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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访谈 ...

  •   雨下了整整一夜,到次日清晨方歇。天空洗过一般,呈现出一种清冽的、接近透明的灰蓝色。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面倒映着天光和殿宇的飞檐,空气里满是泥土、腐叶和雨水混合的潮润气息,深吸一口,凉意直透肺腑。

      明澈站在山门前,身上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海青,外面罩了件寺院公用的、灰扑扑的薄棉坎肩,勉强抵御晨间的寒意。他站姿端正,目光平静地望着蜿蜒而下的山道。净心陪在旁边,显得有些紧张,不时踮脚张望。

      叶晚晴约的是上午九点。明澈提前了二十分钟等候。这不是殷勤,是必要的礼数,也是一种姿态——表明对这次采访的重视与坦然。

      山道拐弯处,终于出现了人影。叶晚晴走在前头,依旧是利落的短发,米白色的风衣,脖子上随意搭着条浅灰色围巾,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颇专业的黑色相机包。她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男人,扛着略显沉重的摄像机,背着一个更大的器材包,脚步沉稳。

      “叶记者,早。”明澈迎上几步,双手合十,微微欠身。净心也跟着行礼。

      “明澈师父,早。麻烦您久等。”叶晚晴快走几步,伸出手。她的手干燥温暖,握手的力道适中,一触即分,带着职业性的干练。“这位是我们的摄像,刘师傅。”

      “刘师傅辛苦。”明澈对摄像师也合十致意,“山路湿滑,当心脚下。”

      “没事,习惯了。”刘师傅咧嘴一笑,露出被烟熏得微黄的牙齿,声音浑厚。

      “我们直接开始?”叶晚晴目光扫过古朴的山门和后面寂静的寺院,眼中带着记者特有的敏锐观察力,“想先拍一些寺院的空镜,清晨的氛围很好。顺便,明澈师父能不能带我们简单走走,介绍一下青林寺的基本情况?就像……平时有访客来那样。”

      “好。请随我来。”明澈侧身引路,步履沉稳。他知道,从此刻起,镜头和记者的耳朵,就开始了记录。他必须扮演好“青林寺青年僧人代表”这个角色,既要展现寺院清修、古朴、庄严的一面,又要巧妙带出“服务社会、与时俱进”的潜台词,还不能有任何刻意的痕迹。

      他带着两人穿过山门,进入庭院。摄像机沙沙地低响着,镜头扫过湿漉漉的青石板,扫过挂着水珠的老槐树枝桠,扫过紧闭的、漆色斑驳的殿门,最后落在缓步走在前面的、穿着旧海青的明澈的背影上。那背影挺直,步伐稳定,在空旷的庭院里,有种孤直而沉静的力量感。

      “青林寺是百年古刹,具体建寺年代已不可考,据残碑推断,至少是明末清初。”明澈的声音适时响起,不高,清晰,语速平缓,像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故事,“历经战乱、动荡,屡有损毁,也屡有重修。目前寺内常住僧众二十余人,日常以持戒修行、早晚课诵、农禅并重为主。”

      他走到大殿侧面,那里有一块小小的菜畦,霜打过的白菜蔫蔫的,但排列整齐。“农禅并重,是禅宗传统。自耕自食,体会‘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的祖训,也让修行更接地气。”他弯腰,拂去一片白菜叶上的水珠,动作自然。

      叶晚晴示意刘师傅给了菜畦和明澈的手一个特写,然后问:“现在很多寺院都商业化了,青林寺好像……还保持着比较传统的生活方式?”

      “各有因缘。”明澈直起身,目光望向远处苍茫的山峦,“青林寺地处偏隅,香火不旺,或许反而得以保存几分古风。但对僧众而言,清苦从来不是目的。在简朴的环境中砺炼心性,将佛法精神融入日常劳作与待人接物,或许更为根本。”

      他没有直接批判“商业化”,而是强调了“清苦砺心”、“融入日常”的修行观,既符合传统,又隐含了某种对浮躁世风的疏离态度。

      走进大殿。里面光线幽暗,空气冰凉,混合着浓郁的檀香和旧木料的气味。佛像庄严,长明灯如豆。明澈在佛前恭敬合十,静立片刻。镜头从侧面捕捉他低垂的眼睑,挺直的鼻梁,和脸上那种近乎淡漠的虔诚。没有夸张的表情,没有繁复的仪轨,只是静立,却有一种无声的感染力。

      “每日早晚课诵,是雷打不动的功课。”明澈转身,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产生轻微的回响,“通过持诵经典,收摄身心,与历代祖师、十方诸佛感应道交。这是僧众的‘定课’,是滋养法身慧命的资粮。”

      “除了这些定课,僧众平时还做些什么?比如,前几天我听说你们搞了义诊?”叶晚晴的问题,看似随意地抛了出来,过渡到核心话题。

      明澈引着他们走出大殿,来到侧门外前几日义诊的空地。这里已经收拾干净,只剩青石板地上几处不易察觉的水渍。

      “是。”他点点头,语气平和,“寺里了尘师父略通医理,见山下不少老年居士秋冬多病痛,便发心利用闲暇,在此设点,为大家提供些简单的健康咨询,也熬了些驱寒的姜枣茶。皆是分文不取。”

      “初衷是什么?就是看到老人需要帮助?”叶晚晴追问,眼神锐利。

      “是,也不全是。”明澈沉吟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佛门讲慈悲。慈悲不是空话,要落在实处。看到众生苦,有能力,便应伸手。此其一。其二,僧众修行,非独善其身。走出山门,接触社会,了解民生疾苦,本身也是对‘众生无边誓愿度’的菩萨愿力的一种践行。在服务中历事炼心,或许比闭门诵经,更能体会佛法真谛。”

      他将“义诊”从简单的“做好事”,提升到“践行慈悲”、“历事炼心”、“践行菩萨道”的修行高度,赋予了其更深层的宗教意义。

      “我听说,当时慈航会的人也来了,还发生了一点不愉快?”叶晚晴的问题陡然尖锐,这是采访的核心冲突点,她需要当事人的直接回应。

      明澈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依旧平静:“慈航会的刘居士当日确实来过,对义诊的形式有些疑虑。双方略有交流。在如何看待民众健康、如何提供帮助的方式上,或许理念有所不同。但我想,初衷或许都是好的。此事已过,无需多言。”

      他承认了冲突的存在,但用“理念不同”、“初衷或好”轻描淡写地带过,避免了直接指责和渲染对立,保持了佛门的超然与宽和姿态。同时,“无需多言”四个字,又巧妙地暗示了己方的理直气壮与不愿纠缠的态度。

      叶晚晴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继续逼问,转而道:“能请了尘师父出来,简单说几句吗?还有,当时有没有哪位接受义诊的老人家,愿意在镜头前聊聊感受?我们尽量不拍正脸,或者侧面、背影,保护隐私。”

      “可以。我去请了尘师父。至于当时在场的居士,”明澈稍作犹豫,“有一位周居士,近日常在寺里帮忙整理书籍,对当日情形比较了解,也愿意简单说几句她的看法。我去问问她是否方便。”

      他早已和周慧沟通过。周慧紧张,但愿意尝试。这是一个将“普通信众正面反馈”植入报道的机会。

      很快,了尘师父和周慧都过来了。了尘师父穿着旧袈裟,面对镜头有些拘谨,说话慢吞吞的,但很实在,反复强调“就是懂点皮毛,帮乡亲看看小毛病”,“出家人,应该的”。

      周慧则按照明澈事先帮她梳理的要点,低着头,声音不大但清晰,说了那日了尘师父如何耐心,姜枣茶如何暖和,也简单提了一句“有人来说怪话,但大家都不信他”。她说话时,手指不自觉地绞着衣角,脸颊微红,那种质朴的紧张和感激,反而比任何华丽的言辞更有说服力。

      叶晚晴认真听着,不时点头,示意刘师傅捕捉细节。

      采访进行了近两个小时。除了义诊,叶晚晴还问了一些关于寺院日常管理、年轻僧人修行状态、对现代社会的看法等问题。明澈的回答始终把握着分寸:强调戒律根本,也承认时代变化;坚持修行本位,也肯定服务社会的价值;维护寺院传统,也流露出对未来发展的审慎思考。他的语言干净、克制,逻辑清晰,偶尔引用的佛经典故也恰到好处,营造出一种既传统又开明、既出世又怀有入世关怀的青年僧人形象。

      最后,叶晚晴提出想拍一组“僧众日常”的镜头,比如过堂(吃饭)、出坡(劳动)、甚至简单的集体锻炼。明澈征得同意后,安排了几个年轻僧人在庭院里练习“八段锦”。动作未必标准,但在清晨的阳光下,在古寺的背景中,一群光头灰衣的僧人缓慢而认真地舒展身体,自有一种和谐宁静的力量。刘师傅的镜头稳稳地记录着。

      采访结束时,已近午时。阳光变得有些刺眼。

      “非常感谢明澈师父,还有了尘师父,周居士的配合。”叶晚晴收起录音笔,真诚地说,“素材很丰富,也很有质感。报道会侧重青林寺在保持传统清修的同时,主动服务社区、践行佛教慈悲精神的探索。当然,也会提及不同的……声音。但我们力求客观、全面。”

      “有劳叶记者。”明澈合十,“如实报道即可。是非曲直,观者自有心证。”

      送走叶晚晴和刘师傅,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明澈才轻轻吁了口气。一直挺直的肩背,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线。这场“演出”,他自问做到了平静、克制、有理有据,既展现了希望展现的,也规避了可能的风险。效果如何,要看叶晚晴的剪辑和叙述了。但无论如何,青林寺和他的名字,将以一种相对正面的方式,进入更广泛的公众视野。这对于下一步推动规约修订、巩固他在寺内地位、应对外部(慈航会)压力,都是有利的筹码。

      他转身回寺。周慧还站在侧门边,没有离开,看着他,眼神里满是崇敬和一丝未褪的紧张。

      “明澈师父,我……我刚才没说错话吧?”她小声问。

      “说得很好。”明澈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温和,带着鼓励,“自然,真诚。谢谢你。”

      周慧的脸更红了,慌忙低下头:“没有,没有……是师父教得好。那……那我先去藏经阁了。”

      “好。去吧。”

      看着周慧匆匆离去的、略显单薄的背影,明澈目光微沉。刚才镜头前,她那种全然的依赖和信任,是如此明显。这是一种力量,也是一种……需要妥善管理的变量。他必须小心控制这种关系的温度和走向,确保它始终运行在“法师与虔诚居士”的安全轨道上。

      “明澈师兄!”净心跑过来,脸上带着兴奋,“刚才拍得真好!叶记者说咱们寺很有故事!是不是要上电视了?”

      “或许吧。”明澈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恢复平常,“该用午斋了。吃完记得去把后殿的落叶扫一扫,下雨冲得到处都是。”

      “哎!”净心响亮地应了一声,跑开了。

      明澈独自走回庭院。阳光将他的影子投在湿漉漉的青石板上,拉得很长。殿宇巍峨,古树沉默,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

      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采访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正在扩散。这涟漪会带来机遇,还是暗流,尚未可知。但他已站在了涟漪的中心。

      他需要更快地推进规约修订,在舆论关注带来的“势”消散之前,巩固成果。他需要更密切地留意慈航会的动向。他需要继续观察和引导周慧,同时……或许可以开始物色下一个“观察目标”?叶晚晴?不,记者太敏锐,风险太高。也许可以从下次“社会服务”活动的参与者中留意?

      念头纷至沓来,又被他有条不紊地按捺、归类、评估。

      午斋的钟声,恰在此时敲响。

      “咚——”

      “咚——”

      “咚——”

      浑厚,悠长,亘古不变。

      明澈抬头,望了一眼湛蓝如洗的天空,然后收敛所有思绪,迈着平稳的步伐,朝斋堂走去。海青的下摆,轻轻拂过湿润的石板,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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