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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旁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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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点亮蜡烛,在书案前坐下,铺开一张新的宣纸。
这一次,他没有画江暮雪。
他提笔,在纸的正中央写下两个大字:
棋局
然后,他开始在周围勾勒线条——不是具体的图像,而是符号、箭头、问号。他画了一个简略的京城布局图,标注出皇宫、各部衙门、几位重要皇子的府邸位置。他写下“九皇子”“江暮雪”“我”“其他势力”,然后用线条将他们连接起来,在旁边标注关系:利用、依附、敌对、未知。
烛光下,这些简单的符号和线条逐渐构成了一张粗糙却清晰的关系网。
燕彻盯着这张图,目光最终落在“江暮雪”和“我”之间的连线上。
这条线上,他画了一个双箭头,然后在旁边打了一个问号,又犹豫了一下,在旁边轻轻写下了两个字:变数。
江暮雪是这场棋局中最大的变数。他的重生,他的选择,他那些复杂难明的动机和情感,都让原本可能走向固定结局的故事,充满了无限可能。
而自己——一个带着现代思维穿越而来的灵魂,一个被原主命运捆绑却拥有不同欲望和选择的质子——是第二个变数。
两个变数相遇,会产生什么样的化学反应?
燕彻想起江暮雪在书房最后说的那句话:“你和我,从此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
蚂蚱?
不。
萧彻用笔尖将“蚂蚱”两个字涂掉,在旁边重新写下:
共谋者
然后,在更小的空隙里,他写下了另一个词,笔迹轻得几乎看不见:
伴侣?
写完这两个字,他自己都愣了一下。
现在想这些还为时过早。前路艰险,生死未卜,那些暧昧的情愫和身体的渴望,在残酷的权力游戏面前,或许脆弱得不堪一击。
但他不想放弃。
无论是那条通往至高权力的路,还是那个复杂迷人、让他欲罢不能的人,他都不想放弃。
萧彻将这张“棋局图”小心地折好,和之前那些画放在一起。然后他吹灭蜡烛,躺到床上。
寅时。
窗外还是浓稠的黑暗,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紧接着是隐约的梆子声。
燕彻几乎一夜未眠,但精神却异常清醒。他迅速起身,用冷水洗漱,换上老仆昨夜就准备好的、与府中低级幕僚款式相近的青色布衣。
刚整理好,敲门声便准时响起。
来的不是老仆,而是一个面容冷峻、眼神锐利的年轻护卫。他打量了燕彻一眼,微微颔首:“公子,请随我来。大人已在车中等候。”
燕彻跟着他穿过依旧沉睡的府邸,从另一处更隐蔽的侧门出去。门外停着的还是那辆低调的黑漆平头马车。
护卫为他打起车帘。车厢内,江暮雪已经端坐其中。
他换上了正式的朝服——不是那日书房里松垮披着的,而是深紫绣着仙鹤祥云纹的一品官服。墨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乌纱帽中,露出光洁的额头和完整的容颜。此刻的他,眉目沉静,唇线抿直,周身散发着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官威,与昨夜书房中那个慵懒、疲惫、偶尔流露柔软的人判若两人。
听到动静,他抬起眼,目光在燕彻身上扫过,没有任何多余的停顿或情绪,只淡淡说了一句:“上车。”
燕彻依言上车,在他对面坐下。马车缓缓启动,碾过空旷寂静的街道,朝着皇城方向驶去。
车厢内一片沉默。江暮雪闭目养神,仿佛身边根本没有燕彻这个人。燕彻也识趣地没有开口,只是透过车帘缝隙,观察着窗外迅速倒退的街景。
天色依旧漆黑,但街道两旁已经零星亮起灯火。更夫疲惫的身影晃过,巡逻的士兵铠甲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越靠近皇城,肃穆压抑的气氛就越浓重。
终于,马车在一处偏僻的宫门外停下。这里不是官员们通常上朝走的正门,而是一处供低级官吏和内侍出入的侧门。
江暮雪睁开眼,看向燕彻:“记住,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随行文书,姓陈,名澈。进去后,跟紧我,多看,多听,少说,绝对不要离开我三步之外。”
“是。”燕彻点头。
江暮雪又看了他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伸手,替他将衣领整理得更平整一些。
“走吧。”
两人下了车。守门的侍卫显然认识江暮雪,恭敬地行礼后便放行了,甚至没有多看燕彻一眼。
穿过这道宫门,便算是正式进入了这座帝国权力核心的外围。高耸的宫墙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如同巨兽的脊背,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宫道两侧每隔十步便站着一名持戟的卫士,面无表情,如同雕塑。
江暮雪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燕彻落后半步跟着。周围渐渐有了其他官员的身影,三三两两,低声交谈。见到江暮雪,不少人停下脚步,拱手行礼,口称“江相”或“大人”。江暮雪只是微微颔首,脚步不停。
燕彻能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带着探究和审视的目光。一个陌生的、跟在宰相身边的年轻人,足以引起许多人的好奇和猜测。但他低着头,扮演好一个沉默低调的随从角色。
他们来到一处偏殿的耳房外,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等待上朝的官员。殿内灯火通明,透过门窗,能看到里面人影憧憧,低语声嗡嗡作响。
江暮雪没有进去,而是带着燕彻绕到殿后一处更僻静的廊檐下。这里也有几个官员,但数量少得多,气氛也更严肃。看到江暮雪,几人纷纷行礼,眼神中的敬畏之色更浓。
“江相今日来得早。”一个蓄着山羊胡、身材瘦削的中年官员凑上前,脸上堆着笑。
“王侍郎也早。”江暮雪语气平淡,“可是有事?”
“无事,无事,只是……”王侍郎的目光瞟向燕彻,带着询问。
“新招的文书,带来见识见识。”江暮雪随口解释,显然不欲多谈。
王侍郎识趣地不再追问,又寒暄两句便退开了。
燕彻站在江暮雪侧后方,目光悄悄扫过廊下众人。他能感觉到这里的等级森严——以江暮雪为中心,周围人的站位、表情、说话的语气,都严格按照官阶和亲疏关系排列。那些凑上来搭话的,多是三、四品官员,真正的一、二品大员则各自聚成小圈子,彼此间保持着微妙的距离和礼貌的疏离。
这就是朝堂的缩影。
天色渐渐由漆黑转为深蓝,东方透出一线鱼肚白。钟鼓楼传来悠远浑厚的钟声,一声接一声,在皇城上空回荡。
“时辰到了。”江暮雪低声说了一句,整了整衣冠,率先朝正殿方向走去。
官员们如同收到信号的潮水,从各处偏殿、廊下涌出,按照品级迅速排成整齐的队列,鸦雀无声地走向那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宣政殿。
燕彻跟在后面,混在一群低级随从和文书之中,从大殿侧面一道不起眼的小门进入,被引领到殿内一侧用屏风隔开的区域。这里已经有不少同样身份的人,个个屏息凝神,垂首肃立。
透过屏风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大殿内的全景。
恢弘!肃穆!压迫!
数十根合抱粗的朱漆巨柱撑起高耸的穹顶,鎏金蟠龙在藻井上盘旋。御道铺着猩红地毯,一直延伸到九级玉阶之上。玉阶上,是那张巨大的、雕龙刻凤的鎏金御座,此刻空悬。
玉阶之下,文武百官分列两侧,文左武右,鸦雀无声。绣着各式禽兽补子的朝服汇成一片暗沉的颜色海洋,只有最前列几位重臣的仙鹤、锦鸡补子格外醒目。江暮雪就站在文官队列的最前方,身姿挺拔,侧脸在透过高窗的晨光中显得轮廓分明,也格外冷漠。
“皇上驾到——”尖细悠长的唱喏声陡然响起。
殿内所有人,包括屏风后的随从们,齐刷刷跪倒在地,额头触地。
沉重的脚步声从殿后传来,伴随着轻微的咳嗽声。燕彻小心地抬起一点头,从缝隙中望去。
一个身穿明黄色龙袍、头戴翼善冠的老者在两名内侍的搀扶下,缓缓走上玉阶,坐入御座。他看起来六十余岁,面色蜡黄,眼窝深陷,。正是病重已久的大梁皇帝——永昌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山呼海啸般的朝拜声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平身。”皇帝的声音嘶哑无力,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百官谢恩起身,依旧垂首肃立。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司礼太监高声道。
朝会开始了。
起初的奏报都是些例行公事:某地春耕顺利,某处祥瑞显现,边关暂无战事……皇帝只是听着,偶尔点一下头,或咳嗽几声。
气氛看似平和,但萧彻能感觉到暗流涌动。官员们表面上目不斜视,但眼角的余光、细微的表情变化、甚至站立时身体重心的移动,都在传递着无声的信息。
终于,一个蓄着美髯、身材高大的武官出列,声音洪亮:“启奏陛下,臣有本奏!北境幽州连日大雪,恐成白灾,当地驻军粮草储备不足,请陛下速拨钱粮,以备不测!”
话音落下,文官队列中立刻有人出列反驳:“杨都督此言差矣!去岁北境已拨付双倍粮饷,何以不足?莫不是军中有人中饱私囊?”
“你血口喷人!”武官怒目而视。
“是否血口喷人,查过便知!”文官毫不示弱。
双方立刻互相攻讦起来,又有其他官员加入战团,支持或反对。大殿上的平和气氛瞬间被打破,变得剑拔弩张。
燕彻看得心惊。这些朝廷大员,吵起架来和市井泼皮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引用的典故更文雅,扣的帽子更大。
玉阶之上,皇帝闭着眼睛,手指轻轻敲着御座扶手,似乎对下面的争吵习以为常,甚至有些厌倦。
争吵持续了一刻钟,双方谁也说服不了谁。
这时,一直沉默的江暮雪忽然动了。
他没有出列,甚至没有提高声音,只是微微侧身,对着那名最先发难的文官,用不高却足以让周围人听清的声音说了一句:“李尚书,去岁北境粮饷账目,户部可留有副本?明日可否送至我衙门一阅?”
就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那位刚才还咄咄逼人的李尚书,脸色瞬间白了白,嘴唇嗫嚅了几下,竟说不出话来。而那位杨都督,也收敛了怒容,看向林疏的眼神带着忌惮。
争吵戛然而止。
江暮雪这才转身,面向御座,躬身道:“陛下,北境军务关乎边防安稳,不容有失。臣建议,由户部、兵部、御史台三司会审,彻查去岁北境粮饷账目及今春储备情况,十日为期,拿出切实方案,再议拨付之事。期间,可从临近州府紧急调拨部分粮草,以解燃眉之急。”
皇帝缓缓睁开眼,看向林疏,蜡黄的脸上露出近乎疲惫的赞许。
“准奏。”皇帝嘶哑的声音响起,“就按江爱卿所言去办。十日之后,朕要看到结果。”
“臣等遵旨!”涉及此事的几位大臣齐声应道,再无人敢有异议。
一场可能升级为党争的风波,就被江暮雪轻描淡写地按了下去。
燕彻在屏风后看着,心中震撼。这就是权力?不是嗓门大,不是扣帽子,而是在关键时刻,一句话就能让争执双方同时闭嘴,并按照你的意志行事。
朝会继续进行,又处理了几件政务,但有了刚才的例子,后面的奏报都谨慎了许多。
终于,司礼太监再次高唱:“退朝——”
百官再次跪拜山呼,恭送皇帝离去。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玉阶之后,大殿内的气氛才稍稍松弛。官员们开始三三两两地往外走,低声交谈。
江暮雪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被几位大臣围住,似乎在商议刚才北境之事的具体细节。燕彻看到那位李尚书和杨都督都凑在江暮雪身边,态度恭敬,全然不见方才的针锋相对。
大约一刻钟后,江暮雪才摆脱众人,朝屏风后走来。
“走。”他对燕彻低语一声,便转身朝殿外走去。
燕彻紧跟其后。两人沿着来路,穿过一道道宫门,回到那辆等候的马车上。
直到车厢门关上,马车启动,江暮雪才卸下那身凛然的官威,略显疲惫地靠向车壁,闭上了眼睛。
燕彻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微微蹙起的眉心,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敬佩,有震撼,也有一丝心疼。
“看明白了?”江暮雪忽然开口,眼睛依旧闭着。
燕彻沉吟片刻,道:“看明白了一些。朝堂之上,争吵不是目的,只是手段。真正决定胜负的,是说话的分量。而分量来自权力,也来自对规则的掌控和运用。”
江暮雪睁开眼,看向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不错。第一课,你及格了。”他顿了顿,又道,“刚才那些人,你看清了?”
燕彻点头:“文官以李尚书为首,武将以杨都督为尊。两人看似敌对,实则……”
“实则都有各自的算盘。”江暮雪接过话头,“李尚书是二皇子的人,杨都督暗中与五皇子往来。北境粮草是假,借题发挥、试探陛下态度、打击对方势力才是真。”
“所以您提出三司会审,是把水搅浑,让他们的算盘落空?”
“是,也不全是。查账是真的。十日之后,无论查出什么,都能成为筹码。若是李尚书的人贪腐,可以敲打二皇子一系。若是杨都督虚报,可以拿捏五皇子。若两边都有问题……那就更好了。”
燕彻心头一凛。这才是真正的权谋——走一步看十步,每一个看似公允的举措背后,都可能藏着无数后手和算计。
“那陛下他……”燕彻想起龙椅上那个病弱疲惫的老人。
“陛下……时日无多了。所以他更需要朝局稳定,至少是表面的稳定。我今日所做,既解决了实际问题,也符合陛下的心意。这才是为臣之道。在规则内办事,同时让上位者觉得你用得顺手,且没有威胁。”
他说得平淡,但燕彻听出了其中的艰辛和如履薄冰。
马车驶出了皇城范围,街道上渐渐有了行人商贩,市井的嘈杂声传了进来。
“下午,我会让人送一些卷宗给你。”江暮雪重新闭上眼睛,“是关于几位皇子和朝中主要派系的。晚上,我考你。”
“是。”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但这次沉默与来时不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师生之间的默契。
燕彻的目光落在江暮雪搭在膝上的手上。那只手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此刻放松地垂着,却依旧能让人想起它在朝堂上轻轻一点、便让风波平息的力量。
鬼使神差地,燕彻伸出手,轻轻覆在了那只手上。
燕彻的掌心温热,江暮雪的手背微凉。
“老师,”燕彻低声问,用了这个称呼,“累吗?”
许久,他才“嗯”了一声。
萧彻的手指微微收拢,将那只微凉的手更紧地握在掌心。
“那就休息一会儿。”他说,“到了我叫你。”
马车在清晨的京城街道上平稳行驶,车厢内,两人手掌相握,一个假寐,一个守护,在这短暂而难得的静谧时刻里,暂时忘却了朝堂的纷争和未来的艰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