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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暗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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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清晨，沈清言很早就醒了。窗帘缝隙里透进灰白的光，房间里还很暗。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阴影线条，一动不动。
楼下传来轻微的响动。沈母回来了。高跟鞋踩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但在这安静的早晨里格外清晰。然后是厨房冰箱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水龙头的声音，杯子放回台面的声音。
沈清言坐起来，揉了揉眉心。昨晚睡得不好，做了很多破碎的梦，醒来时什么也记不住，只留下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他起身洗漱，换好衣服下楼。沈母站在厨房里，背对着他，正在煮咖啡。她穿着浅灰色的套装，头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露出修长的脖颈。
“妈。”沈清言开口。
沈母转过身。她的妆容很精致，但眼下的青色没完全遮住，透出一丝倦意。
“醒了？”她说，声音有些哑，“早餐在桌上。”
沈清言看向餐桌。面包，牛奶，果酱，摆得很整齐。沈母从来不做早饭，这些应该是她回来的路上买的。
“谢谢。”沈清言坐下，撕开面包包装袋。
沈母端着咖啡走过来，在他对面坐下。她没有吃早餐，只是小口喝着咖啡，目光落在窗外，有些失焦。
沉默弥漫开来，只有沈清言咀嚼面包的声音。牛奶很凉，喝下去时胃部轻微收缩。
“辰星还没起？”沈母忽然问。
“应该还在睡。”沈清言说，“他昨天回来得晚。”
沈母点点头，没问为什么回来得晚，也没问去哪里了。她又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看向沈清言。
“上次月考的成绩单，你爸看过了。”她说。
沈清言的动作顿了顿。
“他说，”沈母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你的数学还可以再提高。”
沈清言没说话。他的数学是146分，年级第三。但沈父的标准从来不是年级排名，是满分。差一分都不行。
“物理也是。”沈母继续说，“那道大题，你应该能做对。”
那道大题是竞赛难度，全年级只有两个人做对。沈清言的解题思路完全正确，但在最后一步计算时出了个小错误，扣了5分。
“我知道。”沈清言说，声音很平静。
沈母看着他，眼神复杂。有那么一瞬间，沈清言以为她会说些什么，说“你已经很好了”，或者“不用那么在意”，或者别的什么。但最后她只是点点头，又看向窗外。
“你爸下个月可能回来一趟。”她说。
沈清言握紧了牛奶盒。纸质包装在他手里微微变形。
“知道了。”他说。
楼上传来开门声，然后是脚步声。沈辰星下楼了，头发睡得乱糟糟的，校服外套随意地披在肩上。
“妈，你回来了？”他揉着眼睛，声音还带着睡意。
“嗯。”沈母说，“吃早餐。”
沈辰星在沈清言旁边坐下，拿起一片面包啃。他吃得很随意，面包屑掉在桌上，也没注意。
“哥，你今天去图书馆吗？”他问，嘴里还含着面包。
“不一定。”沈清言说，“有事？”
“没，就是问问。”沈辰星含糊地说，眼神有些飘忽。
沈清言看着他。沈辰星的耳朵有点红，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包边缘。他在紧张，或者在期待什么。
“下午我要去打球。”沈辰星又说，“可能晚点回来。”
“和谁？”沈清言问，语气随意。
“就...球队的人。”沈辰星说，没看他的眼睛，“训练。”
沈清言没再问。他喝完最后一口牛奶，把盒子扔进垃圾桶。纸盒落到底部，发出轻轻的咚的一声。
沈母站起来：“我上去休息会儿，昨晚没睡好。”
她端着咖啡杯上楼了，高跟鞋的声音在楼梯上逐渐远去。客厅里只剩下沈清言和沈辰星。
“哥，”沈辰星忽然开口，声音很小，“我下午可能...不是去打球。”
沈清言看向他。
沈辰星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我和陈璐约好了，去看画展。市美术馆有个新展。”
他抬起头，眼睛亮亮的，带着试探和一点点不安：“你会告诉妈吗？”
沈清言沉默了几秒。面包在嘴里突然变得很干，难以下咽。
“不会。”最后他说。
沈辰星明显松了口气，笑容绽开来：“谢谢哥！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他跳起来，两三口吃完面包，冲上楼：“我去换衣服！”
沈清言坐在原地，盯着空了的餐桌。晨光完全照进来了，把桌面照得发白。他伸出手，指尖在光里停留，很暖。
但他心里很凉。像有什么东西，在刚才那一刻，彻底冷却了。
下午一点，沈辰星出门了。他特意换了衣服，不是校服，是一件浅蓝色的衬衫和牛仔裤，头发也仔细梳理过。出门前还照了很久的镜子。
“我走了，哥！”他朝楼上喊了一声，语气轻快。
沈清言在自己房间里，站在窗边。他看见沈辰星走出大门，脚步轻快，几乎要跳起来。在路口，一个短发女生等在那里，看见沈辰星，用力挥手。
是陈璐。她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背着帆布包，阳光下笑得很灿烂。
沈辰星跑过去，两人说了几句话，然后并肩走远了。沈清言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放下窗帘。
房间暗下来。他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摊开作业。但那些题目在他眼里只是一堆无意义的符号。他拿起笔，在草稿纸上无意识地画着线条，一圈又一圈，最后涂成一片黑色。
手机震动。是林薇的消息：「下午去图书馆吗？」
沈清言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然后回：「不了，有点累。」
林薇很快回：「好吧，好好休息。」
他把手机扣在桌上，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黑暗中浮现出很多画面：沈辰星和陈璐在图书馆的侧影，他们分享牛奶的动作，今天早上沈辰星期待的眼神，刚才他们在路口会合的样子。
还有沈父冷硬的声音：“数学可以再提高。”
可以再提高。永远可以再提高。永远不够好。
沈清言睁开眼，看向书桌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相框，里面是很多年前的全家福。沈父沈母坐着，他和沈辰星站在后面。那时候沈辰星才七八岁，缺了门牙，笑得没心没肺。沈清言搂着他的肩膀，也在笑。
照片里的阳光很好，每个人的表情都很自然。那时候的沈父还会笑，沈母的眼里还有温度。
但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沈清言拿起相框，手指拂过玻璃表面。冰冷的触感。
楼下传来开门声。沈母出去了。高跟鞋的声音急促而坚定，像在奔赴某个重要的场合。然后是大门关上的声音，引擎发动的声音，车子远去的声音。
别墅彻底安静下来。
沈清言放下相框，站起来，走出房间。他在沈辰星的房门前停下，犹豫了一下，推门进去。
房间很乱。被子没叠，衣服扔在椅子上，书桌上堆满了书和试卷。墙上贴着一张篮球明星的海报，床头柜上放着几个手办。
沈清言的目光扫过房间，最后落在书桌上。那里摊开着一本笔记本，上面不是课堂笔记，是涂鸦。画着卡通小人，写着一些零碎的句子，还有...一个名字。
陈璐。
名字写了很多遍，各种字体，有的旁边还画了小心心。
沈清言盯着那页纸，很久。然后他伸手，轻轻翻到下一页。更多的涂鸦，更多的名字。
他继续翻。在笔记本中间，夹着一张拍立得照片。沈辰星和陈璐的合影，背景是学校的操场。两人都笑得很开心，沈辰星的手搭在陈璐肩上，很自然的姿势。
照片背面用蓝色圆珠笔写着一行小字：「和陈璐的第一张合照，好开心！」
字迹很稚嫩，透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沈清言拿起照片，指尖摩挲着边缘。拍立得照片特有的质感，微微粗糙。照片里的沈辰星，眼睛弯成月牙，那种毫无保留的笑，沈清言已经很久没在他脸上见过了。
至少，没对他这样笑过。
他把照片放回原位，小心地合上笔记本，恢复成原来的样子。然后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站在走廊里，沈清言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胸腔里那只凶兽在低吼，爪子抓挠着内壁，想要冲出来，想要撕碎什么。
但他只是转身，回到自己房间，重新坐在书桌前。
摊开作业，拿起笔。笔尖在纸上移动，写下公式，解题步骤，答案。一行行，一页页。字迹工整，思路清晰。
完美的作业，完美的儿子，完美的哥哥。
窗外的阳光逐渐西斜，影子在房间里缓慢移动。沈清言写完最后一道题，放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手机又震了。这次是沈辰星发来的照片，他和陈璐在美术馆的合影。背景是一幅巨大的抽象画，色彩斑斓。两人都笑得很开心。
「哥，这个展超棒！」沈辰星附言，「晚上我不回来吃饭了，陈璐妈妈说请我吃晚饭。」
沈清言盯着那张照片，很久。然后他回：「好。注意安全。」
锁屏，把手机扔到一边。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脑海里浮现出陈璐的样子。短发，圆脸，笑得很灿烂。很普通的一个女生，成绩中等，家境一般，没什么特别。但她能让沈辰星那样笑。
而沈清言，他最好的弟弟，会对她分享秘密，会为她精心打扮，会因为她一个邀约而雀跃不已。
但他对沈清言呢？只剩下小心翼翼的试探，和一句“你会告诉妈吗？”
沈清言睁开眼，看向窗外。天色开始暗了，远方的天空染上深蓝色。第一颗星星在云层间若隐若现，很微弱的光。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街道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暖黄的光晕在暮色里扩散。车辆驶过，车灯在视线里拖出长长的光轨。
这个世界很热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自己的陪伴，自己的快乐。
而他站在这里，独自一人，看着这一切。
手机在桌上震动，屏幕亮起，又暗下去。可能是林薇，可能是同学，可能是广告。沈清言没去看。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夜色渐浓，看着灯光渐亮。手指搭在窗台上，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到心里。
别墅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平稳而孤独。
楼下传来开门声。沈母回来了。高跟鞋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回响，然后停在厨房。水龙头打开，水流声，杯子碰撞声。
生活还在继续，一切如常。
沈清言转过身，离开窗边。他打开房间的灯，突如其来的光亮让他眯起眼。适应光线后，他走回书桌前，收起作业，整理书包。
动作机械，有条不紊。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整理完书包，他下楼。沈母在厨房里热菜，背影在灯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妈，需要帮忙吗？”沈清言问。
沈母转身，摇了摇头：“不用，马上就好。”
她看着他，眼神疲惫，但努力露出一个微笑：“辰星不回来吃？”
“嗯，同学家请客。”
“也好。”沈母说，又转身继续热菜。
沈清言在餐桌前坐下。等待晚餐的时间里，他又拿起手机，点开沈辰星发来的照片，放大，仔细看。
照片里的沈辰星，眼睛里有光。那种光，沈清言很熟悉，又很陌生。
熟悉，是因为很多年前，沈辰星也那样看着他，满心依赖和崇拜。
陌生，是因为那样的目光，现在已经不再属于他了。
沈清言锁屏，把手机扣在桌上。厨房里传来饭菜的香味，很家常的味道。但他突然觉得，自己好像闻不到。
不是嗅觉失灵，是别的什么。更深层的东西。
像是某种连接，某种温度，正在缓慢地，不可避免地，从他生命里流失。
而他只能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