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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裂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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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门外的污秽,如同投入滚油的一瓢冰水,在青林寺看似平复的表面上,炸开了一连串细密、尖锐、且不断扩散的裂纹。
裂纹并不都在明处,更多是藏在僧袍的褶皱下,木鱼的敲击声里,低垂的眼帘后,和晚课后匆匆合上的寮房门内。
流言,是第一批顺着裂纹滋生的霉菌。它们不再仅限于山下镇子里关于“慈航会使坏”的议论,而是悄然渗入了寺院的砖缝木隙,在僧众和居士们压低嗓音的交谈、交换的眼色、以及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中,找到了最适宜的温床。
流言有各种版本,指向不同的人,不同的心思。
一种说法,隐约指向慧明监院。理由简单而诛心:山门被污,寺里丢了大人,住持年高体弱不管事,明澈师侄年轻威望不足,唯有监院,掌管一寺庶务,却对如此明目张胆的挑衅应对无力,先是畏缩不前,事后也只是安排了不值夜这等被动防御,难免让人猜想,是否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牵扯”或“顾忌”,才显得如此……束手束脚?
这说法并未明指慧明与慈航会有染,但那“不为人知”四个字,已足够在听者心中种下怀疑的种子,尤其是在那些本就对慧明把持库房、作风圆滑有所不满的年轻僧众心里。
另一种说法,则更加曲折,也更具破坏力。它将矛头隐隐指向了明澈。说辞更为阴毒:若非明澈强出头,搞什么义诊,上什么电视,把寺里推到风口浪尖,与慈航会公开打擂台,对方何至于用如此下作手段报复?说到底,是年轻人好大喜功,急于表现,却不懂“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给寺院招来了无妄之灾。
甚至,有人私下嘀咕,那电视节目,把明澈拍得那般出挑,话也说得漂亮,可实际呢?寺里的清静被打破了,规矩也搅乱了(指修订规约的争论),如今更是招来祸事,惹得大家不得安宁。
这话在部分年纪较大、思想保守、只求安稳度日的僧人,以及一些觉得明澈“风头太盛”、“破坏了寺院旧有节奏”的执事耳中,颇有市场。
更有甚者,将两股流言合而为一,编织出一个更“合理”的叙事:慧明与明澈,一老一少,一个守成,一个冒进,本就不和。如今明澈借势而起,咄咄逼人,慧明心怀不满,却又无力压制。慈航会正是看准了寺里“新旧不和”、“人心不齐”的弱点,才敢如此肆无忌惮。
这说法,看似公允,实则将内部矛盾公开化、合理化,更是在所有僧众心中,埋下了一道深深的、关于寺院未来走向的疑虑和裂痕。
这些流言,像带着倒刺的蔓草,悄无声息地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斋堂里,僧众们埋头吃饭,眼神的交流却多了几分闪烁和谨慎。法会后,不再有三五成群的自然闲谈,多是匆匆散开。连早晚课诵经的声音,都似乎比以往更响亮、更整齐,仿佛要用这集体的、不容置疑的声浪,掩盖底下那些细碎的、不安的杂音。
明澈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些裂纹。他不需要刻意打听,流言的气息会自己钻进他的耳朵,通过净心欲言又止的转述,通过某些执事看似关切实则试探的询问,通过像周慧这样与他亲近者眼中偶尔掠过的一丝忧惧。他甚至能大致分辨出,哪些流言来自慧明一方(指向他冒进招祸),哪些来自保守派(指责他破坏清静),哪些又是单纯被恐慌裹挟者的臆测。
他没有愤怒,也没有立刻去辩驳或追查。愤怒是无能的表现,辩驳会陷入自证陷阱,追查则可能打草惊蛇,甚至将暗处的矛盾激化到明处,正中某些人下怀。他只是更沉默,行事更谨慎,姿态也更低。
修订规约的小组会议,在这种压抑的氛围下,再次召开。议题是讨论“社会服务”和“财务公开”细则草案。会议的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凝重。
慧明监院脸色阴沉,显然那些指向他的流言,也传到了他耳中,让他憋着一股邪火。慧觉师伯眉头紧锁,对寺内近日的“不清净”和“人心浮动”极为不满。广济和李执事则显得心事重重,发言时更多是附和或含糊其辞,不愿轻易表态。
讨论“财务公开”细则时,慧明的火力明显比上次更强,也更具体。他不再纠缠原则,而是针对明澈提出的“公开大项”清单,逐条质疑,从“信众供养”是否要区分“指定用途”和“随意供养”的披露差异,到“日常饮食”开支如何界定“僧众”与“执事、居士、临时工”的不同标准,再到“社会服务”的种子资金如何使用、如何审计,提出了无数技术性难题,每一个都指向操作复杂、容易引发争议、可能“好心办坏事”。
“明澈啊,你想把事情做好,师叔知道。”慧明最后敲着桌子,语重心长,声音里却带着掩饰不住的烦躁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攻击性,“但你想过没有?账目这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你公开一个大数,下面的人就会想知道细数。你公开了细数,就会有人攀比,会有人觉得不公。寺里这么多年,大家相安无事,靠的就是一个‘信’字,住持信我,我信各位师兄,各位师兄也信我。你现在非要弄个本子出来,把什么都摆到明面上,这不是在人心上架了杆秤吗?秤来称去,称出的不是明白,是是非,是计较!现在外头已经乌烟瘴气了,难道我们里面,也要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他将内部矛盾和外部压力混为一谈,将“财务公开”直接等同于“制造是非、破坏信任”,并且暗示明澈的做法,是在“内外交困”之时,进一步搅乱人心。
慧觉师伯虽然对慈航会的手段深恶痛绝,但对慧明“维持内部和气、避免是非”的说法,却也深以为然。他沉声道:“慧明所言,不无道理。戒律清规,首重心地。若因账目公开,引得僧众起了分别、计较之心,反是舍本逐末。此事,还需慎之又慎。”
明澈静静地听着,等两人说完,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但语气中多了一份沉重:“慧明师叔、慧觉师伯的担忧,弟子明白,也深感肩上压力。慈航会此举,意在玷污我寺清净,动摇我等人心。此刻,寺内确实需要团结,需要定力。”
他先承认压力,稳住对方,也争取慧觉的认同。
“然而,”他话锋一转,目光扫过众人,“弟子以为,外魔所以能侵,往往因内有不坚。若我寺管理本就公正清明,账目清晰,僧众皆知寺院一草一木,取用有度,去向分明,何来猜忌?何来是非?不正因账目含糊,权责不清,才给了外魔以‘寺内不和、管理混乱’的口实,也给了内部有心人(他未点名)以猜测、散播流言的空间吗?”
他将“财务公开”与“应对慈航会攻击”、“稳固内部团结”直接挂钩,指出不透明才是流言和内部不稳的根源。
“至于操作难题,”明澈拿出早已准备好的、更详细的细则草案,上面针对慧明提出的种种质疑,都有初步的应对方案,“我们可以将公开内容进一步简化、标准化。比如,‘信众供养’只公布非指定用途的总额;‘日常饮食’按‘僧众人均标准×人数’估算公布;‘社会服务’资金设立单独科目,每次活动后公布简要收支。账目不求详尽,但求大面清楚,流程有据。同时,设立由执事会成员轮值的‘财务监督咨询岗’,任何僧众对公布账目有疑问,可依规向监督岗咨询,由监督岗向执事会汇报、核查、解释。这既保证了透明度,也避免了人人查账的无序。至于信任,”他看向慧明,目光坦然,“弟子以为,最大的信任,莫过于敢于将事务置于阳光之下,经得起检验。此非不信任,而是以更严谨的规则,维护更长久的信任。正如戒律,非是不信僧众,而是以律护心,以防微杜渐。”
他提出了具体、可操作的简化方案,并引入了“监督咨询岗”的缓冲机制,既回应了操作性质疑,又将最终解释权和监督权,巧妙地导向了“执事会”,这在一定程度上安抚了慧明(他仍是执事会核心),也符合程序正义。
慧明张了张嘴,一时竟找不到更有力的反驳点。明澈这番论述,逻辑严密,既回应了他的“是非论”,又提供了看似可行的解决方案,还将“维护信任”拔高到了“以规则护信任”的层面。他若再强硬反对,反倒显得自己心中有鬼,或是顽固不化。
慧觉听了,眉头略微舒展,似乎觉得这方案虽然仍有风险,但至少考虑到了避免纷争,也试图在“透明”与“和合”间找平衡,勉强可以接受。
最终,在慧明阴沉着脸、慧觉微微颔首、广济和李执事附和的情况下,关于“财务公开”的简化版细则原则,勉强通过。但慧明坚持,具体公开表格的格式、监督岗的人选和运作细则,必须由他最后审定。明澈没有异议,他知道,这已是目前形势下,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原则确立,便是胜利。具体细节的博弈,来日方长。
“社会服务”细则的讨论,相对顺利些。或许是因为义诊的效果有目共睹,也或许是因为外部压力让大家觉得寺院需要更多“正面形象”和“群众基础”。明澈提出的“每月不超过一次,需提前报备,由执事会批准,活动后简报”的框架,没有遇到太大阻力。只是慧明再次强调,所有活动必须“安全第一”,不得“授人以柄”,并且经费“严格控制”。
会议在一种疲惫而紧绷的气氛中结束。
明澈回到禅房,感到一阵心力交瘁。这不仅仅是因为会议上的交锋,更是因为空气中无处不在的、那层由流言和猜忌编织成的、粘滞的网。
他知道,与慧明的矛盾,已从暗处的较劲,开始浮上水面,虽然尚未撕破脸,但裂痕已深。慧明绝不会甘心,接下来,他可能会在公开账目的具体操作、社会服务活动的审批、乃至其他日常事务中,设置更多障碍。而那些不利于自己的流言,也需要想办法化解,至少,不能任其蔓延,侵蚀自己辛苦积累的声望。
他需要盟友。更稳固的盟友。除了在规约修订上支持自己的慧觉师伯(但他只关心戒律),还需要争取更多执事,甚至……普通僧众。他需要让更多人看到,他带来的“变化”(义诊、规约修订尝试)是积极、有希望的,是能让寺院更好、让大家更安心的,而不是“招祸的根源”。
他想到了周慧。她是寺内普通居士的代表,也是对他个人信赖最深的。或许,可以通过她,传递一些正面的信息,影响一部分人的看法?但这需要极其巧妙,不能留下任何“操纵”的痕迹。
还有林薇。她代表外部资源和支持。能否借“古籍保护咨询”或“家具后续事宜”为名,让她再次上山,在寺内“偶遇”一些执事或僧人,展现他与“有实力的外部居士”的良好关系,从而提升他在寺内“能办事”、“有资源”的形象?这也需要设计。
窗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已全黑。寒风呼啸,听起来比前几日更猛。禅房里没有生火,寒意沁人。明澈起身,倒了一杯冷茶,慢慢喝着。冰冷的茶水入喉,带来一种尖锐的清醒。
就在这时,寮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净心压低了嗓音、却掩饰不住惊慌的呼喊:
“明澈师兄!明澈师兄!不好了!了尘师父……了尘师父他出事了!”
明澈心中一凛,放下茶杯,快步拉开门。
净心站在门外,小脸煞白,气喘吁吁:“了尘师父……晚饭后说心口闷,回寮房休息,刚才……刚才同寮的师父发现他……他晕过去了!怎么叫都不醒!出气多,进气少!”
了尘师父?那位在义诊中坐镇、在电视上露过脸、在僧众和信众中颇有口碑的老僧?
明澈的脑子飞速转动。是急病?还是……与近来寺内外的风波有关?若是急病,救治不及,了尘师父在寺内年高德劭,他的突然倒下,尤其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必将引发更大的恐慌和动荡,也会让“寺内不宁、招致灾祸”的流言甚嚣尘上。若真是有人借此生事……
无论哪种,这都是一场必须立刻、妥善处理的危机。
“去请住持和监院了吗?”明澈一边问,一边迅速系好海青的衣带。
“已经有人去了!慧明师叔让我立刻来叫您!”
“走!”明澈不再多问,推开净心,大步流星地朝着了尘师父的寮房方向跑去。海青的下摆,在漆黑的夜色和呼啸的寒风中,猎猎作响。
新的风暴,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骤然降临。而这一次,直接冲击的,是寺院最核心的“健康”与“稳定”象征。
裂痕,正在迅速扩大,蔓延向不可预知的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