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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第三十一章:逆鳞 ...

  •   大雪在第五日的黎明前,终于停了。

      风也仿佛耗尽了最后的气力,偃旗息鼓。天地间,只剩下一种被过度漂洗后的、死寂的苍白。积雪反射着惨淡的天光,刺得人睁不开眼。屋檐下挂着冰凌,粗如儿臂,在偶尔滴落的雪水敲击下,发出空洞而危险的“嗒、嗒”声。气温并未回升,反而因为雪停而显得更加酷寒,那是种凝固的、沉滞的、仿佛能冻结时间的冷。

      青林寺从深及膝盖的雪被中挣扎出来,像一头刚刚结束冬眠、却依旧被冻得僵硬的巨兽,沉默地喘息着,每一块瓦片、每一根梁柱,似乎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僧众们被组织起来,进行灾后清理——主要是加固被积雪压得嘎吱作响的屋顶,疏通被冰雪堵塞的排水沟,以及开辟出几条通往山门、斋堂、水井等关键地点的、勉强可容一人通行的狭窄雪道。

      体力劳动带来了短暂的热量,也驱散了一些心头的阴霾。但更深的、结构性的困境,并未因雪停而有任何改善。炭火依旧紧缺,口粮依旧匮乏,寺内压抑紧绷的气氛,在经历了几日极致的严寒困苦后,非但没有缓和,反而像一张被拉到极限的弓弦,更添了几分脆弱的、一触即发的张力。

      明澈参与了屋顶的加固。他和几个年轻僧人,用长杆小心翼翼地捅掉大殿、藏经阁等主要建筑屋脊上过厚的积雪。这是个危险的活计,脚下是滑溜的、覆盖着坚冰的瓦片,稍有不慎就可能摔下。明澈做得很专注,动作稳健,仿佛完全沉浸在眼前的技术性工作中。但他的眼角余光,始终留意着寺院的几个关键方位。

      他看到,慧明监院裹着厚厚的棉袍,站在庭院中央,指挥着众人,脸色比冰雪更冷,声音因为连日的焦躁和嘶喊而变得沙哑刺耳。他看到,广亮师父在人群中穿梭,负责分发清雪的工具(简陋的木板、铁锹),但眼神游离,不时瞥向钟楼的方向,脸色有些苍白,嘴唇紧抿,显然心事重重。他看到,那个挂单的云寂师父,竟然也走出了西厢房,站在廊下,负手看着忙碌的众人,神色依旧淡然,但那件略显挺括的旧袈裟,在雪光映衬下,袖口处似乎有极细微的、深色的污渍,像是……泥土?还是别的什么?

      明澈的心,像被一根极细的冰针刺了一下。广亮昨日下午在钟楼后埋下的东西,云寂袖口的污渍……这两者之间,是否有关联?云寂是否知道广亮的行为?甚至,他是否参与了埋藏,或者事后去查看过?

      他不动声色,继续着手里的工作。直到临近午时,屋顶的险情基本排除,众人疲惫不堪地下来,准备去喝点热水(如果有的话),休息片刻。

      就在明澈从梯子上下来,拍打着僧衣上沾满的雪沫时,净心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小脸冻得通红,眼里却带着一丝掩藏不住的兴奋和紧张,他凑到明澈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师兄!我……我看到了!”

      “看到什么?” 明澈神色不变,低声问。

      “我看到净尘了!他……他刚才偷偷摸摸去了后山,那个放破柴禾的旧窑洞那边!鬼鬼祟祟的,怀里好像揣着什么东西!”

      净心语速很快,声音压得更低,“我本来想跟上去看看,但怕被他发现,就赶紧回来告诉您了。”

      后山旧窑洞?那是个比钟楼后更偏僻、更少人去的角落。净尘去那里做什么?怀里揣着的东西……会不会和钟楼后埋藏的东西有关?或者,是他自己藏匿的什么?

      “知道了。不要对任何人说,也别再去那里。” 明澈平静地叮嘱,“去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净心用力点头,跑开了。

      明澈的心,却沉了下去。净尘的异常行动,广亮的秘密埋藏,云寂袖口的可疑污渍……这些线索,像一张正在收紧的网,中心似乎就是那个废弃的窑洞。难道,那里才是他们真正藏匿关键物品或进行某种活动的地点?钟楼后的埋藏,只是障眼法,或者,是备用的转移地点?

      他需要去查看那个窑洞。但必须极其小心。净尘刚去过,可能还在附近,或者布下了什么警戒。而且,大白天的,目标太大。

      他决定等到傍晚,天色将暗未暗之时。那时,清理工作基本结束,僧众们大多返回寮房休息,光线昏暗,便于隐蔽行动。

      整个下午,明澈都表现得异常“安分”。他认真完成分配给他的每一件琐事,沉默寡言,对慧明的指令毫无异议,甚至主动去帮助几个年老体弱的僧人清扫他们门前的积雪。他需要给所有人,尤其是慧明和可能暗中监视他的人,留下一个“彻底老实”、“心无旁骛”的印象。

      夕阳西下,将雪地染成一片凄艳的金红色。寺院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只剩下寒风掠过屋脊的呜咽,和远处山林里积雪压断枯枝的、偶尔传来的“咔嚓”声。

      明澈换上了一双底子更厚、便于雪地行走的旧僧鞋,外面罩了件颜色最深、几乎与暮色融为一体的灰褐色旧海青。他没有从正门出去,而是绕到寮房区后面,沿着一段倒塌了一半的、被积雪覆盖的矮墙,悄无声息地翻了出去,进入了寺院后方的山林。

      后山的雪更深,几乎没到大腿。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明澈辨认着方向,朝着记忆中那个废弃窑洞的位置前进。他尽量选择有树木或岩石遮挡的路线,避免在开阔的雪地上留下过于清晰的足迹。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但他浑身的肌肉都绷紧了,精神高度集中,感官放到最大,留意着周围的任何一丝异响、一点异动。

      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穿过一片被积雪压弯了腰的竹林,那个废弃的土窑洞出现在眼前。窑洞开在半山腰一个背风的凹陷处,洞口被坍塌的土石和疯长的荆棘掩埋了大半,只留下一个需要弯腰才能钻进去的黑黢黢的窟窿。平日里,这里除了偶尔有野兽栖息,几乎无人问津。

      此刻,窑洞口的积雪,有明显的踩踏痕迹,而且不止一个人的脚印!痕迹很新,就在今天。除了净心描述的、净尘那较小的脚印外,还有另一双更大、更深的脚印,看鞋底纹路,像是成年男子常穿的胶底棉鞋,但寺里僧人多穿布鞋或草鞋……是山下来的人?还是寺内有人换了鞋?

      明澈的心提了起来。他伏在一丛被雪覆盖的灌木后,仔细倾听。窑洞里没有任何声音传出,静得可怕。他等了足足一刻钟,确认里面没有活人的气息,才小心翼翼地靠近。

      洞口残留着淡淡的气味——是那种熟悉的、混合了铁锈、矿物质和一丝古怪草药(或药物)的气味!与钟楼后的污渍、广亮身上沾染的、以及净心描述的药膏气味,如出一辙!

      果然有关联!

      明澈深吸一口气,矮身钻进了窑洞。里面比外面更暗,更冷,空气混浊,带着浓重的尘土、霉味和那种诡异的药物气味。借着一缕从坍塌缝隙透进来的、微弱的雪光,他勉强能看清洞内的情况。

      窑洞不大,约莫两丈见方,地上散落着碎石和枯枝。在洞壁一个相对干燥的角落,有几处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泥土是新鲜的,被人用手或工具刨开过。旁边,丢弃着几个空的、印有模糊字迹的塑料袋(像是装化肥或饲料的),以及……几个同样空了的、深棕色的小玻璃瓶!瓶子的样式,与张医生描述的那个“安宫牛黄丸”药瓶,竟有几分相似!只是更小,更普通。

      明澈的心跳骤然加速。他蹲下身,小心地捡起一个小玻璃瓶,凑到眼前。瓶身上没有任何标签,瓶口残留着一点暗黄色的、已经干涸的结晶物。他凑近闻了闻——没错!就是那种古怪的、甜腻中带着铁锈矿物质的气味!只是更加浓烈刺鼻!

      是了!这里才是他们真正处理药物残留物、甚至可能进行简单“加工”或“分装”的地方!钟楼后的埋藏,或许只是临时存放或准备转移的“中转站”!广亮昨天埋的,可能只是部分不重要的、或者需要掩埋销毁的东西。真正的“老巢”,在这里!

      净尘来这里做什么?是来取东西,还是来处理后续?那双更大的脚印是谁的?是广亮?还是……云寂?或者,是山下的同伙?

      明澈将小玻璃瓶和几个塑料袋小心地收好,用布包起,放入怀中。然后,他迅速检查了洞内其他地方。在另一处角落的碎石下,他发现了几张揉成一团、沾满泥土的草纸。展开一看,上面用铅笔潦草地画着一些奇怪的符号和线条,像是某种简易的示意图或记录,但完全看不懂。其中一张草纸上,还写着一串数字,像是日期:“腊月十七”。

      腊月十七?那不就是……三天后?!

      这个日期,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明澈脑海中的迷雾。腊月十七……三天后……他们要干什么?有什么计划必须在那个时间点执行?

      联想到慈航会近期的活跃,山下新开的“养生会所”,云寂神秘的“嗒嗒”声,广亮的异常,以及这窑洞里发现的药物残留……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明澈心中成形。

      他们不是在简单地销毁证据或藏匿物品。他们是在准备一次新的、更猛烈的攻击!时间,就定在三天后的腊月十七!目标,可能不仅仅是毁掉他明澈的名誉,而是要彻底搞垮青林寺,或者,制造一起无法挽回的、能惊动官方甚至引发舆论海啸的“大事件”!

      会是什么?再次投毒?制造火灾?还是利用这些药物,在寺内或山下制造一起“突发疾病”甚至“死亡”事件,然后嫁祸给青林寺,坐实“使用假药害人”的罪名?

      无论哪一种,都足以让本就风雨飘摇的青林寺,万劫不复!

      冷汗,瞬间浸湿了明澈的内衫,又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混合了震惊、愤怒和极度紧迫感的冰冷战栗。

      他必须阻止!必须在腊月十七之前,揭穿这个阴谋,揪出内鬼,粉碎他们的计划!

      但证据呢?仅凭这几个空瓶子和看不懂的草纸,以及他自己的推测,远远不够。他需要更确凿的证据,需要知道他们具体的计划内容,需要找到将他们一网打尽、无法抵赖的铁证!

      时间,只有三天。

      明澈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再次仔细检查了窑洞,确认没有遗漏其他线索,然后迅速退了出来。他将洞口自己留下的痕迹小心抹去,沿着来路,更加谨慎地返回寺院。

      回到寮房区附近,天色已彻底黑透。寺院里零星亮着几点如豆的灯火,在无边的雪夜和寒风中,显得格外渺小、飘摇。

      明澈没有回自己禅房,而是先去了井边,打水仔细清洗了手和脸,尤其是接触过那些瓶子和草纸的手指。然后,他才像完成了一次普通的、晚间的洗漱一样,平静地走回禅房。

      关上门,点起油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明澈坐在桌前,感觉前所未有的疲惫,但精神却处于一种亢奋的、冰冷的清醒状态。

      他从怀中取出那个布包,小心地摊开。空玻璃瓶,塑料袋,草纸……这些就是他现在掌握的全部“证据”。寒酸,却重逾千斤。

      他的目光,落在那张写着“腊月十七”的草纸上。三天。他只有三天时间。

      对手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隐藏在寺内外的网络。有内应(广亮,可能还有云寂,甚至可能有他不知道的其他人),有外援(慈航会,可能还有山下那个新会所),有计划,有明确的时间表。

      而他,只有一个人。不,他还有净心的忠诚,有周慧的依赖和暗中观察,有林薇的外部资源和隐约的支持,有清源住持残存的信任(或许),有部分年轻僧众潜在的同情。但这些力量,分散,隐蔽,且大多无法直接用于正面对抗。

      他需要一条计策。一条能在三天内,既能自保,又能破局,还能给予敌人致命一击的计策。这条计策,必须充分利用对手的“计划”,将计就计,引蛇出洞,然后……一击制敌。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在寂静的禅房里回荡。脑海中,无数念头飞速碰撞、组合、推演。

      腊月十七……他们会选择在哪里动手?寺内?还是山下?用什么方式?

      如果目标是彻底搞垮寺院,制造无法挽回的恶性事件,那么,在寺内下手,效果最直接,也最能嫁祸。比如,在斋堂的饮食中下药,造成僧众集体中毒?或者,在法事活动中制造混乱、引发踩踏甚至火灾?

      如果是针对他个人,或者为了进一步坐实“管理混乱、藏污纳垢”的罪名,可能会选择再次“发现”违禁药物,或者制造他与女居士(周慧?)的“丑闻”现场?

      又或者,他们的目标更高,想利用“药物”事件,将卫生局甚至警方引上山,在“搜查”或“调查”过程中,由内应“意外”发现更多“罪证”,从而一举将寺院定性为“制售假药”或“藏匿毒品”的窝点?

      无数种可能,每一种都足以致命。

      明澈闭上了眼睛,将所有杂念排除。他需要换位思考,站在对手的角度,来推演这个“腊月十七”的计划。对手的优势是隐蔽、有内应、有计划。劣势是时间紧迫(必须在腊月十七动手),且内部并非铁板一块(净尘的恐惧,广亮的焦虑,云寂的神秘可能意味着更高的控制层级和潜在的隔阂)。

      对手最怕什么?怕计划暴露,怕内应被抓,怕真正的幕后主使被挖出。

      那么,他的策略,就应该围绕着“制造恐慌、分化瓦解、引蛇出洞、获取铁证”来进行。

      一个模糊的计划轮廓,开始在明澈心中浮现。这个计划极其冒险,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任何一步出错,都可能粉身碎骨。但,他已别无选择。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跳跃的灯焰上。那簇火焰,在他的瞳孔深处,倒映出两点冰冷而决绝的光。

      逆鳞已触,杀机已现。

      他没有退路,只有向前,在这最后的七十二个时辰里,与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魑魅魍魉,进行一场你死我活的终极博弈。

      他铺开一张新的草纸,拿起铅笔。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悬停片刻,然后,落下。

      开始书写,那关乎青林寺命运,也关乎他自己未来道路的,最后一步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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