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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chapter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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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生后的第一夜,谢迟衍没睡着。
不是因为痛,是因为太安静。
他习惯了虫巢永不停歇的脉搏声,习惯了瑟摩迦暴躁的呼吸,习惯了血液在血管里被催化酶灼烧的刺痛。
但现在,那些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近乎真空的白噪音——那是瑟摩迦的精神屏障,像一层看不见的茧,将他与整个虫巢隔离开来。
他睁开眼,洞穴里很暗。
血池被排空后,穹顶的脉络不再发光,只有石床边的一小块苔藓散发着微弱的荧光,照亮了瑟摩迦的侧脸。
军雌睡着了,但睡得很不安稳。
翅膀半拢着,尾巴无意识地缠在谢迟衍的脚踝上,收紧,松开,再收紧,像在确认他是否还在。
触角低垂,尖端偶尔抽动,扫过谢迟衍的手背,留下一连串静电般的触感。
谢迟衍没动,只是侧过头,静静地看着他。
共生的印记在眉心发烫,每一次心跳都会引起对方的轻微共鸣。
他能感觉到瑟摩迦的梦境——不是画面,是情绪。
焦虑、暴怒、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他无法命名的空洞。
那是母星死亡时留下的空洞,是族群倒计时十七年带来的绝望,是瑟摩迦作为一个军雌、一个战士、一个掠夺者,在漫长征战中逐渐磨损的……人性。
不,虫性。
但谢迟衍分不清了。
当他用自己的意识去触碰那个空洞时,他感到的不是异族的冷酷,而是一种熟悉的孤独。
就像他七岁时在孤儿院后山,发现那片红叶是死亡预告时的孤独,就像他二十三岁时在能源站,听到部下惨叫却无能为力时的孤独。
原来掠夺者与受害者,共享同一种绝望。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瑟摩迦的眉心金色印记上。
那里是共生契约的节点,是两人精神缝合的地方。
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刺入,可以搅碎,可以把这个军雌变成白痴。
但他没刺。他只是轻轻碰了一下,像碰一片雪花。
瑟摩迦瞬间惊醒,金瞳缩成针尖,尾巴倒钩弹出,抵住谢迟衍的喉咙。
“别动。”谢迟衍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
瑟摩迦的呼吸很重,精神力因刚醒来而狂暴地涌动,震得洞穴岩壁簌簌落下碎石。
但谢迟衍的意识海像深海,将所有冲击无声吞没。
“你……”瑟摩迦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在干什么?”
“在确认,”谢迟衍的指尖没有离开,反而沿着印记的纹路缓慢描摹,“你是不是真的怕失去我。”
尾巴的倒钩刺入皮肤,一滴血流下来,是银蓝色的。
瑟摩迦盯着那滴血,金瞳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他忽然收了倒钩,尾巴却缠得更紧,将谢迟衍整个人拖近,直到两人鼻尖相抵。
“是,”他承认得干脆,呼吸灼热,“我怕你死了,没人陪我一起疯。”
这不是告白,是陈述事实。
但谢迟衍的心口被这句话撞了一下,像被钝器击中。
他意识到,这个军雌的“怕”,不是占有欲,是……认同。
认同他是同类。
两个清醒的疯子,在彼此身上找到了镜像。
“那就别让我死。”谢迟衍说,声音第一次带上了温度。
瑟摩迦没回答,只是低头,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
共生印记相触,精神链接瞬间加深,他们同时跌入彼此的记忆。
***
谢迟衍看到了瑟摩迦的母星——塞姆莱克。
不是幻象,是真实的记忆。
他看到银灰色的天空,看到巨大的孢子云在风暴中翻滚,看到军雌们在战场上厮杀,翅膀被撕裂,触角被折断,但没人后退。
因为后退意味着族群失去养分,意味着幼虫无法孵化,意味着……十七年的倒计时提前结束。
他看到瑟摩迦的破壳。
一只瘦小的幼虫,在源血池边挣扎,被其他幼虫撕咬,差点变成食物。
是虫王用精神力保护了他,将他从池子里捞出来,说:“这个孩子有狼性,适合当军雌。”
狼性,在虫族语里,是“能在绝境中反咬敌人一口”的意思。
他看到瑟摩迦第一次上战场,十六岁,翅膀还没硬。
他被人类伏击,小队全灭,他一个人藏在尸堆里三天三夜,靠喝同伴的血活下来。
然后他从尸堆里爬出来,反杀了整个伏击队。
他回巢时,没有荣誉,没有嘉奖,只有虫王一句淡淡的,“做得好,现在你是A级了。”
升级不是因为战功,是因为他在绝境中证明了自己“值得被喂养”。
他看到瑟摩迦第一次执行交割任务。
他看到人类被押送,看到他们眼中的恨与惧。
他机械地抽血,机械地送走,内心毫无波澜。
直到他看到谢迟衍。
那个站在队伍最后,脊背笔直,眼神像在看石头的人类。
那一刻,他感到的不是征服欲,是……被凝视。
被一个与自己同样清醒,同样绝望的存在凝视。
他忽然理解了,为什么人类的眼中有泪。
因为清醒是一种酷刑。
***
瑟摩迦看到了谢迟衍的过往。
他看到那个七岁的男孩,在红叶林下埋葬一只蝴蝶。
男孩以为蝴蝶睡着了,用树叶盖在它身上,说:“晚安,明天见。”
他看到了男孩的第一次解剖课,切开虫族俘虏的胸腔,看到六心房的心脏还在跳动。男孩问导师:“它疼吗?”
导师说:“虫族不会疼。”
男孩没说话,但在下刀时,手抖了。
他看到了男孩的毕业典礼,他以第一名的成绩拿到勋章,但没人祝贺他。
因为同期学员都知道,他是孤儿院出来的“野种”,父母死于虫族基因实验,身上带着“被污染”的嫌疑。
他看到了能源站的最后一夜。
男孩坐在主控室,输入密码,手很稳。
但在按下确认键前,他对着通讯频道,轻声说:“对不起。”
对一百二十名部下说对不起,对地球说对不起,对父母说对不起。
对那只蝴蝶说对不起。
他看到了男孩被俘,被注射虫族基因,被押上交割场。
他看到了男孩在痛到昏迷时,依然在用摩斯密码计算时间。
S.O.S.
但那个信号,不是发给别人,是发给自己。
提醒自己,别睡过去,别变成它们。
***
记忆交换结束,两人同时喘息着分开。
额头相抵的地方,印记依旧滚烫。
他们看着彼此,第一次没有敌对,没有算计,只有赤裸的、尴尬的、无法言说的……理解。
“对不起。”谢迟衍先说。
“为什么道歉?”瑟摩迦的声音干涩。
“为那只蝴蝶。”他说,“我埋葬它的时候,不知道那是寄生虫的巢。”
瑟摩迦一愣,然后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傻子,”他骂道,但声音是软的,“虫族的幼虫,本来就是要寄生在活体上的。那是它的宿命,不是你的错。”
“但我是人类,”谢迟衍固执地说,“我以为我可以选择不成为掠夺者。”
“我也是虫族,”瑟摩迦回应,“但我没能选择不成为掠夺者。”
他们同时沉默。
原来不是掠夺者与受害者,是两个被困在宿命里,都想反咬宿命一口的……囚徒。
***
第二天,副官带来消息。
“人类阵营派来了使者,要求赎回部分养料。名单里……有他。”副官递给瑟摩迦一张电子板。
谢迟衍的名字在第十七个,后面标注着:D级,基因污染,建议销毁。
瑟摩迦的尾巴将电子板抽得粉碎。
“回应他们,”他冷声道,“这个人,虫巢要了。条件是——”
他停顿,金瞳里闪过一丝算计,“——十吨高纯度能源晶。”
副官震惊,“大人,那是能支撑虫巢三年的物资!”
“对。”瑟摩迦笑了,笑得冷冽,“让他们知道,这个人的价值,比他们整个营地都高。”
谢迟衍在一旁听着,没说话。
他明白,瑟摩迦这不是在抬价,是在逼人类阵营表态——要么承认他的价值,要么暴露他们根本不在乎所谓的“同胞”。
使者很快回复:同意。
但附加条件:交割时,需谢迟衍本人确认意愿。
瑟摩迦把回复扔给谢迟衍,冷笑:“你的同类,真有意思。卖了你,还要你签字画押。”
谢迟衍看着屏幕,眼神平静。
他知道这是什么。这不是赎回,是试探。
人类阵营想知道他是否还忠于人类,想知道催化酶是否让他产生了变化,想知道……他有没有被策反。
“我去。”他说。
“你敢!”瑟摩迦的尾巴瞬间缠住他的脖子。
“我必须去。”谢迟衍抬眼,银蓝瞳孔里没有恐惧,只有清醒,“我要告诉他们,我还活着。也要告诉他们,我回不去了。”
脖颈上的尾巴收紧,倒钩刺入皮肤,但瑟摩迦还是没注入毒素。
他只是用这种方式,确认这个人还在自己掌控中。
“我陪你去。”他最终说。
“不行,”谢迟衍拒绝得干脆,“你去,他们会射杀你。然后战争重启,所有人一起死。”
“那你别去。”
“我必须去。”
两人僵持,精神力在洞穴里无声碰撞,岩壁上的脉络被震得渗出金色血液。
最终,是瑟摩迦先妥协。
他松开尾巴,转身走向暗格,取出那滴源血。
晶体管在他手中旋转,金光映得他脸色阴晴不定。
“拿着这个,”他将源血塞进谢迟衍掌心,“如果他们敢动你,捏碎它。源血爆炸的威力,能夷平半个营地。”
“那我也会死。”
“对。”瑟摩迦咧嘴,笑得像头受伤的狼,“所以别死。死了,我就去毁了你的地球,给你陪葬。”
谢迟衍攥紧晶体管,金属的冰冷渗入骨髓。
他忽然伸手,拽住瑟摩迦的衣领,将他拉低,直到两人额头相抵。
共生印记滚烫,他们在精神链接里交换最后一句话:
“等我回来。”
“你敢不回来试试。”
***
交割地点在中立区的废墟,人类称它"第七广场"。
谢迟衍走出虫巢时,阳光刺得他闭眼。他太久没见过自然光了,虫巢里的光是生物荧光,是血色的,是死的。
而阳光是暖的,像母亲的指腹。
他记得这个感觉。
七岁那天,院长带他们去后山看枫叶,阳光就是这样落在脸上。
然后他发现了那只蝴蝶,然后他知道红叶是死亡预告,然后他失去了所有温度。
“谢迟衍?”
人类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他睁开眼,看到一位穿着联合政府制服的中年男人,肩章是少将级别。
男人身后跟着一队士兵,武器对准他,也对准他身后的虫巢出口。
“是我。”他说。
少将皱起眉。
他记忆中的谢迟衍是个意气风发的年轻军官,眼神里有火。
而眼前这个人,瘦削、苍白、瞳孔泛着银蓝,像一具会说话的尸体。
“你……还好吗?”少将问,声音里带着试探。
“不好。”谢迟衍回答得干脆,“但还活着。”
少将松了口气,挥手让士兵放下武器。
他走上前,伸手想拍谢迟衍的肩膀,但后者后退一步,避开了。
“没关系,”少将尴尬地收回手,“回来就好。你的事迹,我们都听说了。你是英雄。”
“我不是。”谢迟衍直视他,“我投降了。”
空气凝固。
少将的脸色变得很难看,“谢中尉,请注意你的言辞。你是被俘,不是投降。”
“有区别吗?”谢迟衍反问,“我活下来了,靠虫族的血液。我的身体已经被污染,基因链正在重组。我不再是纯种人类,也不再是你们的同胞。”
他说得平静,像在陈述实验报告。
少将的脸色彻底黑了。他身后的士兵重新举起武器,但这次对准的是谢迟衍。
“你背叛了人类。”少将一字一顿。
“是你们先背叛了我。”谢迟衍的声音依然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带着重量,“能源站那一百二十人,是你们送到虫族嘴里的。我引爆反应堆,是想给他们个痛快。你们中止了,因为你们要活口,要样本,要研究材料。”
他抬起手,掌心是那道被源血灼烧的疤。
“现在,样本回来了。你们想要吗?”
少将的瞳孔收缩。
他看着那道疤,看着疤下流动的银蓝光,看着谢迟衍那双没有温度的眼睛,忽然感到一种恐惧。
这个年轻人,不是来回归的,是来宣战的。
“开火!”他下令。
但枪声没响。
谢迟衍捏碎了晶体管。
源血的金光瞬间爆发,不是爆炸,是扩散。
金色的雾笼罩整个广场,所有人类士兵同时跪倒,武器落地。
他们的基因链在源血的冲击下短暂失控,像是被唤醒了某种远古的记忆。
少将也跪下了,他看着谢迟衍,眼神从愤怒变成惊恐:
“你……你到底是什么?”
“我是钥匙。”谢迟衍说,声音在金光中回荡,“也是毒药。”
他转身,走向虫巢。
金色雾气追随他,像臣子追随君王。
在他身后,少将用最后的力气喊道:“地球不会原谅你!”
谢迟衍没回头,只是举起手,银蓝色的血从掌心伤口流下,滴在废墟上。
“那就让它恨着。”他说,“恨,至少证明它还活着。”
***
他回到洞穴时,瑟摩迦正站在门口,翅膀紧张地张开,尾巴焦躁地拍击地面。
看到他平安归来,军雌猛地冲过来,将他按在岩壁上,吻了下去。
不是撕咬,是确认。确认他还活着,还完整,还清醒。
吻了很久,久到谢迟衍快要窒息,瑟摩迦才松开他,额头相抵,喘息着问:
“……回来了?”
“回来了。”
“还走吗?”
谢迟衍看着他金色的眼睛,看着里面藏着的恐惧与期待,忽然笑了。
“不走了。”他说,“家就在这里。”
不是虫巢,不是地球,是这个人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