。沈辰星走在中间，父母一左一右。下楼时，他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咚，咚，咚，在安静的早晨格外清晰。
单元门口，意外地站着几个人。是楼下的王奶奶，对门的李阿姨，还有几个平时见面会打招呼、但不算熟的邻居。他们看见沈辰星一家，都笑起来。
“星星，加油考！”王奶奶先开口，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菜。
“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李阿姨说。
“等你好消息啊！”
“加油！”
此起彼伏的祝福，朴素的，真挚的。沈辰星愣住了，他没想到会这样。母亲的眼圈一下就红了，连声说“谢谢”。父亲挺直了背，一个个地点头致意。
沈辰星也鞠了个躬：“谢谢大家。”
走出单元门，早晨的阳光刚好照过来，温暖而不刺眼。小区的花园里，有老人在打太极，有孩子在追逐。看见沈辰星，他们都停下来，笑着挥手。那个经常在花园里玩滑板的小男孩，大声喊：“哥哥高考加油！”
沈辰星笑着对他挥挥手。
车停在路边。父亲昨天特意洗了车，黑色的车身在晨光里发亮。他们上车，父亲发动引擎，空调打开，凉风送出来。车载广播是开着的，但父亲很快关掉了——怕吵到沈辰星。
车缓缓驶出小区。保安大叔从岗亭里探出头，冲他们比了个大拇指。
上了主路，车流比想象中多。很多车，都朝着同一个方向。沈辰星看见旁边一辆车里，坐着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正低头看资料，神情专注。前面那辆车的后玻璃上，贴着一张纸，上面用大字写着：“高考考生，请多关照。”
红灯。车停下。父亲从后视镜里看他：“紧张吗？”
沈辰星想了想，诚实地说：“有一点。”
“正常。”父亲说，“我当年高考，前一晚根本睡不着，早上吃啥吐啥。”
母亲拍了他一下：“说这个干嘛。”
父亲笑了：“我是想说，紧张很正常，但别让它影响你。就按你平时练习的来，不会的跳过，做完的检查。时间够用，别慌。”
“嗯。”沈辰星点头。
绿灯亮了。车流继续向前。太阳又升高了一些，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沈辰星手上。他摊开手掌，看阳光在掌心里跳跃。这双手，写了多少张卷子，做了多少道题，翻烂了多少本书。今天，它们要写最后几张，做最后几道，然后，高中时代，就真的结束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沈辰星拿出来看，是班级群。林小雨发了一张照片，是她在考场外的自拍，比着剪刀手，笑容灿烂。下面一连串的回复：
“加油！”
“等会儿见！”
“大家稳住！”
“我们能行！”
沈辰星打字：“加油。”发送。
几乎是同时，沈清言的信息跳出来：“到了吗？”
沈辰星回：“在路上。”
“别着急，慢慢来。我在考场对面那家‘时光咖啡馆’，靠窗的位置。考完语文来找我。”
“好。”
“辰星。”
“嗯？”
“好好考。但无论考得怎么样，你都是我的骄傲。”
沈辰星盯着那句话，眼睛忽然有点热。他深吸一口气，回：“你也是。”
放下手机，他看向窗外。街景飞速后退，熟悉的店铺，熟悉的街角，熟悉的行道树。这个他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路上多了很多交警，学校门口拉起了警戒线，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在维持秩序。横幅拉起来了：“祝莘莘学子金榜题名”“静音护考，全城助力”。
车慢慢接近考场。沈辰星看见了那所学校——不是他的母校，是作为考点的另一所中学。校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考生，家长，老师。有穿着统一服装的班主任在点名，有母亲最后一次帮孩子整理衣领，有父亲用力拍拍儿子的肩，有朋友之间相互击掌。
车靠边停下。父亲回头：“到了。”
沈辰星解开安全带。母亲转过身，看着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伸手，轻轻理了理他的衣领。
“去吧。”父亲说，“中午我们来接你。”
沈辰星点头，推开车门。六点五十五分的阳光，明晃晃地照下来。他眯了眯眼，背好书包，朝校门口走去。
人声，脚步声，鼓励声，叮嘱声。他穿行其间，像穿过一片声音的森林。有人在背古诗，有人在看公式，有人闭眼深呼吸。他看见林小雨了，她正在和几个女生说话，看见他，用力挥手。他走过去。
“紧张吗？”林小雨问，但她自己的声音有点抖。
“有点。”沈辰星说，“你呢？”
“我也是。”林小雨笑了，但笑得不自然，“但我想，就剩这两天了，拼了。”
“对，拼了。”
他们击掌。手掌相触的瞬间，沈辰星感觉到一种奇异的温暖和力量。不是只有他一个人，他们都在这里，都在经历同样的时刻。
校门开了。考生开始入场。队伍缓慢地向前移动。沈辰星随着人流向前，经过测温点，经过安检门。他拿出准考证和身份证，递给工作人员核对。工作人员看了一眼，对他点头微笑：“加油。”
“谢谢。”
他走进校园。考场在教学楼三楼，他顺着指示牌走。楼梯上，有男生低声说“借过”，有女生小声背诵“沉舟侧畔千帆过”。每一步，都离那个决定性的时刻更近一步。
在考场门口，他停下，最后看了一眼手表：七点十五分。离进场还有十五分钟。
他走到走廊窗前。从这里能看到校门口，那些不肯离去的家长，还站在那里，仰着头，朝教学楼张望。他在人群中寻找，看到了——父亲和母亲，还站在车旁，母亲踮着脚，父亲揽着她的肩。距离太远，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但沈辰星知道，他们一定在看着他。
他抬起手，挥了挥。
不知道他们看见没有。但母亲忽然也抬起了手，挥了挥。
沈辰星笑了。他转过身，看向考场。门开着，里面桌椅整齐，窗明几净。黑板上写着考试科目、时间、注意事项。监考老师已经坐在讲台上，神情肃穆。
他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手心里的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干了。
书包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进考场前要关机。他拿出来，最后看了一眼。是沈清言的信息，只有两个字：
“去吧。”
沈辰星按下关机键。屏幕暗下去，映出他自己的脸。平静的，坚定的，准备好的。
他把手机放进书包，交给门口的物品存放处。然后，他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走进考场。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即将坐下的那个座位上。桌角贴着考号，是他的号码。他坐下，把准考证和身份证放在桌角。窗外，有鸟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鸣叫。
监考老师开始宣读考场规则。声音平稳，清晰。沈辰星坐直身体，目光落在前方。他的手放在桌上，手指轻轻蜷起，又松开。
试卷袋被拆开的声音。答题卡分发下来的沙沙声。他接过前排传过来的答题卡，道谢，然后拿起铅笔，在指定位置，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名字、准考证号。
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在安静的考场里，像心跳。
铃声响起。
“考试开始。”
沈辰星翻开试卷。第一页，第一行。语文。高考。2023年。他看过无数遍的格式，做过无数遍的题。但这一次，是最后一次。
他拿起笔，开始阅读第一道题。
窗外，太阳完全升起来了。金光洒满校园，洒在每一个正在奋笔疾书的少年身上。这一刻，整个世界都很安静，安静得只能听见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声音，像春蚕食叶，沙沙，沙沙。
那是成长的声音。是告别的声音。也是，开始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