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禾木罐 ...
-
“哇！真烧出来了！”苗蓁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陶罐，眼睛里闪着光，“这纹路清晰，釉色也均匀，真好看呀！”
她仔细端详着罐子上独特的禾木纹，以及底部那个小小的“苗”字印记，心里感到十分满意。
交货的窑厂小哥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得笑了笑，
“苗姑娘，这就算好了？不过是釉下彩勾个线，画个样儿。我们给别的买主做的还有雕花刻纹呢，做你这个可是绰绰有余了。”
“哎，不过……”小哥突然面露难色，话锋一转，“你娘亲之前为了价格低一些，没少和我们老板磨。这回我们老板总算是同意了，你怎么不顺着这茬降价，反而还加价做这个定制的纹样了呢？”
“她想开店呗！立招牌呗！”一旁的二柯抱着胳膊，抢答道，
“日后若是她在镇上开了个‘苗记油铺’，这罐子可就成了活招牌。若是有客人买了油，觉得好，一看到这个罐子，便能想到是她苗蓁家的油。”
二柯所说的，是苗蓁来的时候对他说的。
这主意是她从那些大商铺里学来的门道——人家货品上都有记认。她从罐子入手，打上一份独特的标记，让人一眼就能认出她的货来。为此，她要为每个罐子多支付一文钱的费用。这似乎有些贵，但是此时，她看着这个罐子上独一无二的纹样，她心里只感觉再值得不过。
“哦——原来姑娘有这么大的志向呢！”窑厂小哥拉长声调，恍然大悟，脸上展开爽朗的笑容。“那就预祝苗姑娘早日开张大吉，生意兴隆了。”
两人将陶罐在板车上仔细绑好，便离开了镇子。一路沿着潺岖的溪水，穿过山野与山丘，回到了南塘村。
南塘村坐落在群山之间，远处的青山不高，轮廓却清晰可见，近处的水田里新插的秧苗泛着青绿。
过了村口的那棵高大的老树，再走几步，就到了苗蓁的家。
苗蓁驾着车，远远地便看见母亲弯着腰的身影，她在院墙旁的石槽上用力捶洗衣物。
“娘！我回来了！”苗蓁扬声道。
娘亲闻声，停下动作，在围裙上擦擦手，直起身望去，看见了苗蓁，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
“回来了，饿了吧？灶上温着饭菜。”
“还不饿呢娘。”苗蓁跳下车，将一串沉甸甸的铜钱递到母亲手里。“这是今天卖油的钱，扣掉陶罐的钱，余下的都在这儿。”
娘亲接过钱，点了点，眉头却逐渐皱了起来，问道：
“蓁儿，可是油价有变？”
“不曾啊，还是和上次和刘掌柜说好的一样。”
“那就是陶罐没降价？”娘亲抬头，疑惑更深，“年前不是说好了，从今年开春起，就按照老客七折的价给我们吗？这钱……怎么算都不对。”
娘亲说着就到车架旁，准备亲自去点那批陶罐的数目。
“娘！罐子没少。”苗蓁急忙侧身拦住，声音压低下去，眼神有些闪躲，“是……价格没变。”她支支吾吾地说。
“那周老板怎么能如此出尔反尔，言而无信呢？我去找他说说理。”
“哎！娘，别去。”苗蓁一把把她拦下来。“这罐子本该降价的，是我……自作主张，让他给咱们做的加了定制的纹样，所以算下来还是原价。”
娘亲一愣，转身从车里拿出一个罐子仔细观察。那独特的禾木纹在罐身上十分醒目。
她满脸不解，“蓁儿，一文钱虽少，可是算在这罐子的价格里，我们得多出多少成本。娘和那窑厂老板磨了多久，才把这钱降下来，你这是为何？……”
“娘，这钱得花！”苗蓁走到娘跟前，解释道：“您看上面这个‘苗’字印记，之前刘掌柜说，有客人吃了我们的油很是喜欢，但是下回来买，吃到的是别家的，便觉得不如头一回好了。若是有了这印记，那客人便可以一眼认出我们家的油来。这是个招牌，长远的买卖！”
母亲不顾她欣喜的神色，眼神一沉，说道，“我明白了，你呀，还是想去开铺子。”
面对娘亲那略带责备又无奈的眼神，苗蓁有些不知所措。
“是娘不中用，这些年做这些买卖营生，艰难养活你们。没给你一个安生的闺阁日子，从小便见识了这些市井之气……”
面对母亲突如其来的自责，苗蓁心里既委屈又愧疚，一时纠结无比。
终于，她深吸一口气，将憋了一路的话倒了出来：“娘，今天在镇上，我知道那北上的运河快复通了，官府的布告都贴了出来。刘掌柜的店说不定都要扩了，正是做生意千载难逢的好时候。我就是不明白，为什么你总是不愿意让我试试。”
“试试？你拿什么试试？外头是什么光景，你知道吗？你以为是你卖几桶油、认识几个掌柜就能看清的？你一个没出嫁的姑娘，没个男人依靠，没个家族撑腰，拿什么和外面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商贩、官差斗？”
“男人？”苗蓁看着激动的母亲，忍不住反驳，“爹去世得早，我甚至记不清我曾经还有个父亲。从小，自我有记忆起，就是您一个人把我们拉扯大的。没男人怎么就不行？”
“住口！”娘亲像是被这话刺中，声音陡然尖利，“这里有多少辛苦你知道吗？”娘亲喝止了她，眼眶都湿润了。
眼看着母女俩越吵越激烈，在一旁帮着卸货的二柯看不下去了，赶忙过来跟着劝几句。
他上前一把扶住苗姨，“哎呀，苗姨，您消消气，千万消消气！”二柯侧身挡在苗蓁前面，脸上堆着焦急又讨好的笑，“阿蓁她年轻，嘴上没个把门的，您别跟她一般见识。”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苗姨往屋里的方向带，“文茂今日生辰，要备的长寿面您得给他做吧，这时辰真快，转眼可就下学了……”
苗姨被他半劝半扶地带到屋里，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苗蓁独自坐在石凳上，心里堵着一口气，怎么也想不通。
过了一会儿，二柯出来了，叉着腰站在她面前。
苗蓁收起垮着的脸，抬眼看他：“干嘛？看我笑话？”
“谁有闲心看你笑话。”二柯语气松快，冲她招招手，
“先陪我回趟家。我爹昨天带了几筐桑葚，你不自己来挑，难道还指望我亲自给你送上门？”
苗蓁撇撇嘴，还是起身跟了上去。
二人到了二柯家后院，果然看见墙角摆着几个竹筐，里面是紫黑色的桑葚。
苗蓁看着这几大筐，有些惊讶，“这么多？”
“这算什么”二柯笑笑，随手捻起一颗熟透的递给她，
“我刚才进去见我爹，把跟着你跑腿的钱给他看，你猜他说什么？”
“什么？”苗蓁接过桑葚，顺着他的话问。
“夸你呗。说你若是个男子，必是一个能闯码头、开字号的人物。若是你接手我家那铺子，早该做大了。”
二柯家里做的是收售南塘一袋山货、干果的买卖。
听到夸赞，苗蓁嘴角弯了弯。
“你爹说的倒也没错，你嘛虽然有些力气，可惜向来懒散，一直没给你爹帮上什么忙。”
“哎？我好心安慰安慰你，你怎么反而倒打一耙，数落起我来了？”
苗蓁自知失言，尴尬一笑，“我就是开个玩笑嘛。”
“不过……早上你又不是不在，我娘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左不过是觉得我该找个人嫁了，安分下来。”
“嫁给谁？还是你表哥，向祺？”二柯对她的婚事之前略有耳闻。
苗蓁沉默许久，之后终于开口，“多半是了。”
“他嘛倒也是个好人。”二柯直起身。
向祺是苗姨家侄子，如今是县学里的廪生，已经有功名在身，只待来年秋闱下场。
“诶，若是真要嫁给他，你倒也不算亏。”
“我不是在挑剔我要嫁的人！”苗蓁听着二柯的话，急忙反驳。“不管他是秀才，还是举人，我都不在意。只是……”
苗蓁转过身来，对着二柯说道：
“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说过的吗？我们长大了，先到嘉兴，再去杭州。钱塘一带最为繁华，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都有。”
二柯听着苗蓁说的，仿佛也陷入回忆中，然而很快，他眼里的光很快又暗淡下来。
“当年童言无忌，想想都令人心生向往。可是如今……你我都不是小孩了，真要去那边立足，哪儿这么容易？”
“哪怕你过了你娘这关，你日后还能真一辈子不嫁人不可？”
苗蓁刚想反驳，二柯就接过话。
“先不说这些了，你今天不是还要去书院，接你弟弟嘛。”
苗蓁见状，也不再争辩。
她起身到了屋里，拎起准备好的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两块点心，是给弟弟下学路上垫垫肚子的。
她出了门便向着桐岭书院走去。
桐岭书院坐落在东山下，背靠一片葱郁的桐树林，故而得名。
书院是由一间旧祠堂改的，青砖灰瓦，门楣上悬着略显斑驳的匾额，虽不奢华，却有一股乡野之间难得的文墨气息。
刚靠近书院，围墙内便传来阵阵孩童特有的、无拘无束的笑声与叫嚷声。
苗蓁推测，眼下应当是已经放学，否则她应该听到的是读书声而非喧闹声。
她熟门熟路地绕过正门，目光在嬉闹的孩童中搜寻，很快便看到了弟弟文茂的身影。
他穿着青色的学童衫，背对着她，小小的肩膀绷得有些紧。
“喂，苗文茂。”一个高壮些的男孩，抱着胳膊挡在文茂前面，嗓门扯着老高，引得几个孩子围拢过来看热闹。
“别看你今日又被先生夸了，你一个父亲都没有的人，书读得再好有什么用？就说你那姐姐，整日没人管，在外面东北西跑的，哪里像个有规矩的人？”
文茂猛地转过身来，脸涨得通红，他攥紧了拳头，声音有些颤抖。
“你……胡说什么？我阿姐是顶好的人！你凭什么说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