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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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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变的第二天,灰霾不再是外来的入侵者,而成了空气本身。
陈铭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肺部的重量——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吸入温热的棉絮,沉重、滞涩、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化学品味。他睁开眼,天花板在昏暗的光线中模糊不清,仿佛蒙了一层厚厚的灰尘。不,不是仿佛,是真的有灰尘,极细的灰霾颗粒透过密封不严的窗缝渗入,在空气中缓缓沉降,在桌面、地板、甚至他的睫毛上积了薄薄一层。
他躺着没动,先进行身体扫描:脖子因为蜷缩在沙发上的睡姿而僵硬;腰部旧伤在隐隐作痛,像有根细针在里面缓慢搅动;最强烈的是胃部的感觉——那不是饥饿,是更原始的东西。胃袋收缩着,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然后松开,再攥紧。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空洞感,从胃部辐射到整个胸腔,甚至传导到指尖,让手指微微发麻。
他数到十,等那阵最剧烈的痉挛过去,才慢慢坐起来。脊椎骨节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在绝对的寂静中清晰可闻。房间里有一种奇怪的湿度——不是真正的潮湿,而是灰霾带来的、黏糊糊的触感,皮肤上总觉得蒙了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先听母亲的呼吸。
陈铭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地捕捉隔壁房间的声音。粗重的吸气,短暂的停顿,然后是一串带着哮鸣音的呼气,像破旧风箱在艰难拉动。他闭上眼睛,在心里绘制呼吸曲线:峰值比昨天低,持续时间比昨天短,两次呼吸之间的间隔不规则地波动。这不是好迹象。慢性阻塞性肺病患者的呼吸本就艰难,在缺氧环境下只会加速恶化。
他数了二十个呼吸周期,确认没有突然的停顿或急促的喘息,才允许自己站起来。动作很慢,像老人一样小心翼翼。低血糖带来的头晕让他眼前出现了几秒的黑斑,他扶着沙发背站稳,等待视力恢复。
走到窗边需要七步。他数着,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位置,避开地板上一块会咯吱响的木板。窗户被层层胶带封死,只在右下角留了一个观察口——一块巴掌大的区域,胶带贴成可掀开的活动片。他蹲下身,眼睛凑近那个小窗口。
外面的世界被重新涂抹过了。
如果昨天的灰霾还带着某种不真实的、像电影特效般的质感,那么今天它彻底融入了现实。天空是一种从未见过的、令人不安的褐黄色,像掺了泥土的落日余晖被均匀搅拌后泼满了整个世界。能见度不到十五米,连对面楼的窗户都只剩下模糊的光斑。街道上堆满了灾变第一天的残骸:一辆白色轿车斜撞在路灯杆上,前保险杠扭曲变形,挡风玻璃呈蛛网状碎裂,驾驶座上似乎有人影,但陈铭不愿细看;更远处,一家便利店的卷帘门被整个扯下来,像被巨兽撕开的罐头,露出里面黑洞洞的、被洗劫一空的内部;人行道上散落着各种物品——一个粉红色的书包,敞开着,课本散了一地;一只高跟鞋,鞋跟断了;还有一摊深色污渍,从便利店门口一直延伸到马路中央,已经干涸发黑。
突的陈铭目光一凝,他看到了三条流浪狗,在小区外的垃圾桶旁。让人疑惑的是感觉它们并没有因为空气的污染造成什么影响
最小的那条——陈铭在心里给它编号“瘸腿”——现在完全不用那条弯曲的后腿了,它用三条腿站立,动作却异常平稳,甚至带着某种诡异的优雅。中间那条“秃毛”身上的溃烂扩大了,暗红色的皮肤上渗出黄白色的脓液,在灰霾中闪着病态的光泽。最大的那条“首领”正在低头啃咬什么,陈铭调整角度,看清了那是一只死猫——应该是小区里那只常出现的橘猫,现在尸体已经膨胀,皮毛脱落大半。首领的啃咬动作机械而重复,不像在进食,更像在执行某种刻板行为。它们偶尔会抬头。当首领抬头望向陈铭这个方向时,他看见了那双眼睛的细节:浑浊的暗红色,眼白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瞳孔扩散得极大,几乎占据了整个虹膜,对光线变化几乎没有反应。更诡异的是,它的眼睛周围有一圈黑色的分泌物,像哭过一样,但那分泌物是黏稠的、半固态的。
动物在变异?这个念头让陈铭感到一阵寒意。如果因为动物在没有安全环境下必须和灰雾接触而产生部分变化,那么人呢?吸入同样的灰霾,接触同样的空气,人会发生什么?
陈铭摇了摇头试图甩掉纷乱的思绪,他放下胶带,观察口重新密封。在房间里慢慢走动,胃部的抽搐再次袭来,这次伴随着一阵恶心。他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当然没有水,只有管道深处传来空洞的呜咽声。他倒了半杯桶装水,小口小口地抿,让清凉的液体滑过食道,暂时安抚那个躁动的器官。
早晨的工作开始了,每一步都不能错,错了就意味着失控。
第一步:全面检查密封。他沿着所有门窗边缘慢慢走,手指轻轻按压胶带,感受下面的缝隙。客厅窗户左下角有一处胶带微微翘起,他立刻补上新的。阳台门的密封条老化严重,灰霾渗入明显,他用湿毛巾塞住门缝——水很珍贵,但他更怕灰霾。母亲房间的窗户密封最好,因为昨天他花了最多时间在那里。
第二步:检查防御工事。门后的简易警报装置——一根细绳横拉在门后,两端系着几个空罐头罐,只要门被推开超过十厘米,绳子就会拉动罐头发出响声。阳台的逃生绳检查是否牢固。自制的武器——绑在扫把杆上的菜刀,放在随手可及的位置。
第三步:清点物资。他打开笔记本,用铅笔记录,字迹工整得近乎强迫,仿佛在完成的并不是日常的生活规划而是创世纪或启示录,灾变第二日
水是首要短板,需在3日内找到新水源,因为母亲的疾病药物的获得也是重中之重
陈铭放下笔,盯着那行结论看了很久。七天。如果七天内找不到新水源,他和母亲就会开始脱水。脱水会导致判断力下降,体力衰竭,器官损伤——对一个慢性肺病患者来说,这几乎是死刑。
他走到米袋前,打开封口。大米的气味扑面而来,那种谷物特有的、干燥的香气。他舀出两小把米,动作缓慢得像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手在半空中停顿——昨天舀三把,今天两把。不是小气,是生存计算。米粒落入不锈钢小锅,发出沙沙的轻响。他量水时更小心,水位线比昨天又低了一厘米半。
点燃煤气灶的瞬间,蓝色火焰跳跃起来,发出熟悉的嘶嘶声。这个景象带来一种虚幻的正常感——火还在,热源还在,文明最后的火种还在。粥在锅里开始咕嘟时,米香飘散开来。那是最简单最朴素的香气,大米淀粉在热水中糊化释放出的味道。但在此时的陈铭闻来,这香气具有某种近乎神圣的诱惑力。
他的身体产生了剧烈的反应:胃部猛烈抽搐,一连串咕噜声在寂静中格外响亮;唾液腺疯狂分泌,口水满溢到嘴角;甚至出现了轻微的耳鸣,视野边缘开始闪烁——这是低血糖加心理暗示的综合反应。他靠在墙边,闭上眼,用尽全部意志力对抗生理本能。
大脑开始播放记忆片段,不受控制地和之前的生活开始重合
公司楼下早餐摊,老板老李系着油腻的围裙,操着河南口音:“陈哥!今天早啊!俩肉包一碗豆浆,多加糖!”老板一股脑的说着,蒸笼揭开时涌出的白色蒸汽,带着面粉发酵的微酸和肉馅的油脂香;油条在滚油中翻滚膨胀,变成金黄色,捞出时沥油的声音;豆浆滚烫,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豆皮,用筷子挑起来,滑进口中...
母亲的红烧排骨,那是她为数不多的拿手菜。选带软骨的小排,冷水下锅焯出血沫,捞出洗净。锅里放油,加冰糖,小火炒糖色,直到变成枣红色。下排骨翻炒上色,加料酒、生抽、老抽、八角、桂皮,加热水没过排骨,大火烧开转小火,炖一小时。最后大火收汁,汤汁浓稠发亮,排骨酥烂脱骨,配米饭...
“够了!”陈铭猛地睁开眼,低声吼道。幻觉太真实了,他甚至尝到了唾液里那种虚假的甜味——大脑在欺骗身体,因为真正的食物正在锅里煮着,而数量远远不够。
他走到橱柜前,打开最下面的抽屉,拿出那包压缩饼干。绿色军用包装,已经有些磨损。他撕开包装——声音在寂静中像惊雷——然后愣住了。昨天他掰下过指甲盖大小的一块,今天呢?还是那么多?还是更少?
他的手指在饼干边缘颤抖。理性告诉他:必须严格控制,每一克热量都可能决定生死。但身体在尖叫:多一点,就多一点,哪怕只多一克。
最后他掰下的那块比昨天小了三分之一。放进嘴里,没有咀嚼,只是让它慢慢融化。咸味,奶味,一点点甜。他含了四分钟,直到饼干完全化成糊状,才缓缓咽下。胃部传来一阵短暂的、虚假的满足感,然后迅速被更强烈的空虚取代。
母亲醒来时,粥刚好煮到最合适的稠度——稀得能照见人影,但至少还有米粒。
“铭子。”母亲的声音比昨天更虚弱,每个字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气音和痰音听的陈铭一阵心痛
“妈,感觉怎么样?”陈铭扶她坐起,在她背后垫了两个枕头。他注意到母亲的手臂瘦得吓人,皮肤松弛地挂在骨头上,像一件不合身的外套。
“闷...还是闷。”母亲尝试深呼吸,但只吸到一半就变成了咳嗽。咳嗽持续了十几秒,陈铭轻拍她的背,感觉到脊椎骨节的凸起。“那机器...?”
陈铭摇头,从床头柜拿起喷雾剂。“先用这个。”他摇匀罐体,对准母亲的口腔,轻轻按压。嘶——细微的喷雾声。母亲闭上眼睛,等待药效。几秒钟后,她的呼吸稍微顺畅了些,但眉头依然紧锁。
“这能用多久?”她问,眼睛没有睁开。
“还有不少,够用一阵。”陈铭撒谎,声音平静得不自然。他估算过,如果每天只用两次,每次一喷,最多撑十五天。但这十五天里,任何一次急性发作都可能用掉五喷、十喷。而且,药物会逐渐耐受,效果会递减。
母亲没有追问,只是伸出手。陈铭握住,那只手冰凉、干枯、轻得没有重量。她握着儿子的手,很久没说话,只是看着碗里稀薄的粥。
碗是白瓷的,边缘有一圈淡蓝色的花纹,是陈铭小时候母亲在夜市上买的,用了二十年,碗底已经有了细密的开片。粥在碗里,米粒很少,大部分是米汤,能清晰地看见碗底的花纹。粥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随着母亲手的轻微颤抖而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