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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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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抬起眼看他。那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里,有着陈铭熟悉的、深切的担忧,还有一种他不敢深究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咱们...有什么能换的吗?”她问,没有看他,只是盯着碗里剩下的面条。
陈铭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最后他说:“有。但我们不能换。”
“为什么?”
“因为那不是交易。”陈铭放下筷子,声音压低,尽管知道没人能听见,但他还是本能地压低声音,像在说什么禁忌的秘密。“妈,您看到了吗?赵老师用老伴的遗物——可能是她最珍贵的东西——换了一包饼干,半瓶水。那对夫妻,怀孕的妻子,用手表——可能是传家宝——换了几根火腿肠。他们不是在交易,是在掠夺。用别人最珍贵的东西,换一点点生存时间,而且定价权完全在他们手里。”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而且一旦让他们知道我们有什么,我们就成了目标。就算不和他们交换,他们也会来要,来抢。到时候我们连这点都没有了。”
母亲看着他,很久很久。然后她轻声说:“妈知道,可是...咱们的食物...”
“我会想办法。”陈铭打断她,语气坚决,像在说服自己,“小区里可能还有其他资源,没被发现的。顶楼有一些水箱,地下车库的储物间,还有...那些没人的住户。”他说出最后一句时,心里一沉。闯入无人的房间,拿走别人的东西——这算不算偷?在末日里,道德还适用吗?
母亲没有回答。她只是低下头,继续小口吃面。陈铭看着她,突然注意到一个细节:母亲喝汤时,会先用勺子把表面的油花刮到一起,然后小心地舀起,送进嘴里。那是汤里仅有的脂肪。
他把碗里最后几根面条和剩下的汤都拨到母亲碗里。“您多吃点,别省。我饱了。”
母亲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太复杂——有心疼,有悲哀,有一种深切的无奈,还有一种陈铭不愿深究的、近乎绝望的平静。她没有推让,只是慢慢吃完了那些面条和汤,连最后一滴都没剩下。
饭后,母亲说要“坐一会儿”。陈铭扶她到沙发上,给她背后垫了枕头。母亲握着他的手,那只手冰凉、干枯,但握得很紧。
“铭子,”她突然说,“如果...如果真的没办法了,你就自己...”
“妈!”陈铭猛地打断她,声音大得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别说了。不会有那种情况。”
母亲看着他,眼神柔和下来。“好,不说了。”她拍拍他的手,“妈就是...有点累了。”
陈铭扶她躺下,盖好毯子。母亲很快睡着了,呼吸粗重但平稳。陈铭坐在床边看了她很久,直到确认她真的睡着了,才轻手轻脚离开。
下午,饥饿感来得更加凶猛,几乎成了实体。
陈铭坐在沙发上,胃部持续不断地抽搐,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里面攥紧、松开、再攥紧。每一次收缩都伴随着一阵尖锐的空洞感,从胃部辐射到整个胸腔,甚至传导到指尖,让手指微微发麻。更糟的是,他开始出现幻嗅——明明房间里只有灰尘和密封胶带的味道,但他却闻到了烤肉香、煎蛋香、甚至米饭刚煮好时那种蒸汽的香味。
他站起来走动,试图用活动分散注意力。检查了家里的工具:一把锤子,几个螺丝刀,一把钳子,都是父亲留下的,装在生锈的铁盒里。父亲是消防员,常说“工具是手的延伸,脑子是工具的指挥”。陈铭拿起锤子,掂了掂重量,想象着如果不得不使用它会是什么场景——砸锁?自卫?还是...
他放下锤子,感到一阵恶心。不是生理性的,是心理性的。他走到笔记本前,继续整理物资清单,用铅笔仔细记录每一样物品的剩余量,精确到“克”和“毫升”。这种精确给他一种虚假的控制感——如果一切都是数据,都是可量化的,那么也许就有解,有办法。
但数据不会说谎。水:最多七天。食物:最多十天。药:最多十五天。三个数字像三把刀,悬在头顶。
他走到窗边,掀起胶带观察。那三条变异狗还在楼下。它们似乎不知疲倦,也不怕灰霾,就在那一片区域来回走动,低头嗅闻,偶尔抬头望向居民楼的方向。陈铭注意到它们的行为模式有了微妙变化:不再是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有了固定的巡逻路线——从垃圾桶到空地中央,再到各个小区门口,然后折返。像是在划地盘,也像是在蹲守。
它们饿了。陈铭再次确认这一点。而且因为饥饿,它们在观察人类的活动规律,在等待机会。动物在适应新环境,而且适应得比人类更快。
下午三点左右,楼下传来了新的动静。
这次不是交易,是冲突。声音很大,争吵声、哭喊声、还有钝器击打□□的闷响,一声,两声,三声,每一声都像打在陈铭的心上。
他冲到窗边,掀开胶带一角。眼前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凝固。
5号楼那伙人又来了,但这次他们拖着一个人——是一个年轻女人,她的样子很糟了:衣服被扯破了好几处,脸上有几道伤口,还有几处淤青,一只眼睛肿得几乎睁不开。她被黄毛拽着头发拖着走,脚步踉跄,几次差点摔倒。
健身教练把她拖到空地——就是早上交易的地方,然后朝周围的楼栋喊,声音洪亮而充满表演性,像街头艺人在表演残酷的戏剧:
“大家都看好了!这女人偷了我的东西!偷我们放在楼下的饼干!不付出就索取,在这种环境下就是在威胁我的生命,在今天请大家为我做个见证,我只是给予她应有的惩罚,假如报警还行的通的话我也不会动手,他的行动像是在说明又像是在立威。
女人挣扎着抬起头,头发散乱,泪水和血水混在脸上,在灰霾中留下肮脏的痕迹。“我没有!那饼干是我的!是我昨天用项链换的!
“你他妈还嘴硬!”黄毛上前,这次不是打肚子,而是用撬棍的把手狠狠砸在她的肩膀上。女人惨叫一声,整个人瘫倒在地,不自然地扭曲挣扎着。
陈铭的手在窗台上攥紧,指甲掐进木屑里,木刺扎进指甲缝,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周围几栋楼的窗户后,人影剧烈晃动。他看见对面楼一扇窗户打开了,一个中年男人探出头想说什么,但被身后的人——可能是妻子——猛地拉了回去,窗户砰地关上。另一扇窗户的窗帘被掀开一角,一双眼睛快速看了一眼,又迅速拉紧。
健身教练环视一周,像舞台上的演员在等待观众的反应,享受这种掌控全局的感觉。然后他继续,声音里有一种刻意的、令人作呕的正义感:
“我知道,有人觉得我们狠,觉得我们霸道。那我今天就把话说明白——”他提高音量,“现在是什么世道?外面全是灰,,商店全关了,警察医院全没了!你们以为我们愿意这样?我们也想安安稳稳过日子!但不这样,怎么活?等死吗?”
他顿了顿,弯下腰,拽起女人的头发——她的头发被揪掉了一绺,头皮上渗出血珠——迫使她仰起脸。女人的脸上满是泪水、血污和灰尘,那只还能睁开的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恐惧,只剩下一种深切的、几乎让人无法直视的绝望。
“这女人偷东西,按现在的规矩,该罚。”健身教练直起身,朝四周喊,声音在寂静中回荡,“但我也不是不讲道理,假如有人肯为她赔偿我的损失,那我就当这事过去了”
他故意停顿,让悬念发酵。灰霾似乎在吸收声音,连风声都听不见了,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来源的异响。
“谁家愿意拿出两盒药——什么药都行,或者五包面,我就放了她。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沉默。死一样的沉默。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虽然和上午说着一样的话,但是这次大家只觉得悲哀
女人开始哭泣,不是大声哭喊,而是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那声音比尖叫更让人心碎,像受伤的动物在濒死前的哀鸣。
陈铭的手在颤抖。他的目光在女人和自家橱柜之间来回移动。两盒药...他有阿莫西林,过期了,但也许能蒙混过关。五包面...他总共只剩下十包。给了,他和母亲怎么办?不给呢?眼睁睁看着这个女人被打死?或者更糟?
他的大脑在疯狂计算,救了这女人,接下来呢?救了玲玲和奶奶,接下来呢?救了楼下每一个人,然后自己和母亲饿死?这是什么狗屁选择?这是什么狗屁世界?
但是更深处,一个更黑暗的声音在低语:也许她真的偷了。也许她活该。也许...
不。陈铭猛地摇头。不能这样想。一旦开始这样想,人就变成了野兽。
就在他内心天人交战时,一扇窗户打开了。是一个瘦弱的男人,他带着掩饰不住的兴奋的眼神道,我用两包面换她,行吗?”
女人听到这话后颤抖的身体都停了下来,眼里仿佛只剩下了无尽的绝望
健身教练笑了,摇摇头:“两包?不够。我说了,两盒药,或者五包面。”
“男人咂了咂嘴,还是算了...”男人带着一丝失落关上了窗。
“那就没办法了。”健身教练松开女人的头发,对黄毛使了个眼色。黄毛拽着女人的胳膊——受伤的那只,女人惨叫起来——就要往5号楼方向拖。女人挣扎着,脚在地上蹬踏,扬起灰尘,但她的挣扎越来越弱。
“等等!”
又一个声音响起。这次是7号楼,三楼,一个出租车司机。他的窗户开了一半,人能看见他半张脸。“我...我有三包面,换她。”
健身教练转过身,考虑了一下:“三包面,再加两瓶水。”
“水我也没有多少...
健身教练并没有回复他的话,只是开始不耐烦地看表,这个动作是故意的,是施加压力的手段。
最后,7号楼的窗户关上了。没有声音,没有解释,只是关上了。像最终判决。
女人的哭声突然变大了,变成了绝望的哀嚎,那声音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像是从地狱深处传上来的:“求求你们救救我...我真的没偷...那饼干是我的...是我的...”
黄毛拽着她继续往前走。女人脚下一软,跪倒在地,黄毛粗暴地把她拖起来,像拖一袋垃圾。她的肩膀以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垂着,每动一下都伴随着痛苦的呻吟。
就在陈铭以为一切已成定局时,一个小小的身影出现了。
是501的玲玲。
小女孩不知何时跑出了楼——陈铭没看见她怎么打开单元门的,可能一直没锁?她手里抱着一个铁皮罐子,她跑到空地中央,挡在黄毛和女人之间,把罐子高高举起来,声音因为恐惧而发颤,但却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我...我还有这个!换阿姨!”
黄毛愣住了,低头看着只到他腰部的小女孩,然后嗤笑出声。他接过罐子,单手打开盖子,往里看了一眼:“这是小米?小孩,你家里开米店的?”
“这是...这是我和奶奶最后的了...”玲玲的声音带着哭腔,但站得很直,没有退缩,“我和奶奶一天只吃一顿,省下来的...都在这儿...”
健身教练走过来,从黄毛手里接过罐子。他并没有去看铁罐,他盯着小女孩看了几秒——玲玲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连衣裙,头发梳成两个小辫子,但已经有些乱了,脸上有泪痕和灰尘,但眼神很坚定,甚至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决绝。
突然,健身教练咧嘴笑了。不是冷笑,不是假笑,而是一种奇怪的、近乎欣赏的笑。“行,小孩,你确实有意思。”他把罐子递给黄毛,然后蹲下身,和玲玲平视。这个动作本身就有一种压迫感——一个成年男性,肌肉发达,蹲在一个瘦弱的小女孩面前,像猛兽在审视猎物。
“这罐小米,加上...”他的目光在玲玲身上扫过,从脸到脖子,到瘦弱的肩膀,到微微发抖的小手,“加上你身上那件外套。我看质地不错,羊毛的吧?”
玲玲愣住了。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外套——一件红色的儿童羽绒服,确实质量很好,是她妈妈去年冬天买的,说保暖,说能穿好几年。她咬着下嘴唇,咬得很用力,陈铭看见她嘴唇都白了,渗出血丝。她的手在颤抖,开始解外套的拉链。
听着地上的女人挣扎的叫喊,声音因为疼痛而扭曲
玲玲回头看了女人一眼,那眼神里有眼泪,有恐惧,但还有一种奇怪的平静。然后她转回头,继续解拉链。拉链因为手抖而卡住了,她解了好几次。最后,外套脱下来了,里面只有一件单薄的毛衣。她把外套递给健身教练,小手在发抖。
健身教练接过外套,摸了摸质地,满意地点点头。但他没有立刻说“滚吧”,而是盯着玲玲看了几秒,突然说:“你几岁了?”
玲玲愣了一下:“七...七岁。”
“七岁...”健身教练若有所思,“再过十年,就是十七岁。”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但陈铭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明白了那话里的意思——在末日,十年后,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不,他不敢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