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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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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池的水在晨祷声中逐渐回温。
谢迟衍睁开眼时,洞穴里空无一人。昨晚圈住他手腕的尾巴消失了,岩壁上搏动的脉络也恢复了缓慢的节律。
他坐起身,水面泛起黏稠的涟漪,倒映出一张陌生的脸——皮肤惨白到几乎透明,眼窝深陷,瞳孔边缘泛着一圈极淡的银蓝色光晕。
他抬起手,看见青色血管下,有银光如星河流转。
基因污染已经进入第二阶段。
洞壁上的活体组织渗出淡红色的营养液,顺着岩缝滴落,在地面汇成一小洼。
他俯身,指尖蘸了一点,放入口中。
味道是腥甜的,像腐烂的浆果混着铁锈。
这是虫族为养料准备的流质食物,高营养,高热量,能快速补充抽血后的损耗。
也是他唯一的食物来源。
谢迟衍面无表情地咽下。
食物只是燃料,味道无关紧要。
他需要活下去,更需要保持清醒。清醒是他在虫巢中唯一的武器。
洞穴门滑开,副官站在门口,手里托着一套黑色制服。
不是养料的白袍,而是军雌的作战服,缩小了几个尺码。
“大人让你换上。”副官说,眼神避开了他的脸,“三十分钟后,训练场。”
谢迟衍接过制服。
质地是某种生物纤维,触感冰凉,像蛇蜕下的皮。
他脱下湿透的囚服,赤裸地站在池边,开始穿衣。
副官想回避,却被他平静的动作钉在原地——这个人类没有羞耻,没有犹豫,穿衣服像穿铠甲,每一个动作都精准得像在遵循某种军事条例。
“你以前是军校的?”副官忍不住问。
“嗯。”谢迟衍扣上最后一枚领扣,制服完美贴合身体,勾勒出催化后更柔韧的线条。
他抬眼,银蓝瞳孔让副官下意识后退一步。
“哪所?”
“不重要。”谢迟衍走向门口,“都毁了。”
训练场在虫巢第五层,是一个巨大的穹顶空间,地面由活体肌肉组织构成,踩上去有弹性,会随步伐微微下陷。
四周悬浮着几十个透明球体,每个球体里都有一对身影——军雌与他们的直属养料,在进行精神同步训练。
这是虫族维持统治的核心机制。
军雌需要养料的血液安抚精神创伤,同时通过精神链接控制养料的意识,防止反叛。
养料则通过链接获得虫族的力量,延长生命,代价是逐渐失去自我。
一旦链接完成,养料会成为军雌的“外置器官”,共享感知,共担痛苦,也共享……欲望。
谢迟衍走进训练场时,数十双眼睛同时转向他。
军雌的眼神是审视与贪婪,养料的眼神则是麻木与空洞。
他目不斜视,径直走向中央平台。
瑟摩迦站在那里,银灰色翅膀完全展开,正在调试一台精神力放大器。
那东西像个金属头环,内侧布满细密的电极,能穿透颅骨,直达大脑皮层。
“迟到了十七秒。”瑟摩迦没回头,声音冷硬。
“穿衣服用了十八秒。”谢迟衍站定,“你欠我一秒。”
瑟摩迦动作一顿,转过身,眼神阴沉。
但看到谢迟衍穿着军雌制服的样子时,瞳孔微微收缩。
太合适了,那张人类的脸配上虫族的衣服,像冰与火的缝合,危险而……迷人。
他压下心头烦躁,将头环抛过去,“戴上。”
谢迟衍接住,指尖触碰电极的瞬间,有细微电流窜过。
他没犹豫,直接套在额头上。
金属自动收紧,扣入鬓角。
“规矩很简单,”瑟摩迦的声音通过精神链接直接在他脑中响起,像回响在空谷里的钟声,“撑过三十分钟,不崩溃,不求饶。撑不过,我就捏碎你的意识,让你变成真正的养料。”
话音落下,精神冲击如海啸般涌来。
无数画面强行塞进大脑——虫族母星最后的崩塌,恒星风蚀毁大地,幼虫在腐肉中破壳,军雌在战场上撕碎同类。每一帧都带着绝对的真实感,像亲身经历。
谢迟衍闷哼一声,单膝跪地。
这是记忆灌入,是虫族传承的方式。
低阶养料会在这种冲击下直接失去自我,成为空壳。
但谢迟衍不同,他的意识像深海中的礁石,任由海浪冲刷,始终锚定在一点。
那一点,是他七岁在孤儿院后山发现的蝴蝶。
“集中精神,”瑟摩迦的声音在脑中响起,“抵抗只会让你更痛苦。”
谢迟衍没抵抗,他接纳。
他让虫族的记忆流过自己的身体,像让毒药流过血管。
他感受它们的毁灭,理解它们的掠夺,甚至……同情它们的荒芜。
但在最深处,他保留了一个核。
一个名为“人类”的核。
瑟摩迦透过精神链接,看到了他的意识海。
那海面风平浪静,但海底有一团火,烧得他精神触角刺痛。
他试图深入,试图找到那团火的核心,但每一次靠近,都会被灼烧。
“那是什么?”他忍不住问。
谢迟衍在意识中回答,声音像从海底传来:
“是你没有的东西。”
瑟摩迦暴怒,精神冲击骤然加强。
他动用了军雌级别的精神压迫,足以让一艘战舰的AI系统瘫痪。
但谢迟衍的意识海只是掀起波澜,没有破碎。
“够了!”瑟摩迦切断链接,一把扯下他的头环。
谢迟衍向后倒去,被瑟摩迦接住。
他脸色惨白,瞳孔涣散,嘴角溢出血丝。
但他还在笑。
“三十二分钟。”他喘息着说,“……你输了。”
瑟摩迦将他扔在地上,转身就走。
翅膀因愤怒而颤抖,在空气中划出尖锐的切割声。
谢迟衍躺在活体地板上,感受着地面的脉搏。
他赢了第一局,但代价惨重。
意识海被撕裂了数道小口,需要时间愈合。
但时间,恰恰是他最缺少的东西。
***
训练场的第二场,在黄昏。
这次不是精神链接,是□□对抗。
瑟摩迦站在场地中央,脱掉了作战背心,露出上半身精悍的肌肉。
翅膀收束成两道银痕,尾巴在身后轻轻摆动,末端倒钩泛着毒光。
“起来。”他对躺在角落的谢迟衍说。
谢迟衍撑着地面站起。
催化后的身体确实更强韧了,肌肉纤维密度提升,神经反应速度加快。
但比起天生的军雌,依然是云泥之别。
“我只用三成力。”瑟摩迦活动着指节,发出咔咔脆响,“只要你能碰到我,就算你赢。”
谢迟衍没说话,只是摆出了军体格斗的起手式。
“不错,”瑟摩迦眯起眼,“但没用。”
话音未落,他的尾巴已如鞭子般抽来。
谢迟衍侧步闪避,尾巴擦过腰侧,衣物撕裂,皮肤留下一道血痕。
伤口瞬间发黑,那是神经毒素。
他脚步踉跄,但下一秒,瑟摩迦的拳头已到眼前。
他抬手格挡,小臂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冲击力将他震退数米,跪倒在地。喉咙涌上腥甜,他硬生生咽下。
“太慢。”瑟摩迦评价,身形再次消失。
这次是翅膀。
左翼如刀锋般斜切而下,谢迟衍翻滚躲开,但右翼已从另一侧包抄,将他整个人掀翻在空中。
他重重摔下,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
但他抓住了。
在摔落的瞬间,他抓住了瑟摩迦翅膀边缘的一片鳞甲。
鳞片锋利,割破掌心,但他死死攥住,借力翻身,膝盖狠狠撞向瑟摩迦的腹部。
军雌的腹部有外骨骼,坚硬如钢。
但这一击,正中甲壳缝隙间的软肉。
瑟摩迦闷哼一声,瞳孔骤缩。
他没想到,这个人类能在被摔得七荤八素时,还能如此精准地找到弱点。
他后退一步,翅膀收拢,尾巴也不再攻击。
“谁教你的?”他问,声音低沉。
“虫族解剖课。”谢迟衍咳出一口血,但眼神清明,“翅根第三节,甲壳未完全覆盖,是神经节点。”
瑟摩迦沉默片刻,忽然笑了。
那是他罕见的、不带暴戾的笑。
“很好,”他说,“今晚,你不用回血池。”
谢迟衍没问去哪,只是松开手,任由那片鳞甲从掌心滑落,带出一串血珠。
血珠落地,被活体地板贪婪吸收。
他忽然迟来的意识到,这个地板,这个虫巢,正在缓慢地、持续地……消化他。
***
夜晚,直属区。
谢迟衍被带回洞穴时,发现血池被排空了,池底铺着一层柔软的苔藓状生物,散发微光。
洞穴中央多了一张石床,不是之前冰冷的操作台,而是真正的、供休息的床。
瑟摩迦坐在床边,正在用一块兽皮擦拭自己的翅膀。
看到谢迟衍进来,他扔了块毛巾过去。
“擦干净。”他说,“别弄脏我的床。”
谢迟衍接过毛巾,擦掉脸上的血污。
伤口在催化后的自愈能力下已经结痂,但疼痛还在。
他走到池边,开始脱衣服。
瑟摩迦见状,动作一顿,“我让你脱了吗?”
“脏了。”谢迟衍平静地说,将染血的制服扔在地上。
他赤裸地走向血池底的苔藓,躺了下去。
微光苔藓自动贴合身体曲线,温度适宜,像无数只小手在按摩疲惫的肌肉。
这是高阶军雌才能享用的恢复设施,显然瑟摩迦将自己的配额给了他。
但谢迟衍知道,这不是恩赐,是投资。
投资一个更优质的毒源。
瑟摩迦走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人类躺在苔藓上,皮肤在微光下几乎透明,血管里的银蓝色更明显,像一张即将完成的星图。
他忽然伸手,按在谢迟衍的胸口。
掌心下的心跳平稳有力,每分钟七十二次,和昨晚一模一样。
不被恐惧影响,不被痛苦干扰,像一台精密的机器。
“你到底在想什么?”他低声问,像在问自己。
“在想,”谢迟衍睁开眼,银蓝瞳孔直视他,“什么时候能咬断你的喉咙。”
瑟摩迦笑了,俯身靠近,气息拂过他的唇:
“那你可得活久一点。”
他吻了上去。
这次不是撕咬,而是舔舐。
舌尖扫过谢迟衍唇角的伤口,将渗出的血珠卷入口中。
那是催化后的血,带着虫族基因的微光,还有人类意志的苦涩。
谢迟衍没动,也没回应,只是睁着眼,看着他。
那双眼里没有情欲,没有沉沦,只有冷静的评估。
像在看实验数据,在计算这个吻的持续时间和精神污染程度。
瑟摩迦被那眼神刺激到,手按在他颈侧,拇指压住动脉:
“闭眼。”
“为什么?”
“因为你不闭眼,”他咬牙,“我会想挖掉你的眼睛。”
谢迟衍闭上眼。
不是服从,是懒得争辩。
他太累了,意识海需要修复,身体需要休息。如果闭眼能让这个暴躁的军雌安静下来,那就闭吧。
吻还在继续。
瑟摩迦的尾巴不知何时缠上了他的腰,圈得越来越紧,倒钩刺入皮肤,注入微量的神经毒素。
那是安抚,也是标记。
毒素让谢迟衍的身体逐渐放松,意识沉入黑暗。
在彻底昏睡前,他听到瑟摩迦在他耳边低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别死。”
***
深夜,谢迟衍被梦境拖入记忆深渊。
他回到2049年,能源站被围的那个夜晚。
虫族的战舰遮蔽星空,地面部队如潮水涌来。
他作为指挥官,下达了最后的命令——撤退,然后独自留在主控室,输入了引爆密码。
但密码被中止了。
不是虫族的技术,是人类的背叛。
他看到了那个画面——通讯频道里,地球联合政府的高层与虫族指挥官对话,达成协议:交出能源站,换取三个月的停战。
他和他的一百二十名部下,是协议的一部分。
部下的惨叫声通过未断开的通讯频道传来,他坐在主控室里,听了一个小时。
虫族不杀他们,只是抽血,抽到休克,然后注射营养剂,继续抽。
那是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人类的骨气,在利益面前,一文不值。
他引爆能源站,不是为了杀敌,是想给部下们一个痛快。
但连这个,都被剥夺了。
他成了唯一幸存者,因为虫族发现他的基因有罕见的稳定性,适合长期养殖。
他成了“样本”,被送到虫巢,成为养料。
画面扭曲,他看到了更多。
看到了父母死前的样子。
他们是早期虫族入侵时的研究员,研究如何将虫族基因武器化。
实验失败,他们成了第一批被感染的人类,然后被自己的同事射杀在实验室。
“别恨他们,”母亲在血泊中对七岁的他说,“他们只是……害怕。”
他不懂。为什么害怕,就要杀死?
画面再转,他看到了那片枫叶林。
不是瑟摩迦的记忆,是他自己的。
他在孤儿院的后山,见过一片枫树林。秋天时,叶子红得像火。他以为那是美。
院长告诉他,树生病了,红叶是死亡的预警。
原来所有他以为的美,都是腐烂的前兆。
他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
洞穴里很安静,只有瑟摩迦的呼吸声。
军雌侧躺在石床上,翅膀半拢着,尾巴无意识地伸过来,末端轻轻搭在他的腰上。
像一种保护。
谢迟衍坐起身,腰上的尾巴立刻收紧,将他往床的方向拖。
瑟摩迦没醒,这是本能。
他低头看着那条尾巴,骨节分明,鳞片细密。
他伸手,指尖触碰尾尖的倒钩。钩尖锋利,淬着毒。
他没用指甲划破,只是轻轻抚摸。
倒钩在触碰下微微颤抖,瑟摩迦的呼吸也变重了。
谢迟衍收回手,重新躺下。
他睡不着了,意识海在梦境的刺激下异常活跃。他看着洞穴顶端暗红的脉络,开始计算。
计算基因污染的速度,计算催化酶的剂量,计算瑟摩迦的精神力波动频率。
计算自己还能活多久。
答案是:不超过三个月。
三个月后,催化酶会彻底摧毁他的基因链,他要么完全变成虫族,要么彻底崩溃。
而虫王不会允许前者,瑟摩迦不会允许后者。
所以,他必须在三个月内,完成那个计划。
那个从被送入虫巢第一天就开始布下的局。
他侧头,看向熟睡的瑟摩迦。
军雌的眉头紧皱,即使在梦里也充满戾气。
谢迟衍伸出手指,虚虚描摹他眉骨的轮廓。
“对不起,”他无声地说,“但我必须回家。”
指尖最终停在半空,没有触碰。
他闭上眼,任由尾巴将他圈紧,在虫族的气息中,等待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