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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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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给你面子,陈哥。”刘最终打破了沉默,声音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放松,好像他也在等一个台阶下。他把斧子扔在地上。金属撞击水泥地面的声音在仓库里格外刺耳,回声持续了好几秒。“但这个我拿走了。”他抓起旁边货架上的一条中华烟,塞进背包。动作很快,几乎是在逃跑。
赵看了陈铭一眼,眼神复杂:有恼怒,有不甘,但也有一丝如释重负。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跟着刘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仓库里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门后。
两人离开后,陈铭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衬衫黏在皮肤上,冰冷。他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进入肺部,带着灰尘的味道,呛得他咳了一声。他开始行动。
第一桶水重得超出预期。18.9升,近二十公斤。他试了两次才扛到肩上,重量压得他肩膀发酸,腰椎的疼痛加剧,像有火在灼烧。但他没有放下,而是开始思考还需要什么。
他找到自己的背包——平时健身用的,黑色,侧面有放水杯的口袋,已经磨得发白,露出底下灰色的内衬。他把里面的运动服掏出来扔在地上,塞进去半箱泡面(十二包,红烧牛肉味)、两包活性炭口罩(每包十个)、一卷电工胶带,又从货架上拿了五包压缩饼干(每包四块)、几块巧克力(已经有点软了)、一小瓶复合维生素(三十粒装)。
犹豫了一下,他把墙角的灭火器也抱了起来。红色的钢瓶冰凉沉重,握在手里有种莫名的安全感。他想起父亲曾说过,火灾时最重要的是保持冷静,找到最近的灭火器。父亲是消防员,在陈铭十五岁时牺牲在一次化工厂爆炸中。那之后,母亲的身体就开始垮了,医生说是因为长期抑郁导致的免疫力下降。陈铭记得父亲出殡那天,母亲没有哭,只是紧紧握着他的手,握得他骨头都疼。那天晚上,他听见母亲在房间里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动物。
“我要不要也拿点?”小林小声问着我,打破了仓库里的寂静。他的声音很轻,像是犯错的孩子,又像是怕惊动什么。
“拿吧,但别贪多,我们得走路回家。”陈铭说。他的声音在空旷空间里显得很轻,但异常清晰。“优先水、食物、药品、防护用品。”
三人迅速收集物资。小张找到了医疗箱,从里面拿出几卷绷带、碘伏、止痛药、抗生素药膏。小林则装了六瓶矿泉水(五百五十毫升装,)和一些零食,牛肉干、坚果之类的。他们重新打包,尽量让重量分布合理。陈铭注意到小张的手很稳,动作有条不紊,这个平时在财务部默默无闻的男人,在危机中显露出一种意想不到的冷静。
陈铭用胶带把灭火器绑在背包侧面,但不太稳固,一走就晃。他想了想,脱下自己的皮带——牛皮材质,用了三年,扣头有些磨损。他穿过灭火器把手和背包带,重新系紧。虽然硌人,但至少不会掉。裤子没了皮带,有点松,他不得不把裤腰往上提了提。
“走停车场。”陈铭说道
地下停车场比仓库更暗,只有几个天井投下极其微弱的光线,像是从深水下看天空,模糊而遥远。平日里整齐排列的车辆此刻像沉默的金属墓碑,一动不动。陈铭注意到,所有车的车灯都不亮,连防盗指示灯都熄灭了。一辆特斯拉的前挡风玻璃上积了一层灰黄色的粉末,像是从天上落下来的,有半厘米厚。更远处,一辆车的警报器在响,但声音断断续续,像垂死者的喘息,最后也归于沉寂。
他们摸索着找到了那扇紧急防火门。门是厚重的钢制,漆成暗绿色,漆面已经剥落,露出底下锈蚀的金属。上面有个巨大的红色推杆,写着“紧急时推开”,字体是白色反光材料,但在黑暗中几乎看不见。陈铭用尽全力按下推杆,门锁发出沉闷的咔哒声,开了。门轴缺油,推开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在空旷停车场里回荡。
门后的世界让三人同时屏住了呼吸。
首先是味道。一种刺鼻的、混合了硫磺、臭氧、烧焦塑料和某种甜腻化学品的怪味,比仓库里的灰尘味浓烈十倍,直接冲击鼻腔和喉咙。陈铭立刻感到喉咙发痒,忍不住咳嗽起来,咳嗽声在通道里回响。小林的咳嗽声更剧烈,干呕了几下,几乎要吐出来。小张捂住口鼻,但眼睛已经红了,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下。
然后是光线。从商场卸货区高窗透进来的自然光被严重过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橙褐色,像透过脏污的琥珀看世界,又像旧照片的褪色。光线中,无数微小的尘埃在缓慢飘浮,密度高得像是液体,能看见它们移动的轨迹。光束本身有形,像探照灯穿过浓雾,但光柱边缘模糊,逐渐消融在黑暗中。
最后是声音。远处传来混乱的声响:汽车鸣笛声(为什么还有车能鸣笛?后来陈铭才意识到是有人徒手按喇叭,机械连接还没有完全失效)、玻璃碎裂声(清脆,像冰破碎)、人的哭喊尖叫(高频,刺耳),还有...一种低沉的隆隆声,像是远处的地铁,但更持续,更不祥,像是大地本身的呻吟。偶尔有爆炸声,闷响,像是从很深处传来。
“这味道...不对劲。”小张边咳边说,声音嘶哑,眼泪都出来了。他摘下眼镜擦拭,镜片上已经蒙了一层灰。
陈铭赶紧取出活性炭口罩,自己戴上一个,递给小林和小张各一个。口罩戴上的瞬间,刺鼻气味减弱了,但并没有完全隔绝。他能感觉到有细微的颗粒试图钻进来,刺激着鼻腔黏膜,痒得想打喷嚏。口罩很快就在内层形成了湿气,呼吸变得费力。
他们沿着卸货通道往外走。通道里堆着一些空纸箱和货架,地面有积水,反着诡异的光,颜色是浑浊的褐黄色。陈铭小心地避开积水,不知道那里面有什么。他看见积水表面漂浮着一层油膜,折射出彩虹般的光泽,美丽而危险。
通道尽头的卷帘门半开着,大概有人之前试图离开或进来。陈铭弯腰钻出去,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街道已经完全被灰黄色的霾气吞噬。能见度不足三米,平日里熟悉的街景消失不见,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和阴影,像印象派画作中未完成的背景。车辆歪七扭八地停在路上,有些撞在了一起,保险杠扭曲,车窗碎裂;有些冲上了人行道,碾过绿化带,车轮卡在道牙上。所有的车灯都熄灭了,连刹车灯都不亮。一辆公交车斜停在路中央,车门敞开着,里面空无一人,只有散落的背包、雨伞、一只孤零零的鞋子。
人们像惊弓之鸟在街上奔跑、推搡。陈铭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坐在地上哭,孩子大约两三岁,小脸上蒙着一层灰,不哭不闹,只是睁大眼睛看着天空,眼神空洞得可怕。一个老人扶着墙剧烈咳嗽,每一声都像要把肺撕开,咳出的痰是黑色的,吐在地上,像一滩污油。老人咳完后瘫坐在地,大口喘气,胸廓剧烈起伏。
远处传来警察维持秩序的声音,但很快就被其他声音淹没。更远处,天空中有诡异的闪光,不是闪电,更像是什么东西在燃烧反射的光,橙红色,一闪即逝。空气中那种隆隆声持续不断,像远处有无数台巨型机器在运转。
“我的天...”小林喃喃道,声音透过口罩显得沉闷但却抑制不住的颤抖,“这...这是世界末日吗?”握着背包带的手指关节发白。
陈铭没有回答。他蹲下身,用胶带仔细缠紧裤脚和袖口,防止灰尘进入。胶带黏在布料上发出“嘶啦”的声音,在混乱的背景音中几乎听不见。他检查了一遍背包和灭火器,调整了皮带的位置。然后他站起来,深吸一口气——尽管戴着口罩,那股土腥味还是钻了进来,呛得他直咳嗽,喉咙里泛起淡淡的铁锈味,像是牙龈出血的味道。
“我家在朝阳公园那边,”小张说,声音有些发颤,但他在努力控制,“你们呢?”他推了推眼镜,这个习惯性动作在此刻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的日常。
“我在东直门。”小林回答,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依旧漆黑,他把它塞回口袋,动作有些粗暴。
“我往团结湖走。”陈铭说。二十分钟的路程,在平时只是个轻松的通勤距离:挤地铁四站,十五分钟;骑共享单车,二十分钟;走路慢点,四十分钟。但此刻,这条他走了十二年的路线变得陌生而危险,像从未踏足过的荒野。
“一起走一段吧,到东四十条分开。”小张提议,眼神里透着恳求,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像是为自己的恐惧感到抱歉。
陈铭点了点头。在这片诡异的灰霾中,分开走确实让人恐惧。孤独会放大危险,而同伴的存在,即使只是同路一段,也能提供心理上的支撑。他知道这种支撑可能是虚幻的,但此刻任何能抓住的东西都是救命稻草。
三人踏入了浓雾般的街道。
最初的几十米还算顺利。他们贴着建筑物走,尽量避开街道中央。但很快就遇到了问题:人行道上堆满了从商店里抢出来的东西——衣服散落一地,有的还被踩踏过,印着鞋印;食品包装袋被撕开,内容物洒在地上;电子产品被丢弃,屏幕碎裂,零件散落。陈铭差点被一个丢弃的行李箱绊倒,箱子敞开,里面是叠得整齐的衬衫和裤子,现在沾满了灰。
“小心!”小林扶住他,手很有力。
“谢谢。”陈铭说,重新站稳。他的腰椎疼得更厉害了,每次迈步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越往前走,景象越令人不安。一家便利店的玻璃门被砸碎了,碎片散落一地,在灰霾中反射着微弱的光。里面一片狼藉,货架倒了,商品满地。几个人正在争抢货架上剩下的食物,推搡着,叫骂着。陈铭看见一个男人抱着满满一怀的薯片和饼干跑出来,脸上有种狂喜和恐慌交织的表情,眼神闪烁,像受惊的动物。他跑得太急,摔了一跤,怀里的东西撒了一地,他趴在地上疯狂地捡拾,手指被玻璃划破,血滴在包装袋上,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不要看,继续走。”陈铭低声说,声音从口罩后传出,沉闷但坚定。他知道同情在此刻是奢侈品,停下来可能意味着被卷入冲突。
但麻烦还是找上了他们。在一个十字路口,两个年轻人拦住了去路。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根铁棍,是从路边防护栏上拆下来的,一端弯曲,露出锋利的断口
“哥们,包里有什么?分点呗。”拿铁棍的说,声音年轻但强硬,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凶狠。他大约二十出头,穿着某快递公司的制服,深蓝色,肩膀处有公司的logo,现在沾满了灰。他的同伴也是同样打扮,稍矮一些,手里没武器,但眼神同样警惕。
陈铭停下脚步,慢慢放下背包,动作尽量缓慢,不引起对方过激反应。他的腰椎疼得厉害,跑肯定是跑不掉了。他注意到这两个人也很年轻,脸上还有青春痘的痕迹,眼睛里有血丝,嘴唇干裂。他们的制服很新,可能刚入职不久。在平时,他们可能是那种骑着电动车在车流中穿梭,为赶时间闯红灯的快递员,被生活追赶着,现在却被更大的灾难追赶。
“水,食物,你们可以拿一些,但我得留点给我母亲,她有病。”陈铭平静地说,声音在口罩后显得闷闷的。他没有说谎,但也没有完全坦白——他包里的物资比“一些”多得多。他的手悄悄摸向灭火器,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罐体。
“全部放下,你可以走。”拿铁棍的年轻人重复,语气没有商量余地。他的同伴紧张地环顾四周,像是在看有没有其他人靠近。
陈铭摇头:“不行。”这个简单的词说出口时,他自己都惊讶于自己的坚定。十二年来,他很少说“不”,对上司,对同事,甚至对母亲——他总是在妥协,在适应,在忍让。但此刻,这个“不”字像石头一样砸在地上,坚硬,不可移动。
僵持了几秒。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远处持续的隆隆声和偶尔的尖叫。陈铭能感觉到汗水从额角滑落,流进眼睛,刺痛。他眨眨眼,没有移开视线。
另一个年轻人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手里的铁棍差点掉在地上。咳嗽声撕心裂肺,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他的同伴分神去看他,眼神里闪过一丝真实的担忧——那是兄弟间的关心,或许还是男(女)朋友?
陈铭抓住这个机会,不到半秒的犹豫时间。他猛地拔出灭火器的安全销,塑料销子掉在地上,弹跳两下,滚到一边。他双手握住喷嘴和压把,对准两人按下了压把。
干粉喷涌而出,在灰霾中形成一片白雾,像小型爆炸。两人尖叫着后退,捂住眼睛和口鼻。陈铭没有等待,他抓起背包,转身就跑。他不知道跑了多远,直到肺像烧起来一样疼,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火焰,才躲进一个居民楼的单元门内,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
后腰的疼痛几乎让他昏厥。他咬紧牙关,从背包侧袋摸出那个金属药盒——冰凉坚硬,边缘的锈迹蹭着掌心,粗糙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他握紧盒子,仿佛能从中汲取力量。他想起了父亲,想起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冷静不是不害怕,是害怕时还能思考。”父亲说这话时总是很平静,即使是在讲述最危险的救援经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