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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锋芒渐露 ...

  •   接下来的日子,燕彻的课程陡然升级,强度之大,几乎榨干了他每一分精力。

      晨起天不亮,便被叫醒,在影七的监督下进行一个时辰的体能和基础武艺训练。影七手臂的伤未痊愈,但训练燕彻时却毫不留情,每一个动作都要求精准到位,稍有懈怠便是加练。燕彻累得浑身肌肉颤抖,汗如雨下,却咬着牙一声不吭。

      上午,老学士的经史课依旧,但内容更加艰深,开始涉及历代王朝兴衰、治乱得失,并要求燕彻结合当前朝局撰写策论。老学士时而抚掌赞叹,时而摇头蹙眉,但批注却一次比一次详细认真。

      午后是江暮雪亲自授课的时间。地点不再局限于书房,有时在凉亭,有时在池塘边,有时甚至在马车上。林疏似乎有意在各种环境下锻炼萧彻的专注力和应变能力。

      授课内容更是包罗万象:如何从一份枯燥的奏折中提取关键信息并推测其背后的动机;如何通过一个人的言行举止、衣着配饰、甚至走路的姿势判断其性格、处境和可能的立场;如何巧妙地传递信息而不留痕迹;如何在宴饮、诗会等场合看似随意地收集情报、散播流言、或者下套。

      江暮雪将自己浸淫朝堂多年的经验和洞察倾囊相授,剖析人心之幽微,算计之精妙,常常让燕彻听得背脊发凉,又觉茅塞顿开。

      “记住,朝堂之上,没有无缘无故的忠诚,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敌意。”江暮雪曾用一杯茶做比喻,“每个人都是一杯水,看似清澈,实则下面沉淀着各自的利益、欲望和恐惧。你要做的,不是搅浑它,而是看清沉淀的是什么,然后决定是让它继续沉淀,还是轻轻晃一晃。”

      燕彻学得如饥似渴。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疯狂吸收着这些来自另一个世界、却无比实用的生存智慧。他的思维方式在快速转变,看待人和事的眼光也变得愈发锐利和复杂。

      同时,江暮雪也开始让他接触一些实务。有时是让他代为誊抄一些不太重要的公文,但要求他在抄写时留意公文格式、用词习惯、以及不同衙门行文的微妙差异。有时是扔给他一摞混杂着真假信息的邸报抄件,让他分辨哪些可能是烟雾弹,哪些是值得关注的真动向。甚至有一次,江暮雪让他假扮成府中采买的仆役,去市井中听到并记下某些特定地点、特定人物的闲谈。

      这些实践让燕彻将学到的理论与真实世界连接起来,也让他对这个王朝的运作和社会百态有了更立体的认知。

      身体的欲望依旧蛰伏,但在这高强度、高压力的学习和训练中,似乎被暂时压抑了。只是偶尔,在深夜独处,或者与江暮雪靠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冷香时,那股熟悉的燥热还是会悄然抬头,提醒着燕彻,他对这个人的渴望从未消失,反而在朝夕相处和智识的吸引中,沉淀得更加深刻。

      日子在紧张的节奏中飞逝,转眼已是暮春。

      五皇子被三司调查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虽然关键的铁证尚未公开,但各种流言蜚语已经传遍朝野。五皇子一系人心惶惶,不少官员开始暗中与其切割。二皇子和七皇子趁机落井下石,在朝堂上频频发难。九皇子则作壁上观,偶尔还表现出对五皇子的“同情”,实则暗中推波助澜。

      朝局变得更加诡谲动荡。

      这天下午,江暮雪授完课,并未像往常一样让燕彻离开,而是递给他一份请柬。

      烫金的帖子,散发着淡淡的檀香。是九皇子梁玦府上送来的,邀请江暮雪三日后赴一场春日宴。

      “这次不是诗会,是正经的宴会,朝中不少官员和世家子弟都会到场。”江暮雪看着燕彻,“你想去吗?”

      燕彻接过请柬,指尖摩挲着光洁的纸面:“老师想让我去吗?”

      “我想听听你的想法。”很明显靠在椅背上,目光平静,“说说看,若你是现在的燕彻,该不该去?去了,又该如何自处?”

      这是又一次考校。

      燕彻思索片刻,缓缓道:“应该去。原因有三:其一,经过上次诗会,我在九皇子和其他人眼中,已是您身边一个骄纵但受宠的玩物。若此次重要宴会不带我,反而显得异常,可能引起不必要的猜测。其二,五皇子之事悬而未决,各方势力必然会在宴会上试探、交锋。我身处其中,是一个极好的观察和学习的机会,能更直观地感受朝堂暗流。其三……”

      他顿了顿,看向江暮雪:“或许,我们也可以借此机会,放出一些我们想让别人知道的消息,或者试探某些人的反应。”

      江暮雪眼中闪过一丝赞许:“很好,分析得面面俱到。那你觉得,去了之后,你该如何表现?”

      “依旧扮演好玩物的角色。”燕彻早已想好,“比上次更骄纵一些也无妨,甚至可以适当表现出因为上次被嘲讽而记仇,对某些特定的人流露出敌意。这样既符合人设,又能扰乱视线,甚至可能引蛇出洞。”

      “引蛇出洞?”江暮雪挑眉。

      “比如,对与五皇子关系密切的人表现出明显的不满。若他们因此做出什么过激反应,或许能让我们看到更多东西。”燕彻道,“当然,分寸我会把握好,不会真的惹出大麻烦。”

      江暮雪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燕彻被他看得有些忐忑,以为自己哪里说得不对。

      半晌,江暮雪才轻轻叹了口气。

      “燕彻,”他叫他的名字,声音低沉,“你学得……太快了。”

      快得让他惊喜,也让他心底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和悸动。眼前这个少年,正在以惊人的速度成长,褪去青涩,显露出属于掠食者的锋芒和心智。假以时日,他会成长为什么样子?是否会超出自己的掌控?

      但更多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甚至是将璞玉雕琢成器的兴奋感。

      “老师?”燕彻不明所以。

      江暮雪收敛了情绪,恢复平静:“就按你想的去做。三日后,随我赴宴。”

      三日后,九皇子府,春日宴。

      宴会设在府中最大的花园,亭台水榭,曲径通幽,正值暮春,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美不胜观。宾客如云,比上次诗会规模更大,也更正式。官员们身着常服,但依旧等级分明;世家子弟们锦衣华服,高谈阔论;更有不少女眷在场,衣香鬓影,笑语嫣然。

      江暮雪的到来依旧引人注目。他今日穿了一身雨过天青色的常服,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墨发用玉冠束起,少了些朝堂上的威严,多了几分清雅风流。而他身后亦步亦趋跟着的燕彻,则再次成为目光的焦点。

      燕彻今日的装扮比上次更加用心。一身云纹墨蓝色锦袍,腰束玉带,发髻上插着一根剔透的碧玉簪,衬得他面容俊朗,身姿挺拔。只是他脸上没什么笑容,眼神带着几分刻意为之的冷淡和骄矜,紧紧跟在江暮雪身侧,对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视若无睹,只有在看向江暮雪时,眼中才会流露出一丝清晰的依恋。

      这副模样,活脱脱一个被宠坏、目中无人、眼里只有主人的金丝雀。

      梁玦亲自迎上来,笑容满面:“江相可算来了,就等你了!”他的目光在燕彻身上转了一圈,笑意更深,“燕质子今日这身打扮,真是越发俊俏了。”

      燕彻只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并不答话,态度比上次更加无礼。

      梁玦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拍了拍江暮雪的肩膀:“江相,你这小质子,脾气可是越来越大了啊!”

      江暮雪淡淡一笑,语气随意中带着几分纵容:“殿下见笑,年少不懂事,惯坏了。”

      两人寒暄着入席。江暮雪的位置依旧尊贵,燕彻的座位则被安排在江暮雪右手侧稍后一点,比上次的位置靠前了些,但依旧不是正经宾客的席位。

      宴会开始,歌舞升平,觥筹交错。官员们互相敬酒,谈笑风生,表面一派和谐。

      燕彻安静地坐着,看似专注地看着场中的歌舞,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他注意到,五皇子一系的官员今日来得不多,即使来了,也大多沉默寡言,面色凝重。二皇子一派的人则颇为活跃,言语间对五皇子之事多有影射。七皇子的人看似中立,但偶尔插话,总能恰到好处地煽风点火。

      而九皇子梁玦,则周旋于各方之间,时而安慰五皇子一系的人清者自清,时而与二皇子的人谈笑风生,时而又对江暮雪表现出格外的亲近和倚重,将一个“礼贤下士”、“稳重持中”的皇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酒过三巡,气氛更热。

      一个与五皇子关系密切的礼部郎中,许是多喝了几杯,又或许是连日压力太大,忽然红着眼睛站起身,举杯对着江暮雪的方向,声音有些激动:“江相!下官敬您一杯!满朝上下,谁不知您是最明事理、最得圣心的!五殿下之事,分明是有人构陷!还望江相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主持公道啊!”

      这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宴会顿时安静了不少。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江暮雪。

      梁玦微微皱眉,似乎想开口圆场。

      江暮雪却端着酒杯,面色平静,看不出喜怒,只淡淡道:“李大人言重了。陛下圣明,三司公正,自会查个水落石出。本官职责所在,唯有依律办事,不敢妄言。”

      那李郎中却不依不饶,借着酒劲又道:“江相!谁不知道那些所谓的证据来得蹊跷!定是有小人作祟!林相您可要擦亮眼睛,别被某些人蒙蔽了!”

      他这话意有所指,目光甚至扫过了二皇子一系的几个人。

      场面有些尴尬。

      只见燕彻慢条斯理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抬眼看向那李郎中,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讥诮和厌恶。

      “李大人,您这话说的,倒像是我们主子故意跟五殿下过不去似的。主子每日为朝廷殚精竭虑,公正廉明,岂是你能随意揣测的?你自己主子出了事,不思己过,倒跑来这儿借酒撒泼,指桑骂槐,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他这话说得极其不客气,甚至带着明显的挑拨和煽风点火。将一个被宠坏、护主心切、口无遮拦的玩物形象演得入木三分。

      那李郎中本就憋着火,被一个质子玩物当众如此嘲讽,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指着燕彻:“你……你一个质子,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

      “我怎么不能说话了?”燕彻扬起下巴,神态骄纵,“我是跟着主子来的,主子都没说我不能说话,你算什么东西,也配管我?”

      “你放肆!”李郎中气得浑身发抖,眼看就要发作。

      “够了!”梁玦终于沉下脸,喝止道,“李大人,你喝多了!来人,扶李大人下去醒醒酒!”

      他又看向燕彻,语气带着责备,眼中却闪过一丝兴味:“萧燕子,你也少说两句。今日是宴会,莫要扫了大家的兴。”

      江暮雪这时才放下酒杯,侧头看了燕彻一眼,眼神淡淡,没什么责备,只说了两个字:“坐下。”

      燕彻撇了撇嘴,似乎还有些不服气,但到底还是听话地坐下了,只是看向那李郎中被扶下去的背影时,依旧冷哼一声,满脸不屑。

      这一段插曲看似平息,但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五皇子一系的人脸色更加难看,觉得连一个质子都敢骑到他们头上,更是将怨气暗暗记在了江暮雪和纵容此事的九皇子身上。二皇子和七皇子的人则暗中交换眼色,乐得看五皇子一派丢脸。而更多人,则对燕彻这个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的质子,留下了更深刻的印象——一个漂亮但愚蠢、容易坏事的小玩意儿。

      宴会继续,但气氛到底不如之前热烈。

      燕彻重新垂下眼,摆弄着面前的酒杯,仿佛刚才那个锋芒毕露的人不是他。只有他自己知道,掌心已经微微出汗。

      刚才那番表演,半是顺势而为,半是刻意为之。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激化矛盾,扰乱视线,同时将自己愚蠢骄纵的人设钉得更死。

      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在他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是江暮雪。

      萧彻没有抬头,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目光中的审视和一丝复杂的探究。

      宴会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

      回府的马车上,气氛沉默。

      燕彻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仿佛睡着了。但微微颤动的睫毛暴露了他并未入睡。

      “演得不错。”

      燕彻睁开眼,看向他。

      还能想也看着他,眼中没有了宴会上那种纵容或平静,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锐利:“故意激怒李郎中,引他失态,既打击了五皇子一系的士气,又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你愚蠢骄纵的表现上,从而忽略了我可能在宴会上的其他动作……比如,与某几位关键人物看似不经意的几句交谈。”

      燕彻心中一凛。他以为自己做得隐晦,没想到江暮雪全都看在眼里。

      “学生……只是顺势而为。”燕彻没有否认。

      “顺势而为?”很明显轻笑一声,那笑声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你可知,你今日那番话,已经将五皇子一系彻底得罪死了?将来若他们有机会,第一个不会放过的就是你。”

      “我知道。”燕彻迎着他的目光,坦然道,“但正因为我是玩物,是蠢货,他们反而不会将我视作真正的威胁,最多是厌恶、想除掉。而这种厌恶和轻视,恰恰是我们的掩护。更何况……”

      他顿了顿:“他们未必还有将来。”

      江暮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最终归于一片沉沉的暗色。

      “你比我想象的更狠,也更懂得利用自己的优势。”他缓缓道,“这是好事,也是危险的事。记住,过犹不及。锋芒太露,容易折损。演戏太过,容易入戏太深,忘了自己是谁。”

      这话像是一记警钟,敲在燕彻心头。他想起自己刚才在宴会上,那一瞬间几乎真的对那李郎中生出的厌恶和杀意,那不仅仅是在演戏。

      “学生……谨记。”燕彻低声道。

      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月光透过车帘缝隙,洒在两人身上,明明暗暗。

      回到西厢房,燕彻卸下那身华丽的戏服,感觉比练了一整天武还要累。不是身体的累,是心累。

      他坐在书案前,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年轻却已显露出几分深沉和锐气的脸,忽然有些陌生。

      这真的是他吗?那个曾经在办公室里加班的普通社畜?

      才短短数月,他手上已间接染血,他学会了虚与委蛇、挑拨离间,他可以在宴会上对着一个陌生人露出最刻薄的讥笑,心里却冷静地算计着每一步的效果。

      江暮雪说得对,他学得太快了,快得让他自己都有些心惊。

      但他没有退路。

      他拿起江暮雪送给他的幽泉匕首,拔出,幽蓝的刃身在烛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指尖拂过那个小小的“雪”字,冰凉的触感让他躁动的心绪渐渐平复。

      他选择的路,本就该如此。要么在荆棘中披荆斩棘,要么被荆棘吞噬。

      没什么好犹豫的。

      他将匕首收回鞘中,贴身放好。然后铺开纸笔,开始记录今日宴会的所见所闻,分析每个人的反应,梳理可能的派系动向和利益纠葛。

      烛火摇曳,将他伏案书写的身影拉得很长。

      而在不远处的书房,江暮雪也并未歇息。

      他站在窗前,望着西厢房方向透出的微弱灯火。

      燕彻今日的表现,再次超出了他的预期。那份急智,那份狠辣,那份善于利用自身一切条件的算计,都让他看到了一个绝佳的合作者和学生的潜质。

      但也正是这份超出预期的成长,让他心中那丝警惕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悸动,越发清晰。

      这个少年,就像一把他亲手开刃的刀,锋利,危险,却也无比契合他的手。

      他能完全掌控这把刀吗?当这把刀有一天锋利到足以反噬时,他又该如何?

      江暮雪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燕彻在宴会上那骄纵又刻薄的模样,又浮现出他在地窖里疲惫却明亮的眼神,还有他接过幽泉匕首时那份郑重的珍视……

      复杂的感觉交织在一起,理不清,剪不断。

      许久,他睁开眼,眼中已恢复一片清明冷静。

      无论如何,棋局已开,落子无悔。

      现在最重要的,是让这把刀变得更锋利,同时握紧刀柄。

      他转身走回书案,提笔开始书写。不是奏折,也不是密信,而是一份更加详细、更加长远的培养计划。

      烛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

      夜色渐深,两处灯火遥遥相对,映照着两个同样无法安眠、在权力与情感的漩涡中挣扎前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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