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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羯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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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阳光,失去了清晨的锐气,变得惨白而虚弱,斜斜地从大殿高高的窗棂射进来,在青砖地上切割出几块明晃晃的光斑,却又照不透殿宇深处的幽暗。光与暗的交界处,灰尘在无声地翻滚,像无数细小的、挣扎的生命。
全寺二十七位僧人,一个不少,按照戒腊(出家年限)长幼,分列两侧,跪坐在褪了色的旧蒲团上。深褐、灰褐、黑褐的海青,在昏暝的光线里,连成一片沉郁的、近乎凝固的色块,像深秋池塘里枯萎的、纠缠在一起的水草。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压得低缓绵长。只有殿外偶尔传来一两声寒鸦嘶哑的啼叫,划破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更添几分凄凉。
清源住持跪坐在佛像正下方的中央主位,那件暗红色的祖衣,此刻红得惊心,仿佛吸纳了殿内所有的昏暗,化作一团凝固的、沉甸甸的血色。他面前的地上,摊开放着一本深蓝色布面、线装的《四分律》。书页泛黄卷边,边缘被摩挲得起了毛,像老人手上的皮肤。书页翻开的地方,密密麻麻的竖排繁体字,如同蛰伏的黑色蚁群。
慧明监院跪坐在清源右下首,位置仅次于住持。他垂着眼,肥胖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腕上一串深棕色的檀木念珠,珠子摩擦,发出极其细微的、单调的“窸窣”声。他的眼皮耷拉着,遮住了大半眼珠,但偶尔撩起的一线目光,却锐利而快速地扫过对面或身侧的僧人,最后,在明澈身上停留了微不可察的一瞬。
明澈跪坐在清源左下手,略靠后的位置。他面前摆着一张矮几,上面摊开一个硬壳的牛皮纸笔记本,纸张粗糙泛黄。一支老式的英雄牌钢笔,吸饱了蓝黑墨水,笔尖闪着冷光,悬在纸面上方,凝然不动。他的坐姿端正,背脊挺直,脖颈微垂,是标准的禅坐姿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有那双眼睛,在长而密的睫毛掩映下,沉静地注视着前方空处,仿佛入定,又仿佛在等待着什么。
空气里有陈年香灰和木头朽坏混合的味道,还有一种更隐秘的、属于人体聚集的微温与紧张带来的、若有若无的汗味。
脚步声从殿外传来,沉重,拖沓,带着锁链般的滞涩。
两个执事僧人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搀半架着,将慧能带了进来。他已经换下了那身海青,穿着一套廉价的、深蓝色带白条纹的运动服,布料皱巴巴的,像是匆忙间从箱底翻出来的,颜色在这肃穆灰暗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眼和不合时宜。头发被剃光了,不是僧人受戒时那种圆润光滑的剃度,而是仓促的、近乎粗暴的推剪,留下青白色的头皮,还有几道隐约的红痕。他脸色灰败,眼窝深陷下去,周围一圈浓重的乌青,嘴唇干裂起皮,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勉强维持着人形的壳。
他被带到殿中央,对着清源住持的方向。两个执事僧人松开手,退到一旁。慧能的腿似乎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晃了一下,然后“噗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去,膝盖撞击青砖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沉闷、响亮。
他没有抬头,只是盯着眼前一小块地面,那里有一道深深的砖缝。他的肩膀在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身刺眼的运动服随着颤抖,布料摩擦,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慧能。”
清源住持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比平时更加低沉沙哑,却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子,缓缓刮过大殿的每一寸空气,刮过每个人的耳膜和心头。
慧能猛地一颤,像是被这声音烫到了。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望向座上的老人。眼神涣散,瞳孔里映着佛像前那盏电子莲花灯惨白的光,空洞得可怕。
“警方提供的材料,”清源住持的声音平稳地继续着,没有起伏,没有情绪,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寺里,已经看过了。”
他顿了顿,目光扫向旁边。
那里放着一台小型便携投影仪,连接着笔记本电脑。操作投影仪的,是寺里最年轻、也最懂这些电子设备的沙弥净心。净心的手在发抖,脸色比慧能好不了多少,眼睛根本不敢看殿中央跪着的人。
“执法记录仪的视频片段,”清源住持的目光重新落回慧能脸上,那目光像冰层下的深水,寒冷刺骨,“也请各位师兄弟,一同观看。”
“以明是非。”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很慢,很重。
“不——!!!”
一直像泥塑木雕般的慧能,突然爆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嘶吼。他猛地向前扑去,不是扑向住持,而是扑向那台投影仪,眼睛里爆发出巨大的、纯粹的恐惧,仿佛那机器是择人而噬的妖魔。
“师父!不要!不要放!我认!我都认!我错了!我该死!求求您!别放……别放啊——!!”
他磕下头去,额头重重地、一次又一次地撞击在坚硬的青砖地面上。
“咚!咚!咚!”
沉闷的、令人牙酸的撞击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每一声,都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口上。
青砖很快沾染上暗红色的湿痕,分不清是汗,是泪,还是血。
清源住持没有看他,甚至没有因为他的哭喊和磕头而有丝毫动容。老人只是对操作投影仪的净心,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净心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手指颤抖着,按下了播放键。
光幕亮起,投在对面一块临时挂起的白色幕布上。
画面晃动得厉害,光线昏暗,充斥着噪点。是夜间,一条宾馆走廊,铺着劣质的暗红色地毯。嘈杂的人声,女人的尖叫,男人的喝骂。镜头摇晃着推进,对准一扇门牌号模糊的房门。然后,门被撞开。
光线涌入房间,照亮一片狼藉。一个赤着上身、只穿着一条灰色短裤的微胖男人,惊慌失措地回过头来——脸部被打上了马赛克,模糊一团。但那一身白花花的肥肉,那光头上熟悉的、圆点状的戒疤,还有胡乱扔在床边地板上的、那件深褐色的、每个青林寺僧人都认得的海青……
一切,都不言自明。
画面切换。变成了一个狭小的、四面白墙的房间。简陋的桌子,后面坐着穿警服的人。慧能——这次没有马赛克了——低着头,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绞得发白。他穿着那身运动服,头发凌乱,整个人缩成一团。
“……就一次,真的就一次……给了三百块钱……”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嘶哑,断续,“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同志,给我次机会……千万别告诉寺里……”
视频不长,只有几分钟。
播完了。
净心抖着手按了停止键。光幕暗下去,变成一片令人心慌的惨白。投影仪散热风扇的嗡嗡声,此刻显得异常响亮。
大殿里,死一般的寂静。
比之前更甚。仿佛连空气都凝固了,变成了一块沉重的、透明的冰,压在每个人的头顶,胸口,让人喘不过气。
只有慧能压抑的、断续的呜咽,和额头继续撞击地面的闷响。
“咚……咚……”
青砖上的湿痕扩大了,颜色更深,更暗。
明澈握着钢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笔尖悬在笔记本空白的纸页上,一滴饱满的蓝黑色墨水,凝聚在铱金点上,将落未落。
视频里那些晃动模糊的画面,像带着毛刺的钩子,勾扯着他脑海里的某些碎片——慧能昨晚塞给他酥糖时笑嘻嘻的脸,那包粗糙油纸的触感,那句“不像个活人”……和眼前这个额头渗血、抖如筛糠、穿着刺眼运动服的躯体,重叠,撕裂,再重叠。
胃部传来一阵细微的、冰冷的抽搐。不是为了慧能,或者说,不全是。是为了眼前这幅图景本身——这种公开的、毫无遮掩的、将一个人最不堪的欲望和狼狈彻底撕开、暴露在青天白日、同修众目之下的场景。是为了这种冰冷、坚硬、不容分说的程序。
他抬起眼,目光极快、极轻地扫过两侧。
有人别过了脸,不忍再看。是首座慧觉,那个古板严厉的老僧,此刻他枯瘦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念佛号。
有人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僵直的线,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拳头。那是戒律院的执事,平日就以铁面著称。
也有人,比如慧明监院,眼皮依旧耷拉着,捻动念珠的手指甚至恢复了平稳。只是他脸上那层油光,在透过窗棂的惨白阳光下,显得更加腻亮,像覆盖了一层冰冷的蜡。
“根据《四分律》卷第一。”
清源住持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微微向前倾身,枯瘦的手指按在摊开的《四分律》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石坠地:
“‘若比丘,行□□法,乃至共畜生,是比丘波罗夷不共住。’”
他抬起眼,目光如古井深处千年不化的寒冰,落在殿中央那个蜷缩颤抖的身影上。
“波罗夷,断头罪。不可忏,不可救。”
他顿了顿,让这几个冰冷的字眼,在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回荡,砸进每个人的心里。
“慧能,你可知?”
慧能不动了。也不再磕头。他只是瘫软在那里,像一摊被抽去了所有骨头的烂泥。只有肩膀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耸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那身刺眼的运动服,此刻被汗水、灰尘和暗红的血渍浸染,肮脏而狼狈。
“又,依本寺《共住规约》第三条,”清源住持继续道,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僧众若有犯国法、破根本戒者,经僧团羯磨(会议表决),应逐出寺门,收回戒牒,并通报本地佛教协会及相关寺院。”
他合上了那本深蓝色的《四分律》。书页合拢,发出轻微的“啪”的一声,在这寂静中,却如同惊雷。
“今日召集大众,行羯磨法。”他的目光,缓缓扫过两侧黑压压的人头,“就僧人慧能,犯淫戒一事,商议处置。”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一瞬,冰冷,沉重,带着无形的压力。
“各位师弟,”
他缓缓问。
“可有话要说?”
沉默。
令人难堪的、几乎要凝出冰碴的沉默。只有慧能压抑的抽泣声,细微而绝望,像垂死小兽的哀鸣。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窗外的光线似乎又偏移了一些,殿内的阴影变得更浓重。
“咳。”
一声干咳打破了死寂。
是慧明监院。他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下来,抬起眼皮,目光先是在清源住持脸上停了停,然后转向众人,最后,落在了瘫软的慧能身上。他清了清嗓子,开口了,声音圆滑,带着一种试图调和却又难掩精明的腔调:
“住持,各位师兄弟。”
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
“慧能犯戒,事实清楚,证据确凿。”他微微摇头,脸上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实在是……令人痛心疾首!国法在上,教规在前,按律处置,本是应当,天经地义。”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缓和,甚至带上了一丝悲悯:
“不过嘛……慧能在我们青林寺,也十几年了。洒扫庭院,早晚功课,迎来送往,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次……唉,年轻人,血气方刚,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是否……能否念在他往日勤勉,又是初犯,网开一面,从轻发落?”
他看向清源住持,又看向几位年长的执事:
“比如,留寺察看,以观后效?重重责罚,让他深刻悔过便是。一来,体现我佛慈悲,给出家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二来,也免得……显得我们太过严苛,不近人情。”
他说完,目光扫过众人,尤其是在几位平日与他走得近的执事脸上多停留了一瞬。那几人接收到目光,脸上露出犹豫、思索的神情,有人微微颔首,有人嘴唇微动,似乎想附和。
“慧明师兄此言差矣!”
一个苍老、沙哑,却异常坚定严厉的声音响起,像一块棱角分明的石头,砸碎了慧明刚刚营造出的那点“温情”气氛。
是首座慧觉。他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那双深陷在皱纹里的眼睛,此刻锐利如鹰隼,直直刺向慧明。他身形干瘦,此刻却挺得笔直,如同一株风雪中屹立的枯松。
“戒律如山,岂是儿戏?!”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但每个字都咬得极重,“淫为根本大戒,五逆重罪之首!一犯即不可收,如人断头,岂有再接之理?!《四分律》明载,‘波罗夷者,譬如断人头,不可复起’!今日若为一人徇情,破此先例,以后戒律何以立威?寺院何以清净?僧众何以自持?!”
他越说越激动,干枯的手指向瘫软的慧能:
“‘从轻发落’?从何轻起?!律中可有一字说‘初犯可轻’?可有一字说‘有功可抵’?!若今日对他慈悲,便是对戒律残忍!便是对这大殿之上历代祖师残忍!便是对天下信众眼中佛法清净残忍!”
慧觉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金石般的铿锵,和他剧烈起伏的瘦削胸膛形成鲜明对比。他死死盯着慧明,目光如电:
“慧明!你身为监院,掌管寺规,岂可因私废公,因情废法?!”
慧明的脸色沉了下来,那层油光似乎都黯淡了些。他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但面对慧觉引经据典的厉声诘问,一时竟有些语塞。
清源住持一直沉默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泥塑。直到慧觉话音落下,殿内再次陷入只有慧能微弱抽泣的寂静时,他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先落在慧明身上,又转向慧觉,最后,落在了跪坐在侧后方的明澈身上。
那目光很沉,很复杂,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里面翻涌着疲惫、痛心、决断,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寻求某种支撑或确认的意味。
“慧明所言,非全无道理。”清源住持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寺规亦讲‘慈悲为怀’。”
慧明神色一松。
“然,”清源住持话锋一转,目光如古潭寒水,扫过众人,“慧觉所言,更是根本。戒律不立,僧团不存。”
他顿了顿,看向明澈:
“明澈。”
被点到名字,明澈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他抬起头,迎住住持的目光。那目光里的重量,几乎要将他压垮,但他稳稳地接住了,眼神清澈平静。
“你记录。”清源住持说,然后,微微颔首,“也说说你的看法。”
“唰”的一下,所有的目光,瞬间全部聚焦到了明澈身上。
年轻的、过于安静的、平日里只管诵经功课、几乎从不参与这等核心事务的弟子。
慧明的目光带着审视,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他希望这个住持眼前的“红人”,能说些“圆融”的话。慧觉的目光则带着期待,甚至是一丝急切——他希望这个年轻一辈中难得的“持戒清净”者,能支持他的“严正”。
明澈放下了手中一直悬着的钢笔。笔尖那滴饱满的墨水滴落,在粗糙的纸页上洇开一小团深蓝,像一只突然睁开的、幽暗的眼睛。
他双手合十,置于胸前,微微欠身。动作舒缓,姿态恭谨。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和他领诵时一样,平稳,清晰,一字一字,像溪水流过卵石:
“住持,各位师父。”
他略作停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回清源住持脸上。
“弟子以为,律法戒规,是寺院立足之本,如大殿梁柱,不可动摇。”
慧觉微微颔首。慧明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今日,”明澈继续,语速不疾不徐,“若为一人徇情,梁柱生虫,他日风雨来袭,大厦恐有倾覆之危。此例一开,后患无穷。戒律之严,正在于此。”
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超越年龄的冷静和笃定。慧觉脸上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
“然,”明澈话锋微转,目光垂落,看向了殿中央那蜷缩颤抖的身影,声音低了几分,似乎带上了一丝不忍,“佛亦说慈悲。慧能师兄……”
他念出这个名字时,声音里并无多少情感,只是平静地陈述:
“……已知其错,痛悔不已。视频之中,嚎哭叩首,其情可悯。逐出山门,是依律而行,是维护僧团清净,弟子无异议。”
他抬起头,重新看向清源住持,眼神干净,带着少年人似乎不该有的、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诚挚的悲悯:
“但是否……可稍存一丝余地?比如,依律收回戒牒、僧衣,令其离寺,以儆效尤。但‘通报’一事……”
他再次停顿,似乎在斟酌词句:
“是否可暂缓?或……只通报本埠佛协,而不广而告之?让他离寺后,尚有一条生路可走,不至于……走投无路,彻底沉沦。这也算……我佛门最后一点慈悲念想。”
他说得恳切,眼神清澈见底,仿佛真的只是出于同修之谊,不忍见其绝境。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有明澈清朗的声音,和慧能越来越微弱的呜咽。
清源住持深深地看着他,那目光似乎要穿透他的皮肉,看进他的骨子里去。良久,老人极轻、极缓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东西——失望?了然?还是无可奈何的决绝?
“明澈,”他的声音更加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斩钉截铁,“你心善。但规矩,就是规矩。”
他重新看向众人,目光恢复了一贯的沉肃:
“通报,不是为了绝他生路,是为了维护僧团清净,防止此类事在他处再发,玷污我佛门声誉。此例一开,后患无穷。今日不严,明日破戒者便可心存侥幸;今日不通告,他日其他寺院收留,便是助长此风。非我佛门无情,实是护法不得不严。”
他不再看明澈,也不再看瘫软的慧能,目光扫过两侧黑压压的僧众,沉声道:
“既无其他异议,现在,就行羯磨表决。”
他缓缓举起右手,枯瘦的手指并拢:
“同意依《四分律》及本寺《共住规约》,将僧人慧能‘摈出’(开除僧籍),收回戒牒、僧衣,并通报本地佛教协会及相关四方丛林者,”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如同古钟震响:
“请合掌!”
“啪!”
第一个合掌的,是慧觉。他几乎在住持话音落下的同时,就重重地将双掌合在胸前,手指并拢,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闭着眼,嘴唇紧抿,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决绝。
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合掌的声音陆续响起,像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开始稀疏,然后变得密集。
有人合得很快,毫不犹豫。有人合得很慢,手掌相触时,甚至带着一丝颤抖。有人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仿佛那有千斤重。有人则望向住持,又迅速垂下眼帘。
慧明监院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他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清源住持毫无表情的脸,又看了看瘫在地上、已然无声无息的慧能,最后,目光在几位与他交好的执事脸上掠过。那几人有的已经合掌,有的还在犹豫。慧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终于,也缓缓地,将那双肥厚的手掌,合在了一起。
“啪。”
声音不大,却像最后的定音。
明澈是最后一个合掌的。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双手抬起,掌心相对,指尖轻触,然后缓缓合拢。没有声音。只是安静地,将手掌合在了胸前。他的目光低垂,看着自己合十的指尖,看着那滴落在笔记本上、已然干涸成一小块深蓝污渍的墨点。
二十七位僧人。二十七双手掌。
全部合十。
如同一片突然竖起的、沉默的、冰冷的墓碑林。
清源住持的目光,缓缓扫过这片“墓碑林”,每一个合掌的人,都在他目光扫过时,身体微微一僵。最终,他的目光落回殿中央。
慧能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颤抖。他维持着跪趴的姿势,脸埋在臂弯里,看不见表情。只有那身刺眼的运动服,还在随着他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
“大众意同。”清源住持的声音,没有任何情绪,像在宣读一份与自己无关的文书,“通过。”
他转向那两个一直垂手侍立在一旁的执事僧人:
“依羯磨决议,执行。”
两个执事僧人身体一凛,快步上前。
一人走到慧能身边,弯腰,伸手探入他怀中——那里本该是存放戒牒的贴身之处。慧能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却没有反抗。执事僧人摸索片刻,掏出一个深蓝色布面、巴掌大的硬皮小本。那就是戒牒,一个僧人出家受戒的凭证,身份的证明。
执事僧人直起身,面向清源住持,双手托着戒牒。
清源住持点了点头。
执事僧人深吸一口气,双手捏住戒牒的两端。
“嗤啦——!”
清脆的、布帛撕裂般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尖锐得刺耳。
深蓝色的小本,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执事僧人将撕毁的戒牒,轻轻放在了慧能面前的地上。那两半残破的布面,像两只折断的蓝色翅膀,瘫在青砖上,沾上了灰尘和隐约的血渍。
另一人则拿起了那件被扔在角落、沾满尘土的深褐色海青。他抖了抖,灰尘在光线中飞舞。然后,他将海青折叠好,沉默地拿在手中。
慧能依旧没有动。他没有看撕碎的戒牒,也没有看被拿走的海青。他像是已经死了,或者,魂魄早已离开了这具躯壳。
清源住持不再看地上的人。他缓缓站起身,因为久跪,身形微微晃了一下,旁边的慧明下意识想去搀扶,被他轻轻摆手制止。他站直了,那暗红色的祖衣垂落,遮住了他微微颤抖的腿。
“散了吧。”
他说。声音疲惫到了极点,也冰冷到了极点。
“各自警醒。”
说完,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一步一步,朝着大殿后方他的禅房走去。脚步有些蹒跚,背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异常苍老,孤独。
僧人们像是被解除了定身咒,开始无声地、迅速地起身。蒲团被带起,发出轻微的摩擦声。没有人说话,甚至没有人敢大声呼吸。他们低着头,匆匆从慧能身边走过,目光躲闪,仿佛那地上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摊令人避之不及的秽物。
慧明监院也起身,他看了一眼地上的慧能,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也快步离开了。他的背影,竟也有些佝偻。
大殿很快空了下来。只剩下明澈,还跪坐在原地。
还有殿中央,那个穿着刺眼运动服、对着两片撕碎的戒牒、如同泥塑的身影。
明澈缓缓松开合十的手掌。指尖有些冰凉。他拿起矮几上的钢笔,拧上笔帽。笔帽与笔身旋紧时,发出轻微的“咔嗒”声。
他翻开笔记本新的一页,笔尖落下,墨水在粗糙的纸面上洇开。他写得很快,很稳:
“癸卯年十月初九。午时。僧慧能,破淫戒,证据确凿。依《四分律》及本寺规约,经全体僧众羯磨表决,一致通过:执行‘摈出’。收回戒牒,即日离寺。并通报。”
写到这里,他笔尖顿了顿,然后另起一行,补上两个字:
“执行。”
他合上笔记本。硬壳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站起身,膝盖因为久跪而有些酸麻。他活动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向殿中央。
慧能还是没动。
明澈看着他。看着他那身与这古朴大殿格格不入的运动服,看着他那颗青白的光头上刺眼的戒疤,看着地上那两片残破的深蓝色。
然后,他转身,也朝着殿外走去。
布鞋踩在青砖上,声音很轻。
走到殿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其嘶哑的、不成调的、仿佛从破碎的肺叶里挤出来的声音:
“我错了……”
“我就错了一次啊……”
“一次……”
声音越来越低,最终消散在空旷大殿的阴影里,如同一声幽魂的叹息。
明澈的脚步,在门槛处,微微一顿。
一次。他想。
一次,就够了。
他抬起脚,跨过高高的木制门槛。殿外的阳光,明晃晃的,有些刺眼。风起了,吹动殿檐下悬挂的风铃,叮叮当当,声音清脆,却空洞。
他走下台阶。青石台阶被午后惨白的阳光晒得有些温热。
他抬起头,眯眼看了看天空。天色湛蓝,没有一丝云。
他朝着寮房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手在宽大的僧袖里,不由自主地,微微握紧。指甲陷进掌心柔软的皮肉里,传来清晰而细微的刺痛感。
那刺痛,让他混沌的思绪,骤然清晰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