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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桃花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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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巳时,一辆比平日那辆稍显华丽的马车驶出了首辅府。
车厢内,江暮雪闭目养神,燕彻则打量着自己身上的衣服——不再是昨日的青色布衣,而是一身料子极好、颜色鲜亮的湖蓝色锦袍,袖口和衣襟用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纹,腰间系着羊脂白玉佩,头发也用玉冠束起。
一副被精心装扮、价值不菲的宠物模样。
“记住你的身份,少说话,多看我眼色。若是九皇子或其他人刁难你,不必硬顶,示弱或撒娇,反而更符合你的人设。”
“撒娇?”燕彻挑眉。
江暮雪睁开眼,瞥了他一眼,那眼神似乎在说“你说呢?”
燕彻摸了摸鼻子:“……我尽量。”
马车在九皇子府气派的大门前停下。今日诗会,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大多是年轻的文人雅士、贵族子弟,也有几位官职不高的官员。
江暮雪一下车,立刻吸引了无数目光。有恭敬行礼的,有热情招呼的,也有暗中打量、眼神复杂的。燕彻跟在他身后半步,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些落在他身上、充满好奇、不屑、甚至淫邪的目光。
“江相今日来得巧,殿下刚还念叨您呢!”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满脸堆笑地迎上来。
江暮雪微微颔首,带着燕彻径直入内。他没有向任何人介绍燕彻,仿佛萧彻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附属品。
九皇子府的园林极尽精巧,假山流水,亭台楼阁,移步换景。诗会设在一处临湖的水榭中,已有数十人散坐其间,吟诗作对,饮酒谈笑,丝竹之声袅袅。
主位之上,坐着一个头戴金冠的年轻人。约莫二十五六岁年纪,面如冠玉,眉目疏朗,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正与身旁一位老者交谈,显得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正是九皇子,梁玦。
看到江暮雪,梁玦眼中闪过一抹喜色,立刻起身相迎:“江相可算来了!快请上座!”
“殿下折煞臣了。”江暮雪拱手行礼。
“哎,今日诗会,不论朝礼,只论诗文风月。”梁玦笑着虚扶一下,目光随即落在了江暮雪身后的燕彻身上,“这位是……”
江暮雪侧身,将燕彻让到身前,语气平淡中带着一丝随意的宠溺:“这是燕国来的质子,燕彻。近日在臣府中读书,今日带他出来见见世面。”
他没有用“殿下”称呼燕彻,而是直呼其名,其中的轻蔑意味不言而喻。
梁玦笑容更深,上下打量着燕彻,那目光像在评估一件物品:“哦?原来这就是那位燕国质子?果然……一表人才。”他刻意顿了顿,语气暧昧,“江相好眼光。”
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轻笑和窃窃私语。
燕彻垂下眼,做出恭顺的样子,掩去眸中的冷意。他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身上,有好奇,有鄙夷,有幸灾乐祸。
“还不给九殿下见礼?”江暮雪淡淡道,手指在燕彻后腰不轻不重地推了一下。
燕彻顺势上前一步,依着记忆中原主行礼的姿势,对梁玦躬身:“燕彻,见过九殿下。”
动作有些生硬,声音也平平,听不出多少恭敬。
梁玦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被兴味取代。他喜欢看人挣扎,尤其是这种带着刺的、被强行按头的感觉。
“不必多礼。”他摆了摆手,示意江暮雪和燕彻入座。江暮雪的位置紧挨着梁玦左下首,尊贵无比。燕彻则被安排在林疏身后的一个小几旁,位置偏僻,显然是随从的待遇。
诗会继续进行。众人或吟诵新作,或品评前人诗句,气氛看似风雅。
燕彻垂眸坐着,看似专注地听着,实则心神紧绷,留意着周围的动静。他能感觉到,有不少人在偷偷看他,尤其是几个衣着华丽的年轻公子,眼神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
江暮雪偶尔与梁玦低语几句,脸上带着惯常的、略带疏离的浅笑,仿佛完全忘了身后还有燕彻这个人。
过了一会儿,一个面色浮白的年轻公子摇着折扇,忽然笑道:“今日以诗会友,光吟诵前人佳作未免无趣。不若我们行个酒令,以‘春色’为题,轮流赋诗一句,接不上者,罚酒三杯,如何?”
这提议立刻得到不少人附和。梁玦也笑着点头:“此议甚好,便从王公子开始吧。”
那王公子得意地清了清嗓子,吟道:“春色满园关不住。”
下一位接:“一枝红杏出墙来。”
众人哄笑,气氛更活跃了些。酒令一轮轮进行,接不上的果然被罚酒,场面热闹。
轮到燕彻斜对面一个尖嘴猴腮的公子时,他眼珠一转,忽然指着水榭外一株开得正盛的桃花,笑道:“我这句嘛……‘人面桃花相映红’。” 他吟完,目光却不怀好意地转向了燕彻,故意拉长了声音,“只是不知,这‘桃花’,指的是真花,还是……某些靠着颜色侍人的‘娇客’啊?”
话音落下,水榭内瞬间一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燕彻身上。那目光中的嘲讽、鄙夷、看戏的兴奋,几乎凝成实质。
燕彻握紧了藏在袖中的手,指节泛白。他抬眼,看向那个出言挑衅的公子,眼神冰冷。
那公子被他看得有些发毛,但仗着人多,又挺了挺胸:“看什么看?难道我说错了?一个质子,不在自己府里老实待着,跑到这儿来,不是靠着那张脸,又是靠什么?”
一阵低低的哄笑响起。
梁玦端着酒杯,面带微笑,没有阻止,反而饶有兴味地看着,似乎在等待江暮雪或燕彻的反应。
江暮雪依旧垂眸品茶,仿佛没听见这喧闹,只是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些。
燕彻知道,这是考验。江暮雪在等他的反应,九皇子在看戏,所有人都在等着看他这个玩物是忍气吞声,还是恼羞成怒。
忍气吞声,符合玩物的软弱。恼羞成怒,则显得愚蠢可笑。
无论哪种,都是他们乐见的。
燕彻慢慢站起身,走到水榭边,伸手折下离得最近的一枝桃花。
然后他转过身,拿着那枝桃花,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走回到江暮雪身边。他没有看那个挑衅的公子,也没有看九皇子,而是微微弯腰,将手中的桃花,轻轻递到了江暮雪面前。
“主人,这花开得好,送你。”
水榭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梁玦,包括那个挑衅的公子,甚至包括一直垂眸的江暮雪。
江暮雪缓缓抬起头,看向燕彻,又看向他手中的桃花。
燕彻保持着递花的姿势,眼神专注地看着江暮雪,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不存在,只有眼前这个人。他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被宠坏的玩物的骄纵和理所当然。
仿佛在说:别人说什么与我何干?我只在乎我的主人喜不喜欢这枝花。
这反应完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不是忍气吞声,也不是恼羞成怒,而是一种近乎荒诞的、将所有人无视的目中无人。而这种目中无人,因为对象是江暮雪,又显得那么……合理。
一个被宰相宠坏的小玩意,眼里只有自己的主人,把别人的嘲讽当成耳边风,甚至可能根本没听懂其中的恶意——这不是很符合他的人设吗?
梁玦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变得幽深。他看着燕彻,又看看江暮雪,忽然拍掌大笑起来:“有趣!有趣!江相,你这小质子,倒真是个妙人!”
江暮雪这才仿佛回过神来,伸手接过了那枝桃花。
“顽皮。”他淡淡说了两个字,听不出喜怒,随手将桃花放在案几上。
但这一接,一放,却宣告着:这个人,我护着。至少现在,我护着。
那个挑衅的公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还想说什么,被身旁的人悄悄拉了一下,只得愤愤坐下。
诗会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接下来的酒令,再无人敢明目张胆地针对燕彻,但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却更加复杂。
燕彻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垂着眼,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他赌对了。
江暮雪要的,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傀儡,也不是一个冲动易怒的蠢货。他要的,是一个能演戏、能应变、甚至能在关键时刻用出乎意料的方式化解危机的合作者。
刚才那一出,既展现了依恋和骄纵,又巧妙地回避了正面冲突,还隐隐给了江暮雪一个展示所有权和庇护的机会。一石三鸟。
诗会又持续了半个时辰,终于散场。
梁玦亲自将江暮雪送到府门外,临别时,他拍了拍江暮雪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江相这质子,养得不错。就是性子……野了点。还需好好调教才是。”
后面两个字,他咬得略重。
江暮雪微微躬身:“殿下说的是,臣回去定当严加管教。”
马车驶离九皇子府,车厢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暮雪靠坐在软垫上,手指捻着那枝已经有些蔫了的桃花花瓣。
燕彻坐在他对面,也沉默着。
“今天,你做得很好。”
“临场应变,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江暮雪缓缓道,“既没有怯懦丢脸,也没有冲动坏事,反而将局面导向了对我们有利的方向。你是怎么想到的?”
燕彻实话实说:“没想太多。只是觉得,无论我怎么反驳或忍让,都会落入他们的圈套。不如跳出去。既然我的角色是‘眼里只有您的玩物’,那就把这个角色演到极致。他们嘲笑的是依附于您的玩物,那我表现得越依附,越目中无人,他们的嘲笑反而越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而且……”他顿了顿,“也更能让九皇子相信,您对我,只是宠,而非重。”
江暮雪静静地听着,手指捻花瓣的动作停了下来。他看了燕彻很久,久到燕彻以为他会说什么评价或训诫。
但他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重新闭上了眼睛。
“回去吧。”他说,“今天累了。”
他通过了第一次公开的考验。
但这也意味着,从今以后,他将正式进入这场危险的游戏,扮演一个更加复杂、更加需要演技的角色。
回到西厢房,燕彻卸下那身华丽的“戏服”,换上舒适的常服,坐在书案前,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脑子里反复回放着白天水榭中的一幕幕,尤其是江暮雪接过桃花时,眼中那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
那里面有什么?惊讶?赞许?还是一丝他不敢深想的动容?
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老仆送来了晚膳,还有一小壶酒。
“大人吩咐,公子今日辛苦了,可饮些酒安神。”
燕彻道了谢,独自用膳。酒是温和的米酒,带着甜香,几杯下肚,身体渐渐暖了起来,白日里的紧绷感也缓解了不少。
夜深人静时,燕彻正准备歇下,窗棂却传来极轻的叩击声。
燕彻心头一跳,走到窗边,轻轻推开。
月光下,江暮雪披着一件墨色的披风,站在窗外,墨发未束,随风轻扬。他没有穿鞋,赤足踩在冰凉的石阶上,手里还拿着那枝已经彻底蔫了的桃花。
他的脸上带着酒意熏染的薄红,眼神不像平日那般清明锐利,反而有些迷离,像是蒙着一层水雾。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燕彻,不说话。
“老师?”燕彻讶异,“您怎么……”
江暮雪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他抬起手,将手中那枝蔫桃花,从窗口递了进来。
“花……”他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带着酒后的微醺,“蔫了。”
燕彻接过那枝毫无生气的花枝,不明所以。
“你送我的,”他指着那花,语气含混,“它蔫了。”
“明天再给您折新的。”
江暮雪摇了摇头,忽然双手撑在窗台上,将上半身探了进来,凑近燕彻,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喷洒在他脸上。
“不要新的。”他盯着燕彻的眼睛,一字一句,很认真地说,“就要这一枝。”
他的眼神迷离却执着,像在说一件无比重要的事。
燕彻握着那枝蔫桃花,看着近在咫尺的、卸下了所有伪装和盔甲的江暮雪,喉咙发紧。
“好,”他听见自己说,“那就这一枝。我……我帮您把它养起来。”
江暮雪似乎满意了,他退开一点,却又忽然想起什么,从披风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一个小小的、冰裂纹的白瓷瓶,塞到燕澈手里。
“这个……给你。”他说完,不等燕彻反应,便转身,赤足踩着月色,摇摇晃晃地走了,墨色的披风在夜风中翻卷,很快消失在廊角。
燕彻愣在原地,手里拿着瓷瓶和蔫桃花。
他打开瓷瓶的塞子,一股浓郁的药香散发出来——是上好的金疮药,还带着活血化瘀的清凉气息。
燕彻忽然想起,白天在九皇子府,他被那个挑衅的公子盯着时,曾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甲可能掐破了掌心。他自己都没在意的小伤口……
他低头看着掌心里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浅痕,又看看手中的药瓶和蔫桃花,再看看江暮雪消失的方向。
这个人……
这个看似冷情冷性、精于算计、将自己当作棋子和玩物的人……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
还是说,每一面都是真实的,只是被层层包裹,只有在某些意想不到的时刻,才会泄露出一丝半点?
燕彻将蔫桃花小心地插在一个装了清水的细颈瓶里,又将药瓶放在枕边。
他躺在床上,久久无法入睡。
窗外的月光流淌进来,照亮了瓶中那枝毫无生机却被他郑重安置的花,也照亮了枕边那个小小的瓷瓶。
燕彻伸出手,轻轻握住药瓶,冰凉的瓷壁渐渐被掌心焐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