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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第十七章: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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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尘师父被市里赶来的急救车接走时,天色已是黎明前最沉暗的时刻。
救护车刺眼的顶灯,将寺院山门外的青石地面和几张焦虑的面孔,照得一片惨白。担架床轮子碾过门槛的声音,在死寂的凌晨显得格外刺耳。
清源住持坚持要随车同去,被张医生和明澈等人好说歹说劝住,老人本就虚弱的身体经过这一夜煎熬,已是摇摇欲坠。最终决定由慧明监院和广净师叔陪同前往医院,处理相关事宜。
救护车的警笛声再次撕裂山林的寂静,由近及远,最终消失在盘山公路的尽头,只留下车尾闪烁的红蓝光晕,在浓墨般的夜色中渐次湮灭。
山门前的人群,像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沉默地散去,各自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和惊魂未定的心神,返回冰冷的寮房。寒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未扫净的落叶,打着旋儿,发出干燥寂寞的声响。
明澈没有立刻回去。他独自站在山门内,望着救护车消失的方向,许久未动。
深秋凌晨的寒气,砭人肌骨,他只穿着那件半旧的海青,却似乎感觉不到冷。方才急救时高度凝聚、仿佛燃烧般的精神,此刻松弛下来,带来的是更深的、来自四肢百骸的疲惫,和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清醒。
他知道,了尘师父这次突发急病,不仅仅是一次单纯的医疗事件。它像一块投入本已暗流涌动的深潭的巨石,激起的回响,远比表面看到的要深远、复杂。这既是危机,也是……机会。巨大的机会。
首先,是在清源住持心中的地位。
老人今夜目睹了他从最初的慌乱中迅速镇定,到条分缕析地指挥急救,再到关键时刻力主用参附汤争取时间,最后到与医生有效对接的全程表现。住持看他的眼神,已不仅是平日的期许和考察,而是混合了震惊、依赖、后怕,以及一种近乎托付的沉重。
在住持看来,或许寺里年轻一辈中,唯有明澈,能在如此突发的、关乎生死存亡的危机面前,展现出堪当大任的沉稳、果断和智慧。尤其是,与慧明在事发之初的慌乱无措、以及后续只能做些辅助安排的表现相比,明澈的“定”与“能”,形成了鲜明对比。这对于本就对慧明近年来某些做法(把持库房、作风圆滑)有所不满、又对寺院未来充满忧虑的清源住持而言,无异于一种强烈的心理暗示和确认。
其次,是在僧众中的声望。
净心、李执事、广净师叔,以及当时在场亲眼目睹的众多僧侣、居士,他们的反应说明了一切。那种从绝望恐慌中被强行拉回,看着一个年轻同门展现出与年龄不符的、近乎冷酷的镇定与有效行动时,所产生的震撼、敬佩,以及随之而来的、不自觉的依赖和信任,是任何平时的讲经说法、温和持重都无法比拟的。这是一种基于“救命”、“挽狂澜于既倒”的、最原始也最牢固的威望积累。
经此一夜,“明澈师兄(师父)临危不乱,救了了尘师父”这样的话,必然会以最快的速度,在寺内每一个角落悄然传开,覆盖甚至冲淡之前那些关于他“冒进招祸”的流言。人心向背,往往就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发生微妙的、决定性的倾斜。
再次,是外部形象的加固。
镇卫生院的张医生匆忙上山,亲眼见到一个年轻僧人在缺医少药的困境下,凭借有限的中医知识和果断决策,为抢救生命争取了宝贵时间。这种“专业”、“有效”、“仁心”的形象,通过张医生之口,必然会反馈到山下镇子,与之前电视节目中“慈悲服务”的形象叠加,进一步巩固青林寺(以及他明澈本人)在本地民众心中的正面地位。这对于对抗慈航会的污名化攻击,无疑是又一重无形的屏障。
最后,也是对慧明势力的一次沉重打击。
慧明今夜的表现,可谓失分。先是应对山门污秽事件时的犹豫退缩,再是面对了尘急病时的惊慌失措、举措无力,与明澈的冷静指挥形成鲜明反差。虽然他仍是监院,陪同去了医院,履行了“官方”职责,但他在众人心中“能担事”、“可依靠”的形象,已大打折扣。那些原本就对他不满的僧众,此刻恐怕更加离心。而清源住持心中那杆秤,无疑会向明澈倾斜更多。这为接下来推动规约修订、以及在更广泛的寺务中争取话语权,创造了极为有利的态势。
当然,风险与机遇并存。
了尘师父病情依旧危重,能否挺过来尚未可知。若有不测,虽非明澈之过,但总归会蒙上一层阴影。慧明绝不会甘心失败,他很可能从医院回来后会反扑,或是利用他仍然掌握的库房、接待等实权,设置新的障碍。慈航会那边,也绝不会因为一次急救成功就偃旗息鼓,反而可能变本加厉。寺内保守派僧人对“变化”的抗拒,也不会轻易消失。
明澈缓缓转身,看向在晨光熹微中逐渐显露出轮廓的殿宇飞檐。古朴,沉默,历经沧桑。
他深吸了一口清冷彻骨的空气,让那份冰冷的清醒,渗透到每一个毛孔。
他知道,自己必须利用好这个“窗口期”。在舆论和人心最倾向于他、清源住持最倚重他、慧明暂时受挫的这段时间里,加快推进他的计划。
首要的,是规约修订。
急救事件,尤其是暴露出的寺内缺乏基本急救常识和药品储备的问题,正好可以作为推动“社会服务”中增加“僧众基础急救培训”、“设立常备急救药箱”等条款的绝佳理由。这既能回应现实需求,又能将“服务”理念进一步具体化、制度化。他需要尽快完善草案,在慧明从医院回来、尚未完全恢复元气和组织反扑之前,争取召开执事会,将关键条款敲定下来。
其次,是巩固和扩大“基本盘”。
除了继续笼络以净心为代表的年轻僧众,还需要争取更多中间派执事。李执事今晚表现积极,可以加深联系。广济师叔虽然圆滑,但见证了今夜之事,态度或许会有所松动。甚至可以借“探望了尘师父病情”、“商议寺内后续安排”为名,主动与清源住持进行更深入的交流,了解老人对寺院未来更具体的想法,并适时提出自己的见解和计划,争取获得更明确的支持和授权。
第三,是两条“暗线”的推进。
周慧经过今夜惊吓,依赖感必然更深。可以安排她参与一些“更有意义”的工作,比如协助整理“僧众健康档案”设想(由了尘事件引发的),或者誊写新的规约条款草案,让她感觉更深入核心。同时,要给予更细致的情感关怀,巩固这种依赖。
林薇那边,可以借“了尘师父病重,寺内需加强应对突发情况能力”为由,询问她是否认识可靠的医疗器材或药品供应商,哪怕只是咨询,也能延续联系,并让她感觉被需要、被信赖。或许,还可以在她下次送来窗棂修缮报价时,与她进行一次更深入的交谈,了解她生意的具体困难,试探性地看看能否通过自己的关系(比如请叶晚晴帮忙留意,或者介绍给李执事认识的可能需要家具的客户)提供一点微小但实际的帮助,将关系从“精神引导”向“利益互助”层面深化。
第四,是对外。
需要与叶晚晴保持联系,但不必主动提及急救细节,以免显得刻意。可以等她可能从张医生或其他渠道听说后,来电询问时,再“轻描淡写”地提及,重点突出寺内团结一心、共度难关,以及缺乏医疗条件的无奈,为未来可能的“求助”或“呼吁”埋下伏笔。对慈航会,则需更加警惕,加强防范,尤其是要提醒与寺院交好的山下老人,注意安全,发现异常及时通报。
思路逐渐清晰。虽然疲惫,但一种混合着巨大压力、高度兴奋和冰冷计算的情绪,在他胸中涌动。他仿佛能看见,面前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因为今晚这颗“棋子”的落下,局势正在朝着对他有利的方向倾斜。他要做的,是抓住这稍纵即逝的优势,步步为营,将优势转化为胜势。
天边,终于泛起了一丝鱼肚白。深蓝的夜空开始褪色,转为一种清冷的蟹壳青。远处山峰的轮廓,在晨曦中一点点清晰起来。
钟楼那里,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动静——负责撞晨钟的僧人,已经起身了。
明澈最后望了一眼医院的方向,然后转身,迈着依旧平稳但略显沉重的步伐,走向自己的禅房。他需要抓紧时间,在天亮前,在早课开始前,稍微合眼休息片刻。接下来的一天,乃至接下来的许多天,都将需要他全神贯注,投入这场关乎寺院未来、也关乎他自身道路的、无声却激烈的博弈之中。
当他推开禅房那扇单薄的木门时,第一记晨钟,恰在此时,沉沉地撞响。
“咚——!”
声音浑厚悠长,穿透渐明的天色和凛冽的晨风,一如既往,仿佛能荡涤一切昨夜的惊惶、疲惫与算计。
明澈在门槛内停了一瞬,没有回头。
然后,他反手轻轻关上了门,将钟声,连同外面那个正在苏醒的、充满变数与机遇的世界,暂时隔绝在外。
禅房里,黑暗尚未完全褪去。他摸索着走到床边,和衣躺下,拉过冰冷的薄被。
闭上眼睛,脑海中却依旧清晰地浮现出急救时的每一个细节,众人脸上的每一种表情,以及接下来需要推进的每一项计划。
他没有立刻睡着,只是在绝对的寂静和熟悉的黑暗中,让身体和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弛下来,积蓄着迎接新一天、新一轮较量的力量。
窗外的天色,在钟声的余韵里,一点点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