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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第三十三章:雪霁 ...

  •   腊月十六,雪后初晴。

      持续了五日五夜的暴风雪,仿佛终于耗尽了天地间最后一丝狂躁,在天亮前悄然止息。厚重的铅云被无形的大手撕开一道缝隙,漏下一缕稀薄得近乎吝啬的、金白色的阳光,斜斜地打在青林寺覆满冰雪的殿脊和庭院里。积雪在光照下反射出炫目而冰冷的光晕,空气清冽得如同刚从最深的地窖中掘出的寒冰,吸进肺里,带来一种尖锐的、近乎疼痛的清醒。

      然而,这“雪霁”的景象,并未给寺院带来多少暖意或生机。相反,经过数日极寒与困顿的折磨,寺院里弥漫着一种更深沉的、精疲力竭后的麻木与死寂。僧众们的脸色,大多像这雪地一样,苍白,缺乏血色,眼神空洞,动作迟缓。连早晚课的诵经声,都变得有气无力,像是从冻僵的喉咙里勉强挤出来的、破碎的呓语。寒意并未因雪停而减弱,反而因为化雪时吸收热量,显得更加砭人肌骨。炭火早已耗尽,口粮也见底了,每个人的肚子里,都像揣着一块不断下沉的、冰冷的石头。

      明澈在晨光中醒来。禅房冰冷依旧,窗户上厚厚的冰花并未因那缕微弱的阳光而融化多少。他起身,动作平稳,仿佛感受不到刺骨的寒意。经过一夜的沉淀,他心中那幅反击的蓝图,已变得无比清晰、冰冷,如同这雪后冻结的万物。

      今天是布局正式启动的日子。距离“腊月十七”,只剩下最后二十四个时辰。

      他仔细地、一丝不苟地完成洗漱(用昨夜存下、已结了一层薄冰的雪水),整理好僧衣,然后推门而出。清冷的空气迎面扑来,带着雪后特有的、凛冽的清新,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山雨欲来的紧绷。

      早斋依旧稀薄如水。斋堂里气氛沉闷,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响和压抑的咳嗽声。明澈坐在自己常坐的角落,慢慢地喝着粥,目光看似低垂,实则将整个斋堂的情形尽收眼底。

      他看到净尘坐在离他不远的一桌,低着头,机械地吞咽着,但握着筷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眼神飘忽,不时飞快地瞟一眼周围,尤其是慧明监院和广亮所在的方向,神情中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惊恐和不安。很好,昨夜的“纸条”,显然已经在他心里种下了恐惧的种子。

      他看到广亮坐在慧明旁边,低着头,似乎在专心吃饭,但明澈注意到,他咀嚼的动作有些僵硬,眉心微微蹙着,偶尔抬眼扫视斋堂时,目光锐利而警惕,尤其在看到净尘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时,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鸷和恼怒。李执事昨天关于“药品盘点”的提醒,看来也起作用了。

      他看到慧明监院,脸色比前几日更加阴沉,眉头紧锁,似乎在为什么事情烦心,对周围的一切都有些心不在焉。是了尘师父的医药费?是寺内物资即将告罄的压力?还是……他也隐约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

      他还看到了周慧。她独自坐在居士那一桌,小口地喝着粥,脸色冻得发青,但眼神却不像其他僧众那样麻木,而是带着一种努力保持的平静,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专注。她在观察,在倾听。明澈昨天傍晚那句“后山”、“窑洞”的提醒,显然让她进入了更高的警戒状态。

      时机到了。

      明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坐在他对面、正狼吞虎咽(尽管粥很稀)的净心。净心立刻会意,几口喝完碗里最后一点粥,抹了抹嘴,端起空碗,装作要去添粥(虽然锅里早已见底),起身,朝着放置碗筷和热水桶的角落走去。

      那个角落,离净尘的座位不远,且因为人多拥挤(大家都想早点吃完离开这冰冷的斋堂),显得有些混乱。净心端着空碗,看似不小心地,在人群中踉跄了一下,身体向净尘的方向一歪,手里的碗“啪”地一声,掉在净尘脚边的地上,摔成了几片。

      “哎呀!对不起,净尘师兄!我没站稳!”

      净心连忙弯腰去捡碎片,声音不大,但足够附近几个人听见。

      这小小的意外,在沉闷的斋堂里并未引起太大注意。净尘也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也弯腰去帮忙捡。就在两人低头、身体靠近的瞬间,净心以极快的、被宽大僧袖遮挡的动作,将一张折成指甲盖大小的纸条,塞进了净尘因弯腰而微微敞开的僧衣领口内。

      纸条入手冰凉。净尘的身体猛地一僵,脸色瞬间变得惨白,捡碎片的动作停住了,惊恐地抬头看向净心。

      净心却已迅速捡起几片大点的碎片,对他露出一个带着歉意和些许“讨好”的、属于小师弟的、人畜无害的笑容,低声道:“师兄,真对不住,我手滑。我自己收拾就行。”

      说完,便不再看他,匆匆将碎片拢到一起,拿去扔掉了。

      整个过程,不过两三息时间。斋堂里嘈杂依旧,除了附近一两个人瞥了一眼这小小的“意外”,并未有更多人留意。

      净尘像一尊被瞬间冻住的石雕,保持着半弯腰的姿势,僵在原地。几秒钟后,他才如梦初醒般,猛地直起身,脸色已由惨白转为一种病态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着,眼神慌乱地四处扫视,最后,定格在不远处、正平静地放下碗筷、准备起身离开的明澈的背影上。

      明澈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向那个方向多看一眼。他像完成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起身,将碗筷放到指定的木盆里,然后,步伐沉稳地走出了斋堂。

      但他的耳力,却捕捉到了身后,净尘那压抑不住的、粗重而颤抖的呼吸声,和碗筷碰撞声中,那一声极轻微的、带着无尽恐慌的、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种子,已经种下。现在,是等待它发芽,并引发第一波连锁反应的时候了。

      上午,明澈被分配去清理大雄宝殿前庭的积雪。这是一项繁重的体力活,积雪被冻得坚硬,需要先用铁镐破开,再用木板推到一边。他干得很卖力,额头上很快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淡淡的白气。

      他一边劳作,一边留意着寺内的动静。他看到净尘也在这边,但离他很远,被分派去清扫侧殿的回廊。净尘的动作明显心不在焉,铁锹好几次铲到空处,眼神不时惊恐地瞟向明澈的方向,又迅速移开,脸色依旧苍白。有好几次,他似乎想朝明澈这边挪动,但又硬生生止住,显得无比煎熬。

      临近午时,清理工作告一段落。明澈放下工具,准备去井边打水洗手。就在他走向水井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净尘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低着头,脚步匆匆地,朝着钟楼的方向快步走去。

      他果然去了!是去查看钟楼后的埋藏点是否安全?还是想去那里“处理”什么?抑或是……想在那里等着,看是否会有人(比如塞纸条的人)去与他“接头”?

      明澈没有跟上去。现在还不是直接接触的时候。他需要让净尘的恐惧发酵得更充分,让他在孤立无援和巨大的心理压力下,自己做出选择——是继续硬扛,还是寻求“生路”。

      他平静地洗完手,然后,像往常一样,朝着库房的方向走去。他需要去“偶遇”李执事,进行计划的第二步——“敲山震虎”。

      李执事果然在库房里,正对着空空如也的米缸和几个见底的盐罐、油罐发愁,唉声叹气。看到明澈进来,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明澈师兄,怎么有空过来?”

      “李师叔,” 明澈走近,脸上带着忧色,压低了声音,“我刚从大殿那边过来,看到净尘师弟脸色很不好,心神不宁的,干活也老出错。唉,了尘师伯还在医院,寺里又这么难……大家心里都不好受。我方才忽然想起,卫生局上次说的,要严格管理药品,尤其是处方药。咱们寺里之前备的那些应急药,还有上次培训剩下的纱布酒精什么的,不知……账目和实物,可还对得上?存放得是否稳妥?这节骨眼上,可不能再出半点岔子了。万一……我是说万一,再有点什么风吹草动,被人拿住把柄,咱们寺可真就……”

      他欲言又止,语气恳切,完全是一副为寺院着想、防患于未然的样子。

      李执事一听“药品”、“账目”、“把柄”这几个词,脸上的愁容瞬间变成了紧张。他立刻道:“对对对!师兄提醒得是!这药品的事,马虎不得!我这就去核对一下!”

      说着,他连忙转身,走向库房内侧一个上了锁的小柜子——那里存放着寺里仅有的、被慧明“严格管理”的那点急救药品。

      明澈没有跟过去,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李执事略显慌乱的背影。他知道,李执事这一核对,必然会更加仔细,甚至可能清点每一片药、每一卷纱布。这无疑会给经常出入库房、且可能利用职务之便动了手脚的广亮,带来巨大的压力。广亮很快就会发现,李执事对药品的“关注度”突然提高了。

      做完这些,明澈便离开了库房。他没有回自己禅房,而是绕道去了藏经阁附近。他知道,这个时间,周慧通常会在那里。

      果然,藏经阁的门虚掩着。明澈轻轻推门进去。里面比外面更加阴冷,陈年纸张和尘土的气息混合着寒意,扑面而来。周慧正坐在长案后,面前摊着一本待修的经书,手里拿着镊子,却没有动作,而是微微侧着头,似乎在专注地倾听着什么。听到门响,她受惊般抬起头,看到是明澈,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迅速低下头,小声道:“明澈师父。”

      “嗯。” 明澈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和,“天这么冷,这里更凉,怎么不多穿点?”

      “我……我不冷。” 周慧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镊子冰凉的金属杆,犹豫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师父,您昨天说的……后山,窑洞……我……”

      她抬起头,眼中带着一丝困惑和后怕,“我今天早上,去后山菜地那边,想看看雪有没有把菜窖压坏……路过窑洞那边时,好像……好像听到里面有点动静,像是有人在里面翻找东西,还有……很轻的说话声,但听不清说什么。我……我没敢靠近,就赶紧回来了。”

      窑洞有动静?有人翻找,还有说话声?明澈的心微微一紧。是广亮?还是净尘?或者是……云寂?甚至可能是山下来的人?他们是在处理证据,还是在准备“腊月十七”要用的东西?

      “你做得对,没靠近是对的。” 明澈赞许地点头,神色凝重,“那种地方,偏僻危险,以后尽量不要一个人去。若再听到或看到什么异常,记得回来告诉我,但自己千万不要涉险,明白吗?”

      “嗯,我明白。” 周慧用力点头,看着明澈沉静而关切的目光,心中的不安似乎消散了一些,但随即,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道:“还有……师父,我昨天傍晚,去给后殿刘居士送您让我抄的养生方子时,路过西厢房(云寂住处)外面,好像……好像闻到了一股很淡的、有点奇怪的味道,有点像……有点像以前了尘师父弄草药时,某种我记不清名字的、味道很冲的干药草味,但又有点不同,混着点……像铁器生锈的味道。就一下,很快就被风吹散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闻错了……”

      西厢房外,奇怪的药草混合铁锈味?这气味描述,与钟楼后污渍、窑洞残留气味、以及净尘药膏的气味,再次高度重合!云寂果然脱不了干系!他很可能在房间里处理或存放着与阴谋相关的药物!

      “嗯,可能是云寂师父自己带的什么药材,或者……” 明澈没有说破,只是道,“西厢房那边,你也少去。那位云寂师父是挂单的,我们不便过多打扰。总之,近来寺里不太平,你自己凡事多留个心,但也要保护好自己。”

      安抚并再次“引导”了周慧,明澈离开藏经阁。外面的阳光,似乎比刚才又明亮了些,但温度依旧低得骇人。积雪的表面开始有极细微的融化,形成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壳,踩上去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

      他走回自己禅房所在的区域。在经过钟楼附近时,他放慢了脚步,目光看似无意地扫过钟楼后的方向。那里静悄悄的,积雪平整,似乎无人来过。但他能感觉到,某种紧张的气氛,正在那片平静的雪面下,悄然弥漫。

      回到禅房,他关上门。从怀中取出那本硬壳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用铅笔快速记录下刚刚获取的信息:

      “午前,净尘收纸条后,神色惶惧,曾往钟楼方向。未跟进。李执事闻药品事,紧张,即刻核对。周慧报:晨,窑洞内有翻找声及低语(人?);昨暮,西厢房外闻及怪异药锈气(云寂?)。迹象皆动。”

      写完,他放下笔,走到窗前。窗上的冰花,在正午稍显温暖的(相对而言)阳光下,开始缓缓融化,形成一道道蜿蜒的水痕,像泪水,划过模糊的玻璃。

      雪霁,只是表象。冰层之下,暗流正在加速涌动。

      净尘的恐惧,广亮的压力,云寂的可疑,窑洞的异动,李执事的警觉……他布下的每一颗棋子,都已开始扰动水面,引发涟漪。

      现在,他需要等待这些涟漪相互碰撞、叠加,最终形成足以将隐藏的阴谋彻底暴露出来的漩涡。

      他需要耐心。也需要更加警惕。对手不是傻瓜,当他们察觉到自己可能暴露时,很可能会采取更激烈、更极端的措施。

      腊月十七,就在明天。

      真正的风暴,即将来临。

      他静静地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雪光映照下、冰冷而清晰的寺院轮廓。那双沉静的眼眸深处,倒映着融化的冰花,和冰花之下,那片越来越近的、决定命运的黄昏暗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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