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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章:急救 ...

  •   了尘师父的寮房,是东寮最靠里的一间。平日里少有人至,此刻却成了整个寺院最混乱、最焦灼的中心。

      明澈赶到时,窄小的门口已围了好几个人。慧明监院正搓着手,在门口焦急地踱步,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又青又白。几个年长的僧人聚在一起,低声议论,摇头叹息。净心和另一个沙弥端着热水盆,站在门外,手足无措。寮房内,人影晃动,传来压抑的喘息和焦急的低语。

      “让开!”

      明澈拨开人群,挤到门口。一股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汗味、药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衰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见清源住持佝偻着背,坐在了尘师父简陋的木板床边,枯瘦的手紧紧握着床上那只青筋毕露、不住颤抖的手。了尘师父仰面躺着,双目紧闭,脸色是一种骇人的灰败,嘴唇泛着青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像破风箱在拉动,发出“嗬……嗬……”的可怕声响,呼气却微弱短促。他花白的胡子被口鼻中流出的涎水打湿,黏在嘴角。

      床前,寺里略通医术的另一位老僧——明澈的师叔广净法师,正俯身在了尘师父的胸口,耳朵紧贴,面色凝重。旁边放着一个打开的旧药箱,里面是些常见的仁丹、十滴水、艾条之类。

      “明澈来了。”

      有人低声道。

      清源住持抬起头,看向明澈,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无助和深重的悲恸,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话。

      “师叔,了尘师父怎么样?”

      明澈快步走到广净法师身边,声音压得极低。

      广净师叔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眉头拧成一个死结,声音沙哑:“脉象沉迟结代,气息奄奄,心阳暴脱之象……怕是……怕是急心痛(心肌梗塞)!凶险万分!寺里没药,这荒山野岭的,送镇卫生院怕是来不及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意思不言而喻。

      慧明也挤了进来,闻言脸色更白,急声道:“那……那快想办法啊!用针灸?艾灸?或者……念经?持咒?总不能干看着!”

      “艾灸已试过,效用不大。针灸……我这点本事,对付头疼脑热还行,这等急症……”

      广净师叔颓然摇头。

      “那……那怎么办?难道就……”

      慧明的声音带了哭腔,不知是真心焦急,还是恐惧了尘师父若在此时死去,会带来怎样不可收拾的局面。

      寮房里一片死寂,只有了尘师父越来越微弱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声,像一把钝锯,锯在每个人的神经上。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的冰水,灌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明澈没有理会慧明的慌乱,也没有被广净师叔的悲观感染。他目光锐利地扫过了尘师父的面色、唇色、胸口的起伏,又看向那个简陋的药箱。然后,他转向清源住持,语速平稳,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住持,了尘师父此症,确系急症,凶险异常。但非全然无望。眼下最要紧的,是争取时间,稳住心阳。”

      他冷静的语气,在这片恐慌中,如同一根定海神针,让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他身上。

      “如何争取?”

      清源住持嘶哑地问。

      “第一,立即派人下山,去镇卫生院,说明情况,请他们无论如何派医生,带急救药品,立刻上山!同时,打电话给市里急救中心,请求派救护车,说明病人情况危重,位置是青林寺,让他们以最快速度赶来!两条腿走路,不能只等一边。”

      明澈立刻道,“净心,你脚程快,马上去!到了卫生院,直接找院长或值班领导,就说青林寺了尘师父突发急病,性命垂危,是前几日电视上义诊的法师,请他们务必、立刻、亲自带强心针、硝酸甘油之类急救药上山!若他们不肯或拖延,你就说寺里已报市急救中心,但路远恐来不及,请他们行个方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快去!”

      净心被他一连串清晰的指令激得一凛,大声应道:“是!” 转身飞奔而去。

      “第二,了尘师父此刻气息将绝,心阳欲脱。寺里虽无对症西药,但可尝试用参附汤急救回阳,或有一线生机。广净师叔,您看药柜里,可有上好的人参、附子?哪怕年份浅些的也行!”

      广净师叔一愣,随即恍然:“有!库房里好像有前年一位居士供养的吉林参,不大,但应该是真的。附子……也有炮制过的,在药柜最底层!”

      “立刻去取!要快!取来后,人参切片,附子捣碎,急火快煎,只取头道浓汁!”

      明澈语速极快,“李执事,麻烦您带广净师叔去库房取药,然后去香积厨,用最快的火,最小的药罐煎!”

      “哎!好!” 李执事和广净师叔也立刻行动起来。

      “第三,了尘师父此刻厥逆(四肢冰冷),需保暖,但不可过热。取干净棉被,轻轻盖好,尤其手脚。再用热水袋,裹上厚布,置于他足底涌泉穴,但需时时查看,不可烫伤。慧明师叔,麻烦您安排人做此事,务必小心。”

      慧明被点到,下意识应了声,连忙去吩咐门口呆立的沙弥。

      “第四,师父此刻神识昏昧,需有至亲或德高者,持续在旁,握其手,低诵佛号或他平日持诵之本尊心咒(了尘师父平日多诵观音圣号),以佛力加持,安定其神识,或可延缓生机流逝。住持,此事非您莫属。”

      清源住持闻言,用力点头,双手更紧地握住了尘的手,闭上眼,嘴唇开始剧烈颤动,无声地,却是用尽全身力气地,诵念起“南无观世音菩萨”。

      明澈的指令,清晰、果断、分派明确,从外部求援、内部用药、物理护理到精神支持,形成了一个虽简陋却环环相扣的急救方案。慌乱的人群,在他的指挥下,像被无形的线牵引,迅速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开始行动起来。

      寮房里那种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混乱,被一种带着悲壮色彩的、紧张的秩序所取代。

      明澈自己,则走到了尘师父床头,取代了广净师叔的位置。他俯身,仔细听了听了尘师父的心音和呼吸,又翻开他的眼皮看了看瞳孔。了尘师父的呼吸似乎比刚才更微弱了,嘴唇的青紫色在加深。时间,在以秒计算的速度流逝。

      他直起身,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清源住持因用力诵念而微微颤抖的、花白的头顶。然后,他也双手合十,闭上眼,开始低声、却异常清晰稳定地,诵念《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功德经》中的一段——那是祈求消灾延寿、救拔病苦的经文。

      他的声音不大,却自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与住持无声的祈求、了尘师父艰难的呼吸、以及门外隐约传来的匆忙脚步声、远处香积厨燃起的急火噼啪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复杂而沉重的音场。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寮房内,檀香与药味混合。昏黄的灯光下,是两张苍老而痛苦的脸(清源、了尘),和一张年轻、沉静、却因极度专注而显出某种雕塑般冷硬线条的脸(明澈)。

      寮房外,寒风呼啸,夜色如墨。整个青林寺,仿佛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山下那渺茫的希望,和香积厨里那碗尚未煎成的、寄托了最后生机的药汤。

      大约一刻钟后,李执事端着一个冒着滚滚热气的小陶碗,几乎是冲了进来,碗里的药汁深褐,散发着人参特有的甘苦气和附子浓烈的、略带麻舌感的辛热之气。“药好了!头道浓汁!”

      “快!”

      明澈立刻接过碗。药汁滚烫,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用勺子舀起一点,吹了吹,又滴在自己手背上试了试温度。然后,他示意清源住持和另一位僧人,轻轻将了尘师父的上身略微扶起。

      了尘师父牙关紧咬,药汁难以灌入。

      “得罪了,了尘师伯。”

      明澈低声道,用一根干净的木筷,小心翼翼地撬开一丝缝隙,然后将药汁,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一滴滴,顺着缝隙滴入。大部分药汁顺着嘴角流出,被旁边人用布巾迅速擦去。只有极少一部分,滑入咽喉。

      一碗药,灌了足有半盏茶的时间。了尘师父的喉结,似乎极其轻微地滑动了一下。

      灌完药,重新让他平躺。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床上那灰败的脸。

      几息之后,了尘师父那可怕的、拉风箱般的喘息声,似乎……稍稍平缓了一丝?虽然依旧微弱,但那种濒死的、断断续续的感觉,似乎减弱了。他青紫的嘴唇,颜色似乎也……淡了那么极其细微的一点点?

      是药力?是佛力?还是回光返照?无人敢确定。

      但希望,哪怕只是一丝丝,也如同黑暗中骤然亮起的、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所有人眼中几乎熄灭的光。

      “继续诵经。保暖。观察。”

      明澈的声音依旧平稳,但仔细听,能察觉一丝几不可察的紧绷后的松弛。他放下药碗,指尖被烫得发红。

      又过了约莫两炷香的时间,外面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净心带着哭腔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声:“来了!来了!卫生院的张医生……来了!还带了药箱!”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气喘吁吁的中年男人,被净心几乎是拖着冲了进来。是镇卫生院的张医生,明澈在义诊时见过一面,是个实在人。

      “快!医生,快看看!”

      慧明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张医生也顾不上客套,立刻放下药箱,拿出了听诊器、血压计,快速检查。听诊,量血压,翻开眼皮看瞳孔……

      “急性心肌梗塞,很严重!心率极慢,血压测不到!”

      张医生脸色严峻,迅速从药箱里拿出一个针剂小瓶和注射器,“先打一针强心针!再把硝酸甘油片含服!但这里条件太差,必须立刻送县医院!我出来时已经打电话叫了卫生院的救护车,但车旧路远,怕是不顶事!市里的急救中心联系了吗?”

      “联系了!说已经派车,但最快也要一个多小时!”

      净心忙道。

      “一个多小时……太久了!”

      张医生一边麻利地给昏迷的了尘师父注射,一边摇头,“就看这针下去,能不能撑到……”

      强心针注入。硝酸甘油片碾碎,小心放入舌下。

      又一轮紧张的等待。

      这一次,效果似乎更明显些。了尘师父的呼吸,渐渐平稳下来,虽然依旧微弱,但已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悸的濒死喘息。灰败的脸色,似乎也回了一丝极淡的血色。血压计上,终于出现了微弱但持续的波动。

      “暂时……稳住了!”

      张医生擦了把汗,长出一口气,“但非常脆弱,随时可能再恶化。必须绝对静卧,不能移动,等救护车!”

      希望,又大了一分。

      寮房里,压抑的气氛终于松动了一些。清源住持握着徒弟的手,老泪纵横。慧明等人也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明澈退到人群稍后,靠在冰冷的土墙上,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紧绷的神经,此刻才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酸痛。

      刚才那番急救,看似指挥若定,实则消耗了他巨大的心力和意志。任何一个环节出错,任何一个判断失误,了尘师父都可能就此圆寂。而了尘师父若在此时、因此事去世,对他,对整个他努力推动的新秩序,都将是致命的打击。

      现在,至少暂时稳住了。这不仅仅是救回一条命,更是稳住了寺院的“势”,挫败了(或许存在的)某些人希望借此引发更大混乱的图谋。

      他在众人心中的形象,尤其是清源住持眼中的分量,将因这次冷静果断的处置,而再次得到极大的提升。

      他睁开眼睛,目光扫过床前。清源住持正低声对张医生说着感激的话。慧明在一旁赔着笑,但眼神复杂。其他僧人,看他的目光,已与往日截然不同,充满了震惊、钦佩,甚至……一丝敬畏。

      他走到门口,对守在那里的净心低声吩咐:“去准备些热茶,给张医生和各位师父驱寒。再烧些热水备用。让斋堂准备点简单的宵夜,张医生和救护车来了,总要招待。”

      “是,师兄!”

      净心响亮地应道,看明澈的眼神,已近乎崇拜。

      明澈点点头,走出寮房。深夜的寒气,让他打了个激灵。他抬头,望向漆黑无星的夜空。

      山下的镇卫生院救护车,市里的急救车,都还在赶来的路上。了尘师父依然在生死线上挣扎。

      危机,只是暂时缓解,远未过去。

      但至少,他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和更宝贵的——人心。

      寒风卷过庭院,带着远处松涛的低吼。

      明澈拢了拢海青,朝着自己禅房的方向走去。脚步依旧平稳,只是那背影,在浓重的夜色和摇曳的灯影里,显得比以往更加挺拔,也更加……孤直。仿佛一柄刚刚淬过火、拭去血迹、寒气凛然的长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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