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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危险的共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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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息室的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大部分练习室的杂音。沈清言靠着冰凉的门板,缓缓吁出一口长气。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极淡的柑橘与雪松的尾调,那是沈辰星常用的某款小众沙龙香,此刻却像无形的丝线,缠绕在呼吸间。
他走到窗边,午后略显慵懒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替的条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边缘,那里有一道很浅的划痕,是很多年前,某个急躁的下午,他不小心用谱夹磕碰留下的。
三年。那道划痕还在。
沈辰星那句带着点颤音的、几乎算得上莽撞的“告白”,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水面最初的剧烈动荡已经平息,可深处的暗流,却开始以另一种方式回旋、碰撞、积蓄力量。
他当然知道沈辰星刚才的靠近意味着什么。那双总是藏着锐利星光的眼睛,在说出“试试”时,掠过了一丝沈清言从未见过的、近乎脆弱的东西。还有那只手,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衬衫面料,烙在手臂上,留下一种挥之不去的、微妙的触电感。
不是厌恶。相反,某种沉寂已久的东西被唤醒了,在他自己都未曾彻底探明的领域里,发出沉闷的回响。
他走到钢琴边,琴盖开着,黑白键沉默。指尖悬在中央C键上方,却迟迟没有落下。脑海中浮现的,不是任何一段旋律,而是沈辰星离开时的背影。挺直的,甚至有些僵硬的,步伐却快得像是逃离。
沈清言的指尖轻轻按下一个低音。嗡——
沉闷的震动在安静的室内扩散。他闭上眼,试图抓住那瞬间心头掠过的情绪。不是少年时天台那次,得知自己被默默注视时的酸涩震动,也不是后来三年里,用距离和自我告诫筑起堤坝后的刻意平静。那是一种更……陌生的牵引。一种明知道前方可能是布满暗礁的水域,身体里却有某个部分,叫嚣着想要解开缆绳,扬帆驶入风暴中心的冲动。
危险。理智在耳边拉响警报。沈辰星是恒星,是燃烧自己也要照亮舞台的存在,他的轨道注定被无数目光追逐,他的光芒也注定不会为任何人长久停留。靠近他,等于主动踏入一个巨大的、充满变数的引力场,随时可能被那光芒灼伤,或是被随之而来的风暴撕碎。
更何况……沈清言抬起手,看着自己干净修长、只适合触碰琴键和笔杆的手指。他能抓住什么?又凭什么去抓住一颗注定要远航的星辰?
可是……
那个带着哽咽的、固执的声音又一次在记忆里响起:“沈清言,你看我一眼。”
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手机在琴谱上震动起来,打断了他的思绪。是制作部的消息,关于下一张专辑主打歌编曲的修改意见,需要他尽快确认。
沈清言拿起手机,快速浏览,指尖敲击屏幕回复。工作的惯性将他暂时从纷乱的思绪中打捞出来,专业术语和音符构筑起一个相对清晰有序的世界。他坐回琴凳,摊开修改标记的乐谱,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些跳跃的音符和需要调整的和声走向上。
然而,那些黑色的蝌蚪像是在五线谱上游动,不时就扭曲成沈辰星说话时滚动的喉结,或是他今天身上那件丝绒西装在灯光下流淌的暗色光泽。一个原本流畅的过渡乐句,他修改了几次都觉得不对劲,要么太满,要么太飘,始终找不到那个精准的平衡点。
就像他此刻的心绪。
他有些烦躁地推开乐谱,拿起旁边的铅笔,在空白的边缘无意识地划拉着。等回过神来,才发现纸上凌乱地出现了几个重复的词语碎片,被他自己用线条胡乱地涂掉了,但仔细辨认,还能看出是“星星”、“试试”、“危险”,还有一个反复描画了好几遍的、简单的锁的轮廓。
沈清言盯着那个锁的涂鸦,心脏猛地一跳,随即涌上一阵自我厌弃。他迅速将那张纸揉成一团,扔进墙角的垃圾桶。动作有些大,纸团撞在桶壁上,发出沉闷的一声。
他需要冷静。需要距离。
或许,他应该更明确地拒绝。用更清晰、更不容置疑的态度,划清那条早已模糊的界限。回到安全的工作伙伴关系,回到作曲家与歌手的纯粹连接。那才是理智的,对彼此都好的选择。
这个念头让他感觉安全了一些,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的、空落落的感觉,像心里突然被挖走了一块。
他重新看向钢琴,目光落在琴键上。这一次,他没有犹豫,手指落下,一段旋律流淌出来。不是正在修改的主打歌,也不是任何已知的曲子。那是一段全新的、即兴的调子,低缓,沉郁,带着一种徘徊不前的犹豫,却在几个不和谐的和弦之后,陡然转向一个明亮而充满渴望的高音区,带着孤注一掷般的上扬趋势,随即又在半空中悬停,迟迟不肯解决,留下大片令人心焦的空白和期待。
最后一个音符悬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沈清言的手指按在琴键边缘,微微发颤。
他喘了口气,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短暂的奔跑。这段即兴的旋律,像一面镜子,猝不及防地照见了他心底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沟壑。
门被轻轻敲响了两下,助理探进头来:“沈老师,录音棚那边准备好了,您看现在过去吗?”
沈清言猛地回神,几乎是有些仓促地合上了琴盖。“就来。”他的声音比平时低哑一些。
他站起身,拿起乐谱和笔,走向门口。经过垃圾桶时,脚步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目光掠过那个皱巴巴的纸团,然后迅速移开,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光线明亮,人声隐约。他将那扇门,连同门内未完成的旋律、涂鸦的纸团,以及那些翻涌不定、危险又诱人的思绪,都关在了身后。
走向录音棚的每一步,他都试图让自己重新变回那个冷静、专业、心无旁骛的作曲家沈清言。
只是无人知晓,那被强行按下的、悬而未决的旋律最后一个音符,在他胸腔里,持续地、微弱地振动着,与某个频率,形成了某种危险的共振。而那共振的源头,正来自走廊另一端,那间刚刚有人仓皇逃离的、空旷的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