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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拘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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砸门声一声紧似一声,像鼓槌擂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开门!听见没有?再不开门我们采取措施了!”
殿里的僧人们像被冻住了,维持着各种僵硬的姿势。几个年轻沙弥脸色煞白,眼神慌乱地互相瞟着。年长些的,则竭力保持着镇定,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发抖的手指出卖了他们。慧明监院咽了口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看向清源住持。
清源住持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片灰败里凝出了一点沉重的决断。他没说话,只是朝殿外抬了抬手。
慧明像是得到了指令,定了定神,扯了扯身上有些凌乱的海青,快步向殿外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但在跨出殿门的那一刻,又强行稳住了。
明澈跟在僧众的最后,也走了出去。晨光已经彻底铺满了庭院,青砖地反射着冷白的光,那口荷花缸里的薄冰化开了一些,水面泛着细碎的亮斑。空气里的寒意并未散去,反而因为这不速之客的到来,更添了几分凛冽。
山门那里,两扇厚重的朱漆木门已经打开了一道缝。慧明正堵在门口,背对着里面,看不见表情,但能听到他赔着笑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紧张和讨好:
“警察同志,警察同志……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的,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一个硬邦邦的男声打断了他,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回旋余地,“我们是城关派出所的。你们寺里是不是有个叫慧能的僧人?俗名王建军。”
门外的对话清晰地传进来。庭院里的僧人们一阵低低的骚动,像被风吹过的草丛。
慧能?王建军?
明澈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目光越过前面光溜溜的后脑勺,看向门口。他能看到慧明宽厚的后背,和门外隐约露出的深蓝色警服的一角。
“有……是有个慧能。”慧明的声音更低了,带着迟疑,“他……他犯什么事了?”
“什么事?”另一个年轻些的警察声音插了进来,带着点不耐烦,“昨晚十点左右,县城‘悦来宾馆’203房间,涉嫌□□,被我们当场抓获。人赃并获,他自己也承认了。别废话了,人呢?叫他出来,跟我们回去接受调查!”
“轰——”
就像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池塘。虽然早有预感,但当“□□”两个字如此赤裸裸、如此粗粝地被抛进来时,所有的压抑、猜测、不安,瞬间被点燃,炸开。僧人们再也忍不住,交头接耳的“嗡嗡”声顿时响成一片。
“嫖……□□?”
“慧能师兄?他?怎么可能!”
“昨晚……他好像是不在……”
“悦来宾馆……那不是……”
惊愕,怀疑,鄙夷,恐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秘而不宣的兴奋,混杂在低语声中。几张年长的面孔涨红了,又迅速褪成惨白。有人摇头叹息,有人别过脸去,有人则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清源住持不知何时也走了出来,站在大殿前的台阶上。他没有看门口,而是微微仰着头,看着屋檐一角那片被晨光染成淡金色的天空。阳光落在他脸上,沟壑纵横,每一道皱纹里都盛满了沉重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东西——是痛心?是失望?还是早已预见的麻木?他披着的暗红色祖衣,在光线下红得刺眼,像一道还未凝结的伤口。
慧明的声音带着哭腔,还在试图挽回:“警察同志,这……这肯定有误会!我们慧能一向老实本分,他……他肯定是被人陷害了!我们寺院管理很严格的,他不可能……”
“证据确凿。”年长的警察根本不吃这一套,声音冷硬得像石头,“执法记录仪拍了,笔录做了,他自己也认了。我们今天来,一是按程序通知你们寺院负责人,二是带他回去做进一步处理。人,现在必须跟我们走。”
话音落下,短暂的沉默。只有山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轻响。
然后,人群后面,传来一阵更加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的喘息。
所有人都回过头。
慧能来了。
他走得跌跌撞撞,身上还穿着那件半新不旧的海青,只是皱得厉害,下摆还沾着几点泥渍,像是在哪里摔了一跤。他手里捏着半个没吃完的白面馒头,大概是刚从斋堂出来,听到动静匆匆赶来。他的脸,是一种失去血色的惨白,嘴唇哆嗦着,没有一丝人色。那双平时总是带着笑意的圆眼睛,此刻瞪得老大,里面空空洞洞,满是茫然和巨大的恐惧,像是还没完全从睡梦中惊醒,就被拖进了最可怕的梦魇。
“师……师父?”他看到了台阶上的清源住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声音嘶哑地喊了一声,踉跄着就想往前扑。
两个警察已经侧身从慧明身边挤了进来,站在了庭院里。深蓝色的制服,银亮的警徽,黑色的武装带,皮靴踩在青砖上发出沉实的声响。他们和这古旧的寺院、灰色的僧衣、惶恐的光头,构成了无比突兀又极具压迫感的画面。
年长的警察目光锐利地扫过人群,最后定格在慧能身上,上下打量了一下:“你就是慧能?俗名王建军?”
慧能像被钉住了,僵在原地。手里的馒头“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青砖上滚了两圈,停在明澈脚边不远处,沾满了尘土和几片枯黄的槐叶。
“……是。”他的声音细若蚊蚋,带着剧烈的颤抖。
“这是传唤证。”警察从随身的文件夹里抽出一张纸,亮了一下,语气没有任何波澜,“你涉嫌违反《治安管理处罚法》,现在依法传唤你到派出所接受询问。跟我们走一趟吧。”
“不……不是……我……”慧能语无伦次,求助般地看向清源住持,又看向慧明,最后目光扫过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平日里和善的、恭敬的、玩笑的脸,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隔膜,眼神复杂,有惊骇,有嫌恶,有怜悯,更多的是一种急于划清界限的闪躲。
他猛地崩溃了。
“师父——!”他发出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哭喊,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膝盖砸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涕泪横流,朝着清源住持的方向伸出双手,像是要抓住最后一根浮木,“师父!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那一次!我就……我就鬼迷心窍啊师父!你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的哭喊嘶哑绝望,在清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刺得人耳膜发疼。海青的下摆拖在地上,沾满了泥土和灰尘。他脸上眼泪鼻涕混作一团,平日那张总是笑嘻嘻的圆脸,此刻扭曲得不成样子。
清源住持终于动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目光从天空收回,落在了跪趴在地、狼狈不堪的慧能身上。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鄙夷,只有一种深重的、几乎要将人压垮的疲惫,和一种明澈看不懂的、近乎悲悯的痛楚。
然后,在慧能的手即将触碰到他僧鞋的前一刻,清源住持,向后退了半步。
很小的一步。
但在这个死寂的、所有人目光聚焦的庭院里,这一步,无异于雷霆万钧。
慧能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他抬着头,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眼泪还挂在腮边,混合着鼻涕和尘土。他看着住持,眼睛里最后一点希冀的光,像风中的残烛,倏地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空洞和绝望。
那空洞,比刚才的恐惧,更让人心头发冷。
“带走。”年长的警察不再废话,对同伴示意了一下。
年轻警察上前,伸手抓住了慧能的手臂,把他从地上拖了起来。慧能没有反抗,整个人像被抽去了骨头,软绵绵的,任由警察架着。他只是扭着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清源住持,盯着那个他叫了十几年“师父”的老人,盯着那件暗红色的、曾经代表庇护和庄严的僧衣。
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发出几个破碎的音节。
两个警察架着他,转身向山门走去。慧能的腿脚使不上力,几乎是半拖在地上,深褐色的海青下摆扫过地面,留下一道凌乱的、污浊的痕迹。清晨的阳光照在他光溜溜的、青白的后脑勺上,那几颗戒疤格外醒目,像某种残酷的烙印。
他们穿过庭院,穿过呆立的人群,走向敞开的山门。
就在即将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慧能忽然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回头,目光扫过人群,最后,竟落在了明澈身上。
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对上了明澈平静无波的视线。
慧能的嘴唇剧烈地哆嗦起来,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却比哭还难看。他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嗬嗬的声响,像是濒死野兽的哀鸣。
然后,他就被拖出了门。朱漆大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他的身影,也隔绝了那凄厉的、渐渐远去的哭喊。
“……救我……师父……救……”
声音终于听不见了。
警车引擎发动的声音传来,那刺耳的警笛没有再拉响,但轮胎碾过山道碎石的声音,依旧清晰可闻,慢慢远去,最终消失在群山之间。
庭院里,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
比之前更沉重,更粘稠,几乎要凝成实体,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地上,那只沾满尘土的馒头,孤零零地躺在青砖缝里。几只早起的蚂蚁发现了它,正试探着爬上去。
清源住持依旧站在台阶上,背对着众人,望着山门的方向。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台阶上,暗沉沉的。他没有说话,只是站着,像一尊突然失去了所有彩绘的泥塑。
慧明监院擦了擦额头上不知何时冒出的冷汗,喉咙里发出一声干咳,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转过身,面对着鸦雀无声的僧众,挥了挥手,脸上的肌肉勉强挤出一个僵硬的、试图安抚的表情,声音却干涩嘶哑:
“散……散了!都散了!该干嘛干嘛去!还杵在这儿干什么!”
没有人动。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刚才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里,没回过神来。或者,是不知该如何反应。
“听见没有!”慧明提高了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恼羞成怒,“早斋不吃了?今日的功课不做了?散了!”
人群这才开始缓慢地、无声地移动起来。僧人们低着头,互相避让着目光,脚步匆匆,像是要逃离这个令人难堪的现场。他们三三两两地散去,走向斋堂,走向禅房,走向后院的菜地。低低的议论声重新响起,像夏夜池塘里压抑的蛙鸣。
“……真去了啊……”
“平时看着挺老实……”
“知人知面不知心……”
“这下完了,被抓现行,寺里的脸往哪儿搁……”
“通知周边寺院……以后还怎么……”
声音飘进明澈的耳朵里,字字清晰,又字字冰冷。他站在原地,没有动。目光落在地上那只馒头上。蚂蚁越来越多,黑压压的一小片,正努力想把这块比它们身体大千百倍的食物搬走。
他想起昨晚慧能塞给他的那包酥糖。油纸粗糙的触感。甜腻的香气。还有慧能笑嘻嘻的脸,和那句“不像个活人”。
现在,慧能像个“活人”了。一个哭喊、挣扎、绝望、被拖走的“活人”。
一次。就一次。
明澈抬起脚,布鞋底轻轻碾过那只馒头。馒头已经冷了,变硬了,在他脚下发出细微的、黏软的破裂声。蚂蚁四散奔逃。
他收回脚,转身,朝着斋堂的方向走去。
粥应该快凉了。
路过钟楼时,他停下脚步,仰头看了一眼那口悬挂着的巨大铜钟。钟身沉默着,在越来越亮的晨光里,泛着幽暗的、青铜色的光。钟身上铸刻的经文模糊不清,只有岁月留下的深色锈迹。
晨钟已经敲过了。
他继续往前走。布鞋踩在青砖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身后,清源住持终于转过了身。老人看着瞬间空荡下来的庭院,看着地上那道被拖拽出的污痕,看着紧闭的山门。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嘶哑,却异常清晰地传到了还没走远的明澈耳中:
“佛门清净地,戒律是根本。”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用尽了力气:
“淫为第一重戒,破者如断多罗树心,不可复生。”
山风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那道污痕上。
“今日午斋后,”清源住持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决断,“全体僧众,大殿集合。”
他的目光,似乎扫过了明澈的背影。
“商议对慧能……依法依律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