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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余波与赏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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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彻在傍晚时分被悄无声息地送回了府内的西厢房,仿佛真的只是出门闲逛了一天。
老仆送来热水和干净的衣物,还有一碗热腾腾的、加了安神药材的羹汤,什么都没问。
燕彻洗去一身疲惫和尘土,换上柔软的寝衣,将那碗汤慢慢喝完。温热入腹,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彻底松弛下来,排山倒海的困意袭来,他几乎是一沾枕头,就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极沉,却并不安稳。梦里火光冲天,刀光剑影,账房先生惊恐的脸和影十一那声模糊的惨叫交织在一起,最后都化作江暮雪那双在烛光下审视他的、深邃难测的眼睛。
醒来时,已是次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燕彻坐起身,感觉身体像是被重物碾过,每一寸肌肉都在酸痛叫嚣,尤其是手臂和双腿。这是过度疲劳和那药丸副作用的体现。但精神却异常清醒,昨夜的每一个细节都历历在目。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推开窗户。春日的暖风带着花香吹进来,院子里鸟语花香,宁静祥和,与昨夜黑风坳的险恶血腥恍如隔世。
老仆适时送来午膳,依旧丰盛精致,还多了一壶据说是补气血的药酒。
“大人吩咐,公子若醒了,用了膳可好生将养,今日不必读书。”老仆垂着眼道。
燕彻点点头,慢慢吃着饭,味同嚼蜡。他此刻更想知道外面的情况,想知道那些账册信件带来了什么效果,想知道五皇子那边的反应,想知道影九和影十一是否真的……
但他不能问。江暮雪让他等,他就只能等。
这种被动和未知的感觉并不好受。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在这场游戏中,他依然是棋子,即使是一颗比较重要、比较有自主意识的棋子。
用完膳,燕彻强迫自己拿起一本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他走到院子里,尝试练习昨天学的拉弓动作,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只得作罢。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缓慢流逝。
直到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书房的方向终于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不是老仆,是江暮雪自己。
他踏着月色走进西厢房的院子,身上还穿着官服,显然是刚忙完回来不久。
他没有进屋,只是站在廊下,对闻声出来的燕彻招了招手。
燕彻走到他面前。两人在昏暗的廊下对视。
“身体如何?”江暮雪先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还好,就是有些乏力。”燕彻如实回答,目光紧紧锁着他,想从他脸上看出些什么。
江暮雪“嗯”了一声,从袖中取出一封盖着火漆的信,递给燕彻。“看看。”
燕彻接过,就着廊下灯笼的光线拆开。信是燕国大皇子写给五皇子的密信抄件,言辞恭敬,隐晦地提到了“处置”质子和“边市合作”的意向,落款日期就在几天前。
“这是……”
“今天早朝,御史台一位刚正不阿的御史,突然当庭弹劾五皇子‘私交外臣,暗通款曲,意图不轨’,并呈上了几封‘偶然’得到的密信抄件。”江暮雪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其中就有这一封。虽然信里语焉不详,但‘处置质子’、‘边市’这些字眼,足以让陛下震怒,也让满朝文武浮想联翩。”
燕彻心中一震。江暮雪的动作好快!昨夜拿到证据,今天就利用起来,而且是借御史之手,将自己完全摘了出去!
“五皇子如何反应?”
“自然是矢口否认,声称有人诬陷构害。”江暮雪淡淡道,“但陛下已下令,由大理寺、刑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彻查五皇子与燕国往来之事,以及他名下所有产业账目。那几封密信,就是引子。”
燕彻明白了。那几封密信是江暮雪抛出去的鱼饵,目的是为了“合法”地启动对五皇子的调查。一旦三司介入,黑风坳货栈的账册和那些更隐秘的往来信件,就可以在调查过程中“意外”被发现。那时,五皇子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那燕国那边……”
“燕国大皇子自身难保。他私下勾结梁国皇子,意图处置本国质子,这事若传到燕国朝堂,他的政敌岂会放过这个机会?他现在最怕的,就是事情闹大。所以,短期内,他不但不会再提遣返质子的事,反而会想办法遮掩、平息。你的危机,暂时解除了。”
一环扣一环,一步接一步。燕彻昨夜的行动,就像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精妙而致命的连锁反应。
这就是江暮雪的权谋手段。狠辣,精准,一击必中。
燕彻心中既感到震撼,也涌起一股寒意。与这样的人为敌,恐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影九和影十一……”燕彻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声音有些干涩。
江暮雪沉默了一下,廊下的阴影掩盖了他脸上的表情。
“影十一回来了,受了重伤,但性命无碍,需要将养数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影九……下落不明,但未发现尸体。”
下落不明。可能死了,也可能被俘,或者逃了但未能回来。
燕彻的心沉了沉。虽然没有确切死讯,但在那种情况下,下落不明往往意味着凶多吉少。
“是我的错。”燕彻低声道,“如果我当时更果断……”
“这不是你的错。”江暮雪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暗卫执行任务,本就生死自负。影九是经验最丰富的暗卫之一,他若失手,自有其因。你无需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他顿了顿,看着燕彻:“你要习惯。这条路,注定会看到牺牲和死亡。你可以铭记,但不必沉溺。因为还有更长的路要走,更多的人可能会因为你的犹豫或软弱而死去。”
是了,他不能再有妇人之仁。昨夜是第一次,也必须是最后一次犹豫。
“我明白了。”燕彻抬起头,眼神重新变得坚定。
江暮雪看着他,似乎满意于他的反应。他忽然从怀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锦盒,递到萧彻面前。
“这是……”
“打开看看。”江暮雪说。
燕彻接过,打开锦盒。里面并非金银珠宝,而是一把匕首。比之前那把更精悍,刀鞘是古朴的乌木,镶着几颗暗红色的宝石。拔出匕首,刃身泛着幽蓝的寒光,显然是用极好的镔铁反复锻造而成,刃口锋利无比,靠近手柄处,刻着一个极小的篆字——雪。
“这把‘幽泉’,跟了我十年,饮过血,也救过命。”江暮雪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现在,它归你了。”
燕彻握着这把还带着江暮雪体温的匕首,心头巨震。这不仅仅是一把武器,更像是一种认可,一种传承,一无声的契约。
“老师……”
“收好它。”江暮雪看着他的眼睛,“下次再握刀时,希望你能更果断。这把匕首,是用来杀敌,也是用来护己的。别让它也沾上无谓的犹豫之血。”
燕彻重重地点头,将匕首紧紧握在掌心,冰冷的金属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今晚好好休息。从明日起,你的功课要加量了。经史子集不能丢,骑射武艺要继续练,另外我会开始教你一些朝堂实务的处理,还有如何看懂人心。”
他侧过脸,月光照亮他半边精致的下颌线。
“你证明了你敢搏命,也有急智。但要走得更远,这些还不够。你需要更系统地学习,需要更深的城府,需要学会如何做一个合格的执棋者,而不仅仅是一颗棋子。”
燕彻望着他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热流。他知道,从今夜起,林疏对他的期望和培养,将进入一个全新的阶段。
“学生……定不负老师所望。”
江暮雪没有再回应,只是摆了摆手,身影渐渐融入廊下的阴影中,最终消失不见。
燕彻独自站在廊下,许久未动。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幽泉匕首,指尖拂过那个小小的“雪”字,又摸了摸怀中那枚影卫玉牌。
一夜搏杀,换来的不仅仅是危机的暂时解除,更是一种质的蜕变和一份沉甸甸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