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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十章:涟漪 ...

  •   市电视台的节目,在周五晚间播出了。

      青林寺那台老旧的、只能收到寥寥几个频道的熊猫牌黑白电视机,被从库房深处请了出来,摆在“法物流通处”隔壁的厢房里。屏幕不大,雪花点不少,天线歪歪扭扭地绑在窗框上,信号时断时续,发出滋滋的电流噪音。但这并不妨碍僧众和居士们——至少是那些有好奇心、关心寺院“名声”的——早早聚在了屋子内外,屏息等待着。

      明澈也在,他坐在靠墙的一张方凳上,离电视屏幕不远不近,神情专注而平静,仿佛看的不是关于自己的报道,而是一卷需要研习的经文。慧明监院坐在他斜对面,手里端着那搪瓷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偶尔吹开水面上的茶叶沫,喝上一口。慧觉师伯没来,他对“电视”这种东西向来不屑一顾。广济、李执事、净心,还有其他几位执事和常住的居士,都挤在屋里,空气里弥漫着汗味、陈旧的灰尘味,和一种压抑的兴奋。

      周慧也在人群外围,靠着门框站着,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眼睛紧紧盯着闪烁的屏幕。下午明澈特意嘱咐过她,如果镜头里有她,不必惊慌,自然就好。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心跳加速。

      信号稳定了些。本地新闻过后,便是那档名为“乡土·人情”的专题节目。片头是水墨风格的本市风光。然后,画面切换。

      首先是航拍镜头(大概是资料画面)——苍翠群山,蜿蜒山道,古寺的飞檐在雾霭中若隐若现。配着解说员平和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距离市区三十公里的青岩山深处,有一座鲜为人知的百年古刹——青林寺。与许多香火鼎盛的寺院不同,这里没有喧嚣的游客,没有昂贵的香火,只有二十余位僧众,在晨钟暮鼓中,过着近乎与世隔绝的清修生活。”

      画面切入实地拍摄。湿漉漉的青石板庭院,挂着水珠的老槐树,古朴斑驳的殿门,幽暗大殿里长明灯如豆,佛像庄严。镜头缓缓移动,带着一种纪录片的沉静和凝视感。然后,是明澈穿着旧海青、缓步走过庭院的背影。解说词:“然而,这座看似封闭的古寺,近来却因为一件小事,在山下的镇子里引起了不小的议论。”

      镜头转到侧门外那片空地,虽然空无一人,但镜头缓缓扫过青石板,仿佛在还原当时的场景。“前不久,寺里的僧人在这里摆开几张旧桌椅,挂起‘义诊’的牌子,免费为山下的老人们提供健康咨询,还熬煮了驱寒的姜枣茶。分文不取。”

      紧接着,是了尘师父坐在桌后,为一位老人号脉的镜头(老人侧脸,做了模糊处理)。了尘师父花白的胡须,专注的神情,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搭在另一只同样苍老的手腕上。画面安静,只有风声和隐约的对话声。

      “寺里了尘法师,出家前曾做过赤脚医生。他说,看到老人们秋冬受苦,心里不忍,出家人懂点皮毛,能帮一点是一点。”

      叶晚晴的画外音适时插入,语调客观,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度。

      然后,画面切到明澈的特写。他站在菜畦边,正拂去白菜叶上的水珠。侧脸线条清晰,眼神平静地看着手中的菜叶。叶晚晴问:“初衷是什么?”

      明澈抬头,望向远处山峦,声音平稳清晰传来:“佛门讲慈悲。慈悲不是空话,要落在实处……僧众修行,非独善其身。走出山门,接触社会,了解民生疾苦,本身也是对‘众生无边誓愿度’的菩萨愿力的一种践行。”

      他说这番话时,神情自然,没有慷慨激昂,却有一种沉静的力量,与他年轻的面容形成奇异的反差。屋里的僧众们,包括广济、李执事,都听得微微颔首。慧明监院喝茶的动作顿了顿,眼睛盯着屏幕,不知在想什么。

      镜头又给了周慧一个侧影,她低着头,声音细细的,但能听清:“了尘师父很耐心……姜枣茶喝了身上暖和……有人来说怪话,但大家都不信他……”

      她的紧张和质朴,透过不甚清晰的画面传递出来,反而更显真实。

      节目没有回避“冲突”。镜头里出现了刘理事那身扎眼的绸面唐装和油光的脸,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配上解说“在义诊现场,也出现了不同的声音”,以及明澈那句“理念有所不同……此事已过,无需多言”的平静回应,是非曲直,已在不言中。节目没有展开描述冲突细节,但“慈航会”三个字,和那种略带讽刺的语气,懂的人自然懂。

      后半段,节目展示了僧众练习八段锦的场景,在清晨的阳光下,动作缓慢,神情专注。也穿插了明澈关于寺院管理、年轻僧人修行的片段采访,他谈及“戒律根本”与“时代变化”、“修行本位”与“服务社会”时的辩证思考,展现出的沉稳与开阔,远超人们对一个年轻僧人的固有印象。

      最后,镜头拉远,重新回到青林寺苍茫的山影和寂静的庭院。解说词响起:“在这个日益浮躁的时代,青林寺僧众的选择,或许提供了一种不同的样本。坚守清修本分,又不失对世间的关怀;维护古老传统,亦不乏面向未来的审思。这份在晨钟暮鼓与山野清风中沉淀的定力,以及那份将信仰化为点滴善行的朴实努力,或许,正是这个时代所需要的、另一种力量。”

      节目结束,片尾音乐舒缓。电视机屏幕重新变成闪烁的雪花点。

      厢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窗外渐起的晚风声。

      几秒钟后,低低的议论声才像解冻的溪水,慢慢响起。

      “拍得真好啊……”

      “明澈师兄说得真好……”

      “了尘师父上电视了!”

      “这下看慈航会那帮人还有什么话说!”

      “咱们寺这次可露脸了……”

      净心兴奋得脸都红了,凑到明澈身边:“师兄,你上电视真好看!说话也厉害!”

      明澈对他微微笑了笑,没说什么。他看向慧明监院。慧明也正放下搪瓷缸,脸上露出一种复杂的表情,像是有些意外,又像是不得不承认什么,最终,他扯了扯嘴角,对明澈道:“嗯,节目……做得还算端正。没乱说。对寺里,是好事。”

      这话听起来像是肯定,但语气平淡,听不出多少喜悦。明澈点头:“是叶记者客观。也是寺里各位师父、居士共同努力的结果。”

      他谦逊地将功劳归于集体。然后,他转向周慧。周慧还沉浸在刚才看到自己侧影的震撼和羞怯中,见明澈看过来,脸更红了,慌忙低下头。

      “周居士刚才说得也很好,很真实。”明澈温和地说了一句。

      周慧蚊子似的“嗯”了一声,头垂得更低了。

      众人又议论了一会儿,才陆续散去。明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他关上电视,拔掉电源,又将天线收好。做完这些,他站在昏暗的厢房里,没有立刻离开。

      节目播出,涟漪已起。这涟漪会扩散多远,会带来什么,他需要预判。

      首先,是外部。慈航会必然看到了。以王觉伟和刘理事的性子,绝不会善罢甘休。正面冲突他们暂时不敢,但暗中使绊、散布流言、甚至动用一些不干净的手段,是极有可能的。他需要提醒寺里加强戒备,尤其是财务、防火、以及外来人员的监控。也要和山下镇子里那些对义诊有好感的老人保持联系,他们是天然的“耳目”和某种程度上的“同盟”。

      其次,是内部。节目无疑大大提升了他的个人声望,也为他推动的“社会服务”理念和“规约修订”提供了强有力的舆论支持。慧明的态度会变得更微妙,明面上的反对可能会减少,但暗地里的掣肘恐怕会更隐蔽、更刁钻。他需要利用这股“势”,在接下来的规约修订小组会议上,争取将“财务公开原则”和“社会服务机制”以更明确、更具操作性的形式确立下来。同时,也要开始考虑,如何将这种声望,转化为更实际的影响力,比如,在执事会中争取更多支持者,或者,在即将开展的下一项“社会服务”活动中,吸纳、观察新的、有价值的“资源”。

      他想到了林薇。那个在镇子上开家具厂的女老板,丈夫出轨,独自支撑生意,上次来寺里祈福时,眉宇间满是疲惫和焦虑。她比周慧年长,更有社会阅历和资源(虽然目前似乎陷入困境),但也可能因此更复杂、更有主见,不那么容易建立依赖。不过,她有明显的痛点(情感、经济),而且看起来对佛法有一定兴趣(否则不会来寺)。或许,可以借“探讨佛法如何应对人生困境”或“寺院需要更换一批老旧家具,提供咨询”为名,与她建立更深一步的联系?这需要机会,也需要极其谨慎的试探。

      至于周慧,关系需要“保温”和适度“深化”。可以安排她参与更核心一点的寺务,比如协助整理下一次活动的物资清单,或者誊写规约修订的讨论记录。让她感觉更被信任,更深入“圈子”,但务必保持在公开、合理的工作范畴内。她父亲的身体,弟弟的学业,也要适时表示关心,提供一点切实但不费太大代价的帮助(比如介绍个靠谱的赤脚医生,或者送两本旧的高考复习资料)。情感依赖的绳索,要一点点编织,不能急,不能留下任何可供拉扯的线头。

      还有叶晚晴。这次采访,她显然对青林寺和他本人产生了兴趣。这是个宝贵的媒体资源,但也是把双刃剑。需要保持联系,维持一种专业、友善、有距离的关系。或许可以在节目播出后,给她打个电话,简单致谢,并“顺便”请教一下,如果寺里未来想做一些传统文化普及(比如古籍展、禅茶体验)的活动,该如何与媒体合作效果更好。既表达了感谢,又将话题引向未来的合作可能,同时也暗示了寺院和他本人持续“进取”的姿态。

      窗外的风大了些,带着深秋的寒意,从窗缝钻进来。明澈感到一丝凉意,拢了拢坎肩。

      他走出厢房,反手带上门。庭院里已空无一人,只有檐角的风铃在风中发出零星的、清脆的撞击声。月光清冷,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泛着幽幽的微光。

      他沿着回廊,慢慢走向自己的禅房。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节目播出了。他站在了聚光灯下,哪怕只是一束微光。

      这意味着更多的关注,更多的期待,也意味着更多的审视,更多的暗箭。

      但他已无退路,也不打算退。

      恐惧与欲望交织成的动力,在胸膛里沉稳地搏动。修订规约,掌控资源,构建系统,探索那幽暗欲望的安全边界……这条路,他必须走下去,而且要走得稳,走得快,走在所有人意识到之前。

      走到禅房门口,他停下脚步,抬头望了一眼夜空。没有星,只有一弯清瘦的月牙,冷冷地挂在天际。

      他推门进去,没有点灯,在熟悉的黑暗和寂静中坐下。

      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做。要给清源住持汇报节目反响,要准备下次规约修订小组会的材料,要留意山下和慈航会的动静,要思考如何“自然”地接触林薇,要继续“温暖”周慧……

      千头万绪,但思路清晰。

      他闭上眼睛,开始每日必修的晚课静坐。气息慢慢沉静下去,杂念如尘埃般缓缓落定。

      只有心底那簇幽火,在绝对理智的冰层覆盖下,无声地、执着地燃烧着,照亮前方那片充满禁忌与诱惑、也布满荆棘与风险的、未被探明的黑暗地域。

      窗外的风,不知何时停了。

      万籁俱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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